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所有秩序都被摧毁,所有人性都被极端放大的年代,善与恶扭曲在红臂小兵的挑眉横眼中,交织在亲朋好友的污言碎语里,藏匿在平头百姓的道路以目下。
而在这里,在从没被红色的火苗灼烧过的这里,我们不谈政治,不去急着站队谴责良善面孔下的奸邪狠恶,也不去挥舞高尚的大旗开脱洗白甚至替罪恶背书。
存在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就是合理,甚至孕育存在的大背景在整个历史的洪流中本就应该是一条走岔了的溪流。它不断侵蚀着一段段碧草初生的土地,狠狠撞击着一棵棵千年老树根,它会越走越远,雨会越下越大,它会变成江河,变成大海......
那几年,你不得不重新翻捡出故纸堆里那一句“人之初,性本恶”,偷摸着躲在床底划亮一根火柴急急搜寻,恨不得一目百十行,企图从先贤的字句间摸索拼凑出一剂良药。
先贤说,“为之起礼义,制法度,以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扰化人之情性而导之。”
火柴里人们得以饱餐一顿,黑暗中人们只能痛哭流涕。
因为,法度已废,礼义不存。
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虚无光景里,一点点的良善会被放得很大,像荒山野岭的萤火虫,有人伸手去抓住它,一使劲,摊开手掌,光圈渐渐暗淡下去;有人跟着它向前走,最终被山川阻挡,眼睁睁看着它往前越飞越远,去到下一个荒山野岭,粉碎在另一拨人的手掌间。
这样的星火光芒微弱而不恒久,萤火虫的光芒无以照亮哪怕一点角落,掐灭它的人却总是前赴后继。在这样的大屠杀里,穗子是旁观者,偶尔也是施刑者和受刑者,年幼时,以恶报恶,以恶报善,长大了些,被人泼了一身的脏水,再大些,总之,再大些,她也没能长成一个精灵。
没有白的世界不能叫做黑,没有绿叶的植物不能称之为花,没有一腔真心,那也谈不上辜负。令人费解的是,每个满怀真心的人,命运都小气得不肯许诺给他们一个柳暗花明的敞亮未来,想要做舞台明星的柳腊姐被带回去做她的童养媳,疼爱穗子的老头被孙女头也不回地抛弃,牺牲自己救丈夫的小顾被儿子和丈夫的嫌恶逼走,为了爱情命也不要的穗子为这段飞蛾扑火的感情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为穗子背下两记大过的刘越一个人在西藏眺望远方......
这不是因果循环,看着一个个跪伏在地板上抱头痛哭的单薄身躯,你不能指着他们的脑门说“活该!”,你也不能摸着他们的背脊说“都是命。”你只能站着,也只应该站着,像刚上班的小护士,手足无措地看着病人疼痛得满地打滚,你不能施针,因为你手法不准;你不能开药,因为你没有资格;你想去叫医生,冲出走廊才发现整个世界对他们都束手无策。
一段段令人背脊发凉的字句常常把人的血肉撕扯得生疼,每一次明里暗里的背叛都是对一份真心的辜负。我一直都说,人性有时候比那些暗夜里的魑魅魍魉更可怖,但明明白白站在你面前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包裹着你们的大背景,是姑息纵容煽风点火还是斩钉截铁的一句“杀他个片甲不留。”后者的声音太微弱也不行,很快就会被汹涌的江河淹没,必须来势汹汹似大军压境。
故事里很少有好的结局,总是急转直下或是从开篇就一路滑翔,严歌苓很擅长讲故事,也很擅长描摹心理,这样干净利落的中短篇比她拖拖沓沓的长篇好了不止一个八度,大概穗子单薄却又饱满的二十多年人生她太熟稔,所以信手拈来一气呵成。
即便她在开篇就极力撇清和穗子的关系,但直至合上书,我瞬间明白她那让我一直费解的行为,【每日坚持在家写作,一到下午三点,她会停下来,开始化妆,换上漂亮衣服,泡杯咖啡,然后在家里点上香熏、摆好鲜花,静等丈夫回家。即使吃饭,在她家也是需要很有仪式感的,关掉电视,播放优雅的音乐,愉快进餐】。
这岂止短短的【仪式感】三个字能说尽的情愫,分明是一个挣脱了黑暗的人在极力向自己爱的人兜售那些陈年来不及开启的被压抑的爱与来不及绽放的美。
这样子,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在被记者贴上“精致、貌美、有才华”的标签时想要回过头抱住那个踽踽独行灰头土脸的小穗子呢。
还好,地球是圆的,最终,那条走错方向的溪流大概还是回到她应走的轨迹上吧。毕竟在全球变暖啊,走错路的溪水渗进土壤,被老树吸收,滋养破败荒凉的土坡,也算是没白走这一遭。
愿芳草再萋萋,老树再参天,旧梦不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