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一条新闻,一天之内,就传遍了T市的大街小巷。
虽然立秋已过去了二十多天,但秋老虎仍然放肆着,迟迟不肯离去。在立秋后的第26天早晨,从东北方向,刮来了一股寒流。这寒流简直是一场突袭,是一个不速之客。因为前一天,还有夏热的感觉,第二天,就似乎踏入了秋冬交替之时,凄苦伶仃的冰窖中。
这是今年头一次刮来的最像秋天的风,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气。从人的感受上说,它既不是初秋的风,也不是中秋的风,而是深秋初冬的那种透着凛冽萧杀的毫不客气的风。让你即使站在阳光下面,也禁不住的打颤。到了晚上,风变得尤其刺骨难耐。
假设你一直喜欢开窗户,在那天晚上,你也会选择把窗户关上。因为傍晚时,风变得更强烈,夹杂着尘土和沙子,敲打着纱窗飞进屋里来。风声呼啸着,带着诡异的哨音,让人联想到,欧美国家传说中提到过的,隐藏在风中四处乱飞的呼啸鬼。
在你关窗户的时候,可能会顺便产生一个联想:任何人,在这样的寒冷中,呆在外面一宿,都是可以被冻死的。
果然。到了第二天,一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从早晨飞到中午,又从中午飞到了傍晚。可谓已尽人皆知。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流浪汉,被冻死在一栋烂尾楼里。
烂尾楼始建于十二年前,直到今天还没有完工。那没有安装玻璃的窗口,看着很像骷髅烂掉双眼之后的黑洞。
那花了全款购楼的买主,曾经的满腔期冀,化成了一股怨气和绝望。年老的购买者,再也等不到房子完工,就已经离开了人世。那等着它做婚房的年轻人,也不得不把孩子,生在了出租屋里。
有段时间,时常看到烂尾楼的入口处,聚集着一群买房者,来为自己讨说法。但通常的情况是,不等负责人出来给他们三言两语的交代,他们就已被不明身份的人,连骂再打地吓唬跑了。
有一个阶段,工地上停滞已久的吊车,又忙活了起来。人们似乎看到了希望,也就不再闹了。原来,本地举办需要持续多日的大型活动,有关人员怕购房者趁此闹事,就找了几个工人,模仿《皇帝的新装》里面,那两个骗子,装模作样地来干活,以达到阻止购房者因讨说法可能带来的形象损害。
现在,活动结束了。当然,那几个工人,也就忽地不见了。那几栋楼,没有门窗,也没有看守者,自然也就成了流浪汉和乞丐们的天堂。他们晚上就住在那里。
赶巧的是,有工人回去拿遗忘的工具,居然成了死者的第一见证人。
死者是一个看起来个子高高,人却瘦骨嶙峋的流浪汉,大约有三十来岁。
他蜷缩在铺着牛皮纸箱子的粗糙水泥地上,僵硬成一团。他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嘴角却带着一抹不同寻常的微笑……
这个工人被吓得跑了出来。当他带领同伴二次进入里面,一切才得以确认。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不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死尸。
尸体旁,还散落着好些个用完了的打火机。
他们报了警。警察勘察完现场,最后让殡仪馆来车,把尸体拉走了。也许他会被按无名尸体来处理,因为警察当时就已否定了谋杀的可能。也许很快,他就会被火化,骨灰重新回归泥土和大地。至此,他也完成生命中最后一件事——死亡。
他,在人们曾经热烈的议论声中,多“活”了那么一小会儿,又在人们麻木的遗忘中,再次地“死去”了。
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状态,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曾经也有过快乐和幸福的辉煌。
只有他自己知道,今生的贫穷,无法阻挡和涂改,他那前世或后世的富足与奢侈。
那夜冻死他的寒冷,在第二天天亮时,便已结束。相反,暖意和潮热的感觉又回来了。这奇怪的风,仿佛带着某种使命而来,又因完成使命而去。如果它也有座右铭的话,也许是这样的:
“既然不能消除人生的苦难,那就去消灭苦难的人生。”
流浪汉的苦命,被死亡终结了。这是很多热心肠人士,与大人物们都做不到的。
所有人都只看到了他可怜的一面,或者还有可恨的一面。但这不是他的全部。那个晚上他自己所了解到的真相,既给了他幸福,又给了他信念。他死的时候并不凄惨,非但如此,还可以说非常满足。
在他人生最后一个白天,他的肚子里或许还残留着两天前吃过的一块煎饼,或者早已消化完了,连那点可怜的能量都用尽了。饥饿对他来说是常态。没什么大不了的。在他那不合体的破烂上衣右面的口袋里,装着好多他捡来的打火机。里面还多少有一些残留液体。他可以在夜晚打着它们,用于照亮或点燃小树枝来取暖。
他是物尽其用的典范。无论是小到一只打火机,还是一件破衣烂衫,或者丢在垃圾桶里的残羹冷炙,以及过期食品,甚至是人的身体,这样不可思议的宇宙存在,他也让它吃尽苦头,把罪充分受个够。
靠博得别人同情活着,是越来越难了。他面前的帽子常常是空的。有一次,仅有的几块钱,还被一个小乞丐抢走后跑掉了。
他也懒得去追。只是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在琢磨着他,是否还有机会,像自己一样长到成年。
但是,靠欺骗活着,却比什么都更容易了。因为要争取人们的同情心,困难的程度,要远远大过利用人们的贪婪心。乞丐们也在不断升级和改造自己的乞讨技术,着重引进了偷和骗。乞丐也有三重天,乞丐中的富豪,也有着难以想像的财富和罪孽。
他不愿意。他就做他自己。
但是,延伸到秋天里的夏天的炎热,把他的身体惯坏了。这极大降低了他抵抗严寒的能力。所以,当那近似于冬天之风的寒冷到来时,他白天蹲坐着晒太阳。晚上除了这件单衫,就只有一两个好不容易捡来的牛皮纸箱子。除了这一具没有尊严的身体,完整地还属于着他,他一无所有,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人群。
每个人都会迎来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只是不知道,对这一天的到来,这个生命是否有所感知,或者又怀着怎样的告别心态。
夜晚来临,一无所获的他,来到空无一人的烂尾楼里。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阴森恐怖的宫殿里休息。他侧卧在墙角里,却因为这乍然来到的严寒,怎么也睡不着。他从衣兜里掏出那些打火机,其中有一个还是崭新的呢。这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那天看他捡打火机后,送给他的。他一直都没有用过。
在寒冷的驱使下,他拿起一个打火机,打着火。立刻,曾经严严实实将他包裹着的黑暗不见了踪影,火光的明亮,还把一丝暖意也带到了他的心头。只可惜,亮光刹那又熄灭了。然后,就再也打不着了。不得已,他把这只打火机扔到了一边。又拿起了另一只。
这次的亮光持续得比原来长,他在这亮光里得到了比暖意还多一些的东西。他看到了一条街的美食,在他面前依次闪现,有炸鸡,有烤鸭,还有羊肉串……有些他叫不出名字,只看见别人吃过。
但是,火光又灭了……一切也都消失了……
他拿起了第三只打火机……火光里,他看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商场,体面的衣服,摆在架子上,等待着他挑选,不止一个售货小姐,在殷勤地围着他转……
他拿起第四只打火机……他看到了一个装修豪华的房子,昂贵的家具,华丽的摆设,气派的客厅,宽敞的卧室……他刚意识到那就是自己的家……但是一切又消失不见了……
他拿起第四只打火机……看到了朋友们的笑脸,或者是友好的,或者是讨好的……
他拿起第五只打火机……他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美丽羞涩的面容,对着他深情款款……他刚伸出手去,这一切便又消失了……
…………
他再次拿起一只打火机……这次,他看到一场温馨盛大的婚礼,新娘身着白色的婚纱,透着无比迷人的风采,新郎身着高档西服,满面春光,手挽着新娘的胳膊,流露出幸福的得意之色……而他,正是那个新郎……
这是他最后一个打火机了……声势浩大的婚礼需要漫长的时间,他的打火机不够用……好在,寒冷侵入他肌体和器官,让他在麻木中得到了升华……剩下的一切,就是死神的事了……最后,他嘴角上扬,留下人生中绝无仅有的满意的笑容……
如果他还有多余的打火机……他会看到自己做了父亲……他会看到自己荣耀一生……他会看到自己前世是富一代……他会看到自己后世是富二代……他会看到人生原来是苦难与富贵的轮回……他还会看到,罪恶者,终将在死后,扩充到猪和驴子的队伍之中,等待着被宰割和被驱赶……
而他,死前看到了自己前世和后世的幸福,除了这辈子!
如果,这辈子不幸福,或这辈子很幸福,对于一个人,又算什么?这就够了吗?这就是一切?
活着,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吗?
这一切,目前还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