我与阿之先生的闲适是从午后开始的,直白点说,下午没有别的事情,还是寻一处幽静之处呆呆,约一二朋友聊聊侃侃,屈指数来,独在德安的大朴先生是久未谋面,又时时想起念起的人,于是电话一问,方知闲雅之人都有一个通好,忙,可以把手中笔墨放下,聊聊曾经过往,艺术人生;闲,可以伸手重操笔墨,作个锦绣画卷,山水文章。登门不过是半小时车程。车窗一摇,风迎丽日,绿水漾波。我与阿之先生于是有说有笑,甚至唱起了歌来:春风她吻上了我的脸,告诉我现在是春天,虽说是春眠不觉晓,只有那偷懒的人儿才高眠。嗯嗯嗯嗯嗯嗯嗯嗯~~。你今天的心情不错嘛,阿之说。那是,你看,这么好的阳光,这么好的春天,我们一起追赶着春天的脚步而来的,哈哈哈。我们笑的更加肆无忌惮。
按照导航的指引,很快就到了指定地点,大樸堂。大朴先生的一声召唤,让我们一齐抬头仰望,一身轻松打扮大朴先生年轻很多,气色也特别的好。阿之带上一捆八尺整张大卷,外加扇子毛笔等,满满的手提肩扛。我则携书与册页,夹在袖手之间,显得有点滑稽。不过,满院的兰花兰草开始葱郁,渐渐褪去冬日的干涩与枯黄,有的花苞隐隐,若新孕的少妇,青春靓丽,风韵永存。可以想象,待春兰新放,定蜂环蝶逐,满院生香。
室内则是另一番书香墨香。整面墙壁是并排的四尺整张立画未完成稿,亦或是笔酣墨畅,水墨未干,浓淡枯湿背后的线条静待青绿赭黄的点染,一幅嗷嗷待哺的样子。一张超大的画案上堆满了笔墨纸砚,颜料印章,要么就是未用尽的墨,要么就是未啃尽的书,留给展纸的面积并不大,供扇面册页而已,反正大画则吸在画壁,木架梯子随时上下,左右逢源。满满当当的一墙书架大多数是画史画论,画册画卷,吴昌硕,黄宾虹,溥心畬,陆俨少,宋人山水花鸟,清人四家四僧,要么是诗,要么是史,大坛小罐的笔筒又是一个接一个,总之,只有应用,没有数量。
其实我认识大樸堂主人已有多年,记得第一次相识是在南昌某个艺术协会成立会上,之前就久闻其名,所有关于他的故事与传说集于一身凸现眼前时,却往往缺少一个适当的启动机缘,除去点头之交外,几乎无话可说,少了应有的互动与交流。我知道,该有的缘分无非是迟早问题,该有的交心无非是深浅问题,该来的机缘总是要来的。后来通过阿之先生的进一步介绍,才弥补了这小小的遗憾。从此一来二往,话题更多了,交往更频了,他的书画是我的所好,我的砚台也成了他的知己。之后的交往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交心。以物换物,毕竟是初浅的商人行为,互相欣赏则是成为隔行知音的关键所在。聊艺术其实是精神交流与思想碰撞,理论越高往往是涉艺越深,理论越明往往为人也越加通透,活出禅者的意趣哲人的境界。这样的通透,往往又是不言自明,无师自通了。归结到书画艺术上来,就是,高熟的技艺与思想的认识要统一,两手都要硬。有位伟人说,理论与实践,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否则,仅有技艺没有思想只能算个画匠,只有思想而没有表达的手段最终也是徒然。高手往往是两者兼备,出神入化,不露声色,却大化文章。
比如有人提问什么是“无中生有”,他打了一个贴身比喻,自己平时也喜欢画雪,在白纸上怎么表现雪景,尤其是雪境,前人的做法是,用很多的笔墨线条去突出自己的留白,无一笔是写雪景,所有的笔墨都是在反衬那一线白,正是这种黑白的互衬关系,让无法画出的雪却处处是雪,所有的有形都是在写无形,有形越具体真实,无形的雪景雪境就越真实与空灵,“无中”也就生出了它的“有”来。
我亲自观摹过大朴先生作画的全过程,今天下午应约又为我写了一幅水墨山水。他总是那样气定神闲,一边侃侃而谈,一边枯笔蘸墨,点染画卷。先是树干树枝,继而树叶山花,石骨嶙峋,山路蜿蜒,茅舍数间,红墙一角。栅栏一围,分天地于内外,间雅俗于红尘。高士一二,或路遇赏景,或夜话清谈,或吟诗弹曲,或读书仰贤,室内书卷清幽,琴音绕梁,室外高山流水,鸿雁南北。或春夏秋冬,四季换景,或远圣先贤,法古幽思。浓情淡墨,高远深远平远,青山绿水,山岚云雾烟霞,双手是最奇幻的魔术师与障眼法,时间更是最绝妙的催生剂与演绎场,眼前的画卷是身边的背景与内心的情境同时平展,惊艳与惊喜惊羡又如电影蒙太奇星光乍现,画卷的一角留白处,款题:一念起千山万壑,一念灭依然是纸。艺术家是真正的得道高僧,几番变幻之后,又回到了原点。佛法高深啊,禅意满满。
砚界有句话叫大朴不雕,意思是真正的好作品是不用过多的人工干预,甚至是不雕,所有的雕琢交由大朴,即大自然,李白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大自然是最好的雕刻师,以此来理解大朴堂,也许找到了正途。大朴堂追求一种天地大朴,随性书写,任由天真的自然状态。
大朴堂的画,外师造化,远师古贤,对唐宋元明清诸家均有涉猎,近人吴黄溥陆等名家亦潜移默化,取诸怀抱。读其画作,仿佛濡有天地清气,一股淡然云烟沛然纸上,又不乏传统功力,静思细写。他常说要感谢身边匡山蠡水的云烟供养。多年来,山上山下,山前山后的一石一木,一花一草都让他留连往返,目不暇给。
若观其书法行迹,则更有意趣,远承王逸少,近习陆俨少,其书风儒雅淳正,笔墨舒畅,隐约间颇近江西两位习陆的前辈(傅周海、漆伯麟),亦保持着自有的气质与习性,相较而言,或许更具书卷意气。尤其题款上的文字章句,虽信手拈来,或书画理,或书佛偈,或书圣言,或书心得,读之如明人小品,精简隽永,清爽宜人,雅逸横生。随手摘下数则,以飧读者诸君。
世人皆知黄宾虹墨法大备,前无古人,不知宾翁非常讲究用笔,积墨成线,质取屋漏痕折钗股,以锥画沙,金刚杵化为绕指柔,一点一画,莫不藏锋内敛,一波三折,合于太极。用笔已神遇,而迹化超然物外。
王阳明说,心即道,道即天,要想认识天道,就得从自己的心上下功夫,画道亦在自心,明心见性之时,画即合天道。
刘勰在神思篇中有神与物游,庄子云乘物以游心,以及孔子说的游于艺,这是山水画审美意象之本源。
如此种种,是处可见,比比皆是。故求画者,一传十,十传百,圈内圈外,趋之若鹜,求之若渴,常常是,画不及工,便守株待兔,有的早早就预付预订,隔一二年交画的也是常事。
接下来是喝茶。画室的内间就是茶室,茶室的墙体又是另类的博古架,清一色的茶壶与茶叶罐,排列整齐,琳琅满目,上有养空法师的“大樸堂”三字横幅题匾,这大概是整个室内空间壁挂的唯一他人作品,除此之外,所有壁挂均为主人自作,或素墨雪景,或青绿山水,或四尺条屏,或山水小品,衬映出满室清辉,满台茶香。书卷的清香让兰花有了精神依存,更让主客交流有了思想时空。有人说,室雅何须大,能撑起大室的雅就更少不了满室的书卷与笔墨清供;花香不在多,多花就能让更大区域有了共同分享的清芬。
少昌先生是庐山有名的茶文化学者,一生工作在庐山植物园,天性与庐山生灵万物相生相依,对茶更是嗜好成癖,网名庐山茶僮,江湖人称“胡一泡”。如今退休在家,每天一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烧水煮茶,一天到晚,与茶为伴,以茶为寄。更多的时候,仍用双足丈量庐山上下山岭,大小茶园。为了得到一泡好茶,常常是“五岳寻仙不辞远”,遍访茶山老农。聊到茶,我平时常自视甚高,以为自己嗜茶懂茶,见他们聊得这么开心与忘他,实在是有些汗颜。大朴先生将一罐罐的收藏绝品抬出来一一品鉴,胡先生闻闻看看,不时片言只语,分个点评,优劣两势,瞬息评判。对兰花的养护也是两位先生的聊资,但并不过瘾,非要到室外兰下,逐一指出正误,方觉解馋。这样的君子之交,让我与阿之先生看的入迷,听的过瘾,也逼仄的无话可插。
回来的路上依然余晖未尽,春风荡漾。我想起李白的句子来,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202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