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爹爹和他的老房子

仁爹爹的家门口,我每年经过两次,一次清明,一次春节,来去都是祭祖。春天小院子里桃红柳绿,狗尾巴草疯长,冬天有松鼠在天井里穿梭觅食晒太阳。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房子一点一点的衰老,心里总想着为他留点什么,于是就有了这篇文字,有点唠叨,但都是心里话,同时感谢海霞表妹提供的照片。

                                  ――题记

1

仁爹爹(桐城人称呼爷爷为爹爹)家住赵湾村子西边半山腰上,山腰一共两户人家,左边是仁爹爹,右边是博明舅舅,两家相距百米之内。

仁爹爹姓方,虎形方,仁是“仁”字辈,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担任赵湾生产队队长,身材高高大大,走路风风火火,办事雷厉风行,常剃光头,嗓门奇大,圆圆的脑门左侧,不知道什么时候长了个稍显凸出的肉疙瘩,站立时喜欢双手叉腰,喜欢抽点烟,喜欢喝点小酒,喜欢时不时的鼻孔里哼哼几声。

六十年代初牯牛背水库建成后,仁爹爹把房子孤零零地建在赵湾村的半山腰,快靠近山顶,标准的黑六间,中间留有天井,透着四季的冷暖交替。

听老人们说,他原来家在汪河村小河生产队,搞不清什么时候什么原因搬到赵湾来的。他有两任妻子,第一位是唐湾里大山深处的泛螺村李新屋人,姓施,不知怎么回事,生个男孩后不久她就去世了。第二任妻子娶的是邻村中庄的黄家秀英姑娘,我们喊她仁奶奶。仁奶奶贤惠能干,说话轻声细语,一头乌黑的长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很顺溜的盘在脑后。她不爱串门,性格温和,行动稍缓。

仁爹爹和他的儿子

仁奶奶心好,听母亲说,我们家有几块地分在仁奶奶门口,母亲去地里干活时,仁奶奶好几次用鸡蛋炒饭给她吃。因为她知道我们家里人多粮少,那时母亲还要给小弟喂奶,营养跟不上,她说做女人知道女人的难。

打我记事时起,仁爹爹就在生产队里领着村民们上大集体工,他是队长,凡事必躬亲,身体力行。而我最崇拜的是他有一杆打野猪追野兔的猎枪,油亮的枪托,长长的枪管,上工时,很威武立在土坎子沿边,我们一帮孩子只敢远远的观望,不敢近前。

仁奶奶在家洗衣做饭,养猪喂鸡鸭,一门心思把家打理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有时还得要站在门口听听水库边的喊叫声,因为仁爹爹喜欢在岭脚下喊她帮忙拿东西。晚上仁爹爹收工回来,仁奶奶早已喂饱鸡鸭,闩好猪圈。掌灯时分,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仁爹爹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无需问讯,酒瓶已开盖,碗筷已摆好,只待他斟酒入杯了。

那时,仁爹爹家有五口人:夫妻俩、一个智障妹妹、两个儿子印叔和根叔,生活简朴,却也舒心。

后来大儿子印叔招工去了马鞍山十七冶,工作勤恳稳定。他在老家婚后育有两女,待孩子们快入学时,一前一后的把妻子和丫头接了过去。印叔一家去马鞍山较早,长大了的我对他们记忆有点模糊。

小儿子根叔仍然守在仁爹爹身边。

母亲说,我的外婆也是方氏族人,与仁爹爹同辈。那时只因外公外婆去世早,母亲后来在她的舅舅家长大,所以让我们喊仁爹爹的小儿子根叔为舅(其实应该称表叔,根舅后来改名我们唤作鑫舅)。

仁爹爹对鑫舅的管教很严,勤俭节约,从小事一点一滴做起,生活中处处以自己为榜样时刻影响着鑫舅。

我家房子西头有一口砖瓦窑,村子里每家每户都在此烧过砖瓦。鑫舅烧窑时正和未婚妻恋爱,由于仁爹爹对孩子们管教很严,鑫舅时常为兜里没有零花钱而发愁,不过他人机灵,我见他好几次把烧窑用的干柴偷偷藏在干涸的河沟里,等仁爹爹出门后,再寻机会挑到坝埂外去卖,卖柴所得零钱用作恋爱经费,惹得我老是笑他胆小。

仁爹爹家门口是我们上学的必经之路。每当我背着书包呼哧呼哧地走过他家稻床时,他若看见,必定上前来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肩,一边笑着说:“这小芳胜真是翻胜之了喔!好好念书啊,将来要比嗯老头子强百倍!”“芳胜”是我父亲的名字,只因为家里生了三个儿子,而被仁爹爹看好。那时不管家里多困难,只要你家生有儿子,别人就不敢小觑,唉!现在想想那时人们的思想该有多么荒谬可笑。

鑫舅婚后几年,家里喜添三千金。因为人口增多,鑫舅带着舅妈、孩子与仁爹爹在大门里拆伙单过。善良的仁奶奶也许对抱孙子的期望过高,大门里孙女们的欢声笑语没能留住她的心,不多久她就独自悄悄地走了,一去永不回。那年我初中刚毕业,村里人说仁奶奶太傻,现在想来她或许就是早期的抑郁症患者,可惜了……

送走仁奶奶,大门里阳光依旧,仁爹爹带着智障妹妹生活,鑫舅领着妻子丫头生活。

年轻时的仁爹爹

2

食堂门面的草坪里,有一棵六七米高的杏树,粗细约尺余。每年春三月,叶子未萌时先绽出一朵朵玫瑰红花苞,一夜东风,吹得那玫瑰红花苞,先后绽放出粉色小花,浪漫花期前后有一个礼拜。紧跟着的杏花雨,湿透一地粉裳。春日高照,三五天,七八日,青果渐满枝头,在某个不经意的早晨或黄昏,那一枚枚圆圆的青果忽然就宛若乒乓球大小,泛着红晕,出落成让人有了垂涎馋意的杏子。

端午前后,橙黄熟透的杏子就一个一个落入我们的掌心里、口袋中,随着满地叶片和杏核的不断增多,杏子又离我们渐行渐远。

每年看见那橙黄色的杏子,我就想起仁爹爹来,仁爹爹家门口稻床边上有杏树,而且还不止一棵。

仁爹爹门口稻床的东北面,是一座小山包,山包上安葬着两三座坟,每座坟的后脑勺都有棵两尺围粗细的杏树。端午前后,熟透的杏子黄橙橙的,如乒乓球大小,压弯了细细的枝条,馋坏了孩童清澈的双眸。风儿稍大,就有熟透杏子“扑、扑”坠地的声音,落在草丛中的,完好无损;落在场地上的,便有破裂的可能。

我的胆子小,只能眼瞅着那些调皮的堂兄弟们,趁仁爹爹家人不在,偷偷的拿石头砸,用短木棍掷,然后嘻嘻哈哈的满地抢。仁爹爹若在屋里听到孩子们的吵闹声,就会匆匆推开他那道窄窄的小院门,双手叉腰一脸严肃的站在门前吼一句,“哪个又在砸我的杏子啊?我把他手都给打断掉,这还得了,捡就捡呗!还砸哇!”他的杏子是留给别人来收购的。

孩子们于是喊叫着嬉笑着一哄而散,我发现仁爹爹每次都是双手叉腰站在门口,不追,看得出他怕孩子们受惊吓。


有一次放学我一个人走得晚,当走到仁爹爹门口时,那枝头如乒乓球般大小的橙黄,在落日的余晖里深深地吸引住我的眼球。

我兴奋又心虚地环顾四周:一个人没有!一个人都没有!!慢慢弯腰捡起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攥得手心里都有点冒汗。

砸吧?万一仁爹爹看见了那不就是小偷吗?不砸?不想那橙黄色酸酸甜甜的感觉?

怎么可能不想!那万一仁爹爹逮住说我是小偷怎么办?怎么办??

通往仁爹爹家的路杂草丛生

管他呢!就砸这一次!说话算话,就砸这一次!!

“呼!”“砰!”“啪嗒!啪嗒!”石头带着风声从手里呼啸而去,撞上那挂着杏子拇指粗细的树枝,然后飞向稻床坎子底下,杏子与石头同时“啪嗒”着落地。

“那哪个又在砸我杏子啊?差点还把我头砸扎!啊?哪个啊?那么好吃哇!”突然,一声熟悉的怒吼从稻床坎子底下传上来!原来仁爹爹就在稻床坎子底下的那块地里精耕细作。

“快!快跑!”一个快逃的念头“噌”地涌上脑门,地上的杏子还未来得及捡拾,仁爹爹就已怒气冲冲地手拿着锄头与石头,从稻床坎子底下撵上来。

“站住!小春年儿,是你啊?我看你平时老老实实的哎,怎么也那么大胆子砸我杏子啊?刚才一石头还差点砸着我的头,乖乖!你这是不得了了呗!啊?!”

我低下头,站在原地,像犯了天大的错误,两只手不停地摩挲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么话啥?想吃杏子也不能海屌砸哇,那么大石头幸亏没砸着人,要砸人头上去,你有之了喔!我还以为就你老实点呢,你倒好着一个人还偷偷地砸!这跟偷有什么区别?我明天对你妈妈说去,看你怎么办!”仁爹爹一脸严肃,杀气逼人。

糟了!怎么办?!母亲总是叫我们不要弄别人的东西,说什么“小来偷针,大了偷金”,“人穷志不能短”等等一大溜,回家“吃瓜栗子”吃“鞋底掌子”不说,还要连续上几天政治课,那怎生得了!我站在坎子边,满脸通红,束手无策。

可能介于我平时表现不错,从不轻易触碰别人的东西,仁爹爹对我印象也挺好,也许我现在的窘迫无语,让他感觉自己的态度过于严厉。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他默默地弯下腰,捡起散落在草丛中的几个橙黄的杏子,复又起身递到我的手里,“这几个拿着,以后不能再砸了喂!我也不跟你妈说了,小伢子要学好呗。你回去吧!没有下次了嗷!”语气一下子缓和了不少。

得到他的赦令,我如冲出囚笼的鸟,带着橙黄的杏子,振翅高飞……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砸过那一树的橙黄。

那一树的橙黄


3

仁爹爹是牯牛背水库周边有名的土工师傅(土工:农村殡葬的一项工种),别人家有老人入土安葬的事,都请他去主持。

母亲下葬也是仁爹爹一手主持的,母亲千禧年去世,按照农村风俗,三年不入土就要等到五年。

地匠查好日子定在腊月十四,由仁爹爹主持仪式。

在腊月十四之前,仁爹爹托人找我相商那天的具体事宜。一杯小花茶,一碟带壳花生,一碟乳白的番瓜子,都是他亲手炒的,我们就着窗户边的桌子坐下。

他仔细询问我腊月十四的日程与人员安排,我一一告知。他将我准备找的人员稍作调整,并将那天的程序给我讲了一遍,我用心记下。

时间真快,一晃眼,腊月十四来了。

仁爹爹出门精神饱满,走路大步流星,父亲挑着他家的葬坟工具随后下来。

农村的葬坟习俗一般都是两天时间,下半年天气晴好,一切都在仁爹爹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两天时间,在众亲友的帮助下,我把母亲安葬在家对面的半山腰上。两天里,仁爹爹细心地忙这忙那,看见哪儿不满意再修改一番。

十五日傍晚,早早收工,我放完鞭炮,就回家准备晚餐。

看时间尚早,亲友们有的将自己带的工具先送回家,顺便洗个热水澡换身舒适的衣服再来,有的扛着工具和我一道回来抽烟喝茶。

晚餐很愉快地进行着,我和弟弟挨着桌子敬亲友们酒,感谢他们的盛情付出。

仁爹爹不喝酒,别人敬他酒时,他也端着茶杯一一回应,待酒菜上齐,他也吃得差不多了。

在别人的推杯换盏声里,仁爹爹茶足饭饱,见旁边有人招呼他去打扑克,遂与同桌酒兴正酣的人一一告别,端着茶杯下席。

“拖拉机”游戏还没进行两轮,仁爹爹忽然感觉有点头晕,立即喊来旁边看牌的人顶他几把,自己则一屁股坐在木椅沙发上,身往后靠。

看他的不自然神情,我倒了杯水递给他,他凑合着喝了一小口,眼睛微闭,身子又往前倾了倾:“不照,我想要吐”,说完干呕了两口。

站在仁爹爹家南面俯视村子

有几个亲友围过来,关切询问什么情况。博明大舅喊我到一边说:“春年,看他这情况,你最好叫上两个人一起送他回去,不能坐在这里了,赶紧找个医生来看看,快点!不能拖了喂!”

“那好呗,我看刚才一直都是好好的,没有什么异常啊!”我心里没底一边说一边喊弟弟来。

“人年龄大了,什么都不好说,你赶紧去吧!再打电话给他侄子博文,把医生叫上一道来。”博明大舅催促道,边上的人也都说抓紧时间。我喊上二弟,又喊来表弟长根,从沙发上搀扶起仁爹爹,当着众人的面,把仁爹爹这两天辛苦的工资不忘塞进他的贴身兜里。

出大门时,仁爹爹头脑尚还清醒,脚还能走,我把他的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头,好让他有个依靠,父亲挑着仁爹爹的葬坟工具走在头里,二弟忙着打电话找医生。

从我家到仁爹爹门口都是上坡,约有一公里路程,其中快到仁爹爹门口那段岭几乎有四十多度,异常陡峭。仁爹爹人高马大,身材魁梧,体重约一百五六十斤,我们从一个叫狗脚弯的地方开始背他,一人一程轮流往上。到仁爹爹院子门口时,我和表弟三人浑身是汗,气喘如牛,湿透的内衣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此时,仁爹爹头已经耷拉着了,口中还有些许垂涎流淌出来。父亲早已先到,可能因为紧张,院子门卡住了扁担头的工具,父亲一扭身,扁担两头的工具“端!端!”两声响齐齐坠地,父亲一阵喃喃:“糟着,这不大好了喔!”

我们匆匆赶到仁爹爹大门前,可大门被他的智障妹妹从里面闩住,敲门又无人应答,怎么办?二弟急不过奋起一脚,“噗通!”紧闭的门板歪在一边,让出一道缝隙。

表弟上前将大门扶靠一侧,让我们进去,可仁爹爹的卧室门又是锁着的,我问他钥匙在哪里,此时仁爹爹已说不出话来,只是右手食指无力的朝前指着,嘴里垂涎欲滴。

二弟不耐烦,又用脚对准锁鼻处猛一用力,门开了。我们摸到灯火开关,打开灯,二十五瓦的白炽灯灯光昏暗,昏黄的光照亮黑漆漆的卧室。

仁爹爹脸色苍白,两眼微闭,口不能言。我们将他扶上床,半靠着坐在床头。

院子外响起说话声,二弟迎出去一看,原来是仁爹爹侄儿博文舅舅领着医生博林一起过来了。

博林医生一看这阵势不妙,先输上液维持着。博文舅舅用二弟手机给仁爹爹两个儿子打电话,山区信号不好,嗯嗯啊啊了半天才接通。博文舅舅向我们询问了事情经过,嘱咐我们不要着急,又给印叔的内弟打电话,印叔内弟很快就从隔壁村子赶过来,一见面就絮絮叨叨地数落我们。

还是博文舅舅纠正了他:“你这样说,没意思!我叔叔这么大岁数了,做土工是他这么多年愿意做的事情,这水库边三里五里的人谁不知道?啊?我那两个兄弟(仁爹爹的儿子)都不在家,他这还好是在春年家做事,要是一个人在山上砍柴突然发病,鬼晓得呀!你找都找不到,我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哟!好歹就看今晚能不能爬得过了。”博文舅舅在乡里做司法工作,说话头头是道。

印叔内弟讪笑着不吭声了,拿起茶杯寻开水。

博林医生把床头的仁爹爹往下挪了挪,输液瓶里的水嘀嗒嘀嗒的往下滴,仁爹爹没有反应,面无表情,双眼微闭……

不知不觉,时间已过午夜,博文舅舅劝我们回去休息,这两天也累,这里有他们在就行。我想多呆一会,以表心里的歉意,还是被他打断,让我们明早再来看看。

和弟弟他们返回,一路上心里很不轻松,到家洗洗睡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刚起床,二舅过来说,仁爹爹昨晚下半夜走了……

当我赶去的时候,往日宁静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人,仁爹爹已经平躺在床上,没有了声息,脸上盖着厚毛巾……

两行热泪,从我冰冷的脸颊滚落……

一眨眼,仁爹爹走了有十六个年头,他的智障妹妹也已辞世四、五年之久,仁爹爹的孩子们现在生活得非常好。只是山腰上那座老房子久无人住,在时间的风雨中,日益显得苍凉,颓废……

老屋久无人住,荒凉颓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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