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忆过年

从半夜开始,鞭炮声不断,震耳欲聋。正月初五,财神日,也是逝去的姨的生日。记忆里的年的味道,也都是与姨有关。

去姨家之前,记得过年就是爷爷杀羊,炒花生,我和小翠几个小女孩在矮矮的院墙间的胡同里跑来跑去,谁也并没有真正的新衣服。父亲在做什么,母亲在忙什么,一点点印象也没有了。

而到了姨家,那些年,就真正热闹隆重起来了。

从年二十四五开始,姨在院子里摆开案板,哥哥剁各种馅,萝卜,粉丝,白菜,葱姜蒜末,当当当的节奏持续很多天,偶尔我会换一下哥哥,可谁吃到饺子有大块的菜时,哥哥就会笑:那个是小松剁的!因为我比不了哥哥的手劲,剁几下就手酸了,本来细细地从右到左一毫米一毫米地剁,我切不到底不说,距离还一下子会变成半公分。

每天要做的内容不一样,婶子会来帮忙,后来逐年过门的大嫂,二嫂,三嫂,人越来越多,院子里,厨房里欢腾一片,炸丸子,炸鱼,炸焦叶子,炸果子,都是黄澄澄的,金灿灿的,香喷喷的。炸好的丸子果子用篮子和筐盛着,吊在东屋横梁下,防止猫儿偷吃,我够不着,哥哥会偷偷地够一些分给我。果子是用来走亲戚的,晚饭后,通常由我和姨父围着小桌子封果子,因为姨父白天上班不能在家帮忙,这个活就交给他了,姨和哥哥是白天的主劳力,晚上不能再劳累了。将果子装在纸糊的盒子里,外面再用黄色的粗纸包上,中间放一道红色的贴子,上写“精美点心”,再用纸经子十字一围一系,果子是用红薯熬的糖稀加面粉调匀做的,外面裹着芝麻和白糖,酥香脆。过年走亲戚,都带果子,有的是自家做的,有的是集镇上买的,各不一样。很多年比较下来,姨做的果子最好吃。送礼回礼收礼,有时候会回收到自己家的果子,那时是最开心的。关系密切的亲戚,我和哥哥会叮嘱:姑,这是我们自己做的果子,你留着吃,不要送人!

蒸馒头,菜馍,豆包,团子,也是要耗上一两天时间,早上姨喊我起床,将从炉子上烤热的棉袄棉裤递给我,我这边穿上衣服,那边姨就将大盆和好的面团用布包着塞进我的被窝,用热被窝来发面。吃好早餐,院子里开始剁菜拌馅,等到晌午,面也就发好了,胖胖的长满一大盆。菜馍一般都是萝卜缨子加冻豆腐和粉丝馅,豆包和团子是红薯豆沙,外皮不一样,一个是白面,一个是玉米面。和面,擀,切,揉剂子,包,团,每一道都认真无比,过年招待客人的,可不能歪瓜裂枣不成样子。大锅一圈加上了麦秸编成的围脖一样的东西,比锅台高出十几公分,这样锅里的容量更大。蒸出来的馒头包子暄腾腾地,倒在一张空床上的簸上,小山一样,非常壮观。

还有一天是煮肉,·猪肉,羊肉,大块大块地煮出来,姨会递给我大骨头,趁热啃,满手满脸都油腻腻的,小狗也一直追着香味不肯走。而猪和羊也不是集市上买的,通常是村里现杀,每家分一部分,只是屠宰的场面我胆小从未去看过。

今天忙好这样,明天忙那样,今天帮这家,明天帮那家。一直到年三十,每天都在忙碌,姨婶子嫂子们最辛苦,准备着一个正月里的用品,还有一日三餐和洗刷。年三十那天,到集上浴池洗个澡,回家来又该包饺子了,仍然是包了自家的,再赶到另一家帮忙。我和哥哥扫屋子,贴年画,贴春联,哥哥那时喜欢朱琳,半墙都是她似笑非笑矜持稳重的半身像,哥哥撕下去年的画,我在一边看着,指挥他右边往上提一提,左边往下拉一拉,来保持水平度。堂屋两面墙,正面是山水画加对联,东墙再加朱琳还有风景,下面靠着砖的一溜,就是我的奖状了,这个是不揭掉的,每年增加的奖状会挤掉一张风景画,到我上中学时,奖状就占据了半壁东墙了。

傍晚,换上新衣服,开始东家走西家串,姨去串门发压岁钱,我去收压岁钱,婶子大娘一般都是两块,后来五块,等发展到十块时,我就长大了,换侄子收压岁钱了。收发压岁钱,总要推让一阵子,我说:婶子,我不要了,我都长大了;婶子说:再大还是孩子,没多有少,拿着,乖!推让一番,收下钱,婶子再叮嘱一句:回家给你姨让她给收着哈!其实是要我向姨汇报,收了谁的,收了多少,这样姨好对应着还礼。那时候一毛钱可以在街上喝一碗粥加一根油条,两块五块还是不小的数目了。

晚上,村子里开始热闹了,随便走到哪一家都有酒场,那时没有电,没有电视,没有春晚,没有手机,大家除了聊天,就是拉呱,也是一家人或一个家族的团圆饭,大家说着吉祥话,爷爷叔伯们讲着过去的事,大家笑一遍又遍。四叔有一次喝多了,说:小松,你要考上大学,你叔我高兴,到时候我要脱光衣服在村里跑三圈!

我从上学第一天起,就被老师断言说这孩子以后能考上大学。全村人都喊我大学生,大家都忘了我的小名和大名,但大家心里都认为那是遥不可及的事,也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整个村里,从来没有人考上过大学。所以,四叔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后来86年家里买了电视机,哥哥隔一段时间就拉着几只半米高的蓄电池去几十里外的地方充电。于是,年三十晚上,大半村的人都来我家看电视,看西游记,屋子里坐不下,院子里像看电影一样坐满人。

真正有仪式感的,莫过于大年初一的早上了。乡村的五点还是漆黑的夜,开始陆续有炮声了。姨轻声喊我起床,我赶紧爬起来,牢记住姨头天交待的事:不能打喷嚏,不能泼水,不能不高兴……揉揉鼻子,止住喷嚏,穿好衣服,洗脸刷牙,用过的水倒在一个大盆里。这时姨父锅已经烧开了,姨喊下饺子了,哥哥在院子里的树上将散开的鞭炮点着,一时间整个小院都是亮开了。煮好饺子,姨盛了几只碗,哥哥端着一只,在前头走,我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大爷家,给大爷大娘磕头,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头咚咚碰地,喊着:大爷,给你磕头了,快接着!大爷从屋里紧步出来,拉胳膊:都啥年代了,不磕了不磕了。寒喧几句,我和哥哥回家,给姨父姨磕头,接着这才坐到饭桌前,端起饺子吃。饺子要盛好几碗,哪怕第二碗第三碗只盛一个。还要吃半块馒头,表示一年有力气。这时候,叔婶和堂哥堂嫂们也开始来磕头了,各带着一碗饺子。亲近的是真磕头,过年时经常是雪后雨后,地上湿滑滑的,一圈头磕下来,膝盖和额头都是泥巴。结婚前的那个春节,对象跟着我在姨家过年,跟着磕了几家头,回来一直挠头:怎么没有红包?我从小都没有磕过头呢,磕头居然还没有红包。

后来我发现,父亲母亲那个家,也没有磕头的习惯。姨家磕头这个习俗,到现在还保持着,晚辈的双膝一跪,长辈的心头一热,满满的亲情,尊敬,孝道。

天渐渐亮起来,同族的男人一拨,女人一拨,孩子一拨,开始挨家挨户串着拜年,年长的留在家里等着人来拜年,同时招呼人,花生糖果给人塞一口袋。孩子们在院子里捡拾没放完的炮,拆开来,将火药抖在烟盒上点燃,所以,到处是丝丝哧哧的声音。

慢慢到了中午,该吃中饭了,早上的饺子一热,再炖一锅猪肉白菜,那饺子也有各家的味道,吃着品着猜着:这个辣的可能是你二嫂家的,这个细粉多的是你婶子家的。

这时候,大门外面的拦门棍也可以撤掉了,水也可以倒出去了,屋子里的花生壳瓜子皮,院子里的炮烛皮,都可以扫干净了。

年初二,回娘家的日子,打发孩子们去姥姥舅家,闲下来的大人们站在村口大路两边,看路过走亲戚的人从摇摇晃晃的自行车或三轮车上打个招呼。村里如果有新女婿,那就更热闹了,大家张望着那一篮篮的礼都有什么,还要看来陪酒的新郎官的弟弟或堂弟是什么样子,兴许能再说个什么媒。

我和哥哥走亲戚,开始是自行车,后来三轮车,后来手扶拖拉机带个货斗,不管怎样,到亲戚家里,腿脚手都是冻麻了的,舅舅姑姑们都会先在屋里烧一堆豆秸取暖。带的礼通常是四封或六封果子,四包或六包白糖,一块猪肉,一条鱼,有时候会加两瓶酒,几十只鸡蛋。下午走的时候,亲戚回礼,一般对半留,再追着到大门外,塞压岁钱,我们一边躲着不要,一边将笎子里回礼的果子糖往外丢。这样的推搡持续很久,哥哥推着车子在前面先走,我扔完果子,提着笎子追上哥哥。哥哥说不能太实性,不能都留下。我悻悻地说下次你提笎子。哥哥笑:那你骑车子?这更是我的痛处,每年年初一下午,都在收粮食的场里学骑自行车,从一年级就学,到四年级还是不会骑,村里象我这样笨的,几乎没有。

姨并不生气我没带回回礼,还会说:咱家的果子好吃,让他们多吃点。不过我也学会了半推半就,下次再走亲戚时,不再那么实性了。后来嫂子过门后,我就不用操心这事了。

正月里走亲戚,一般要走到初十前后。走亲戚时,作为客人,可以坐在桌上大鱼大肉美美地吃。而在家里招待客人时,妇女和小孩就不上桌了,客人中,如果是姨或姑这类很亲的人,也会陪着姐姐或嫂子在厨房忙活着不上桌,就在案板上将就着吃。晚饭则是中午的剩菜兑在一起热,味道足足的,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家人拿着馒头吃着剩菜,喝着稀饭,说着白天走亲戚或来的客人的事,觉得是那么的知足。

姨父有一次说:你姨小名是五正,知道是啥意思吗?她是正月初五的生日呢!

小时候小孩大人都没有过生日一说,后来条件好了,有蛋糕了,表哥们开始约在正月初五这天来姨家,拜年过寿一起,很多年都这样,姨在那一天是真的开心,她最亲的人都聚在一起了。我结婚后,也会赶在初五头天回到娘家,这样让初五更圆满。

姨走了,家再没有往昔的热闹了。年前的准备都淡了,什么都是买现成的了,年后的拜年也淡了,大家约在同一天去同一个地方,一般三四天就把亲戚走遍了。到初五,就已是冷冷清清了。

想念姨,将传统维护的那么好,将年味准备的那么足,回忆起来,各种声音,各种味道,将我淹没。如果生命重新来过,我还是愿意再过那些穷却快乐,仪式感满满的童年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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