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没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半蹲在一处矮坡上拗一节榆树枝。幼细的枝桠将折未折,趁着我分神的时机,报复似的在我手背上狠狠地抽了一下。疼痛感通过反射神经迟缓地传递过来,尖锐细密且又余韵绵长。
我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远处群山苍翠,早春二月的风从蔚蓝的长空深处吹过来,偶尔带起一两声飞鸟扇动翅膀的振响,广袤的大地上,正氤氲出星星点点的绿。万物勃发,就在这样一个生机四溢的时节,有人告诉我,二十七岁的卫国没了。
卫国在我的小学时代只短暂地出现过一段时间,先天的智力缺陷让他从小就和正常的孩子不一样。在我模糊浅薄的记忆里,幼年时的卫国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的脸和手总是洗不干净,衣领袖口上,也常年泛着油光。
那时候我是惧怕他的。
因为卫国特别喜欢追逐女同学,他跑得快,身量又高,带点邪气的傻笑和神出鬼没的行踪曾一度成为女孩子们的噩梦。每次放学回家,我们都要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的穿过小巷,生怕他突然从哪个胡同里窜出来。我曾经在卫国面前很多次地奔逃过,那种因为极度恐惧而拼命狂奔,心脏怦怦跳动的感觉,是我幼年时所体验到的,最直接也是最印象深刻的。
卫国对类似的追逃活动乐此不疲,他似乎把小女孩受惊后的奔跑和尖叫当成了一种享受。我们都讨厌他。鸡飞狗跳的课堂,被告状声塞满的办公室……短短几个星期,卫国就在学校里待不下去了。他离开学校时的场景我已经记不清楚,唯独记得,他走出教室门口后,我和同伴们舒出的长长的那口气。
时至今日,我仍旧不敢独自一人走一条寂寥深长的巷子,也不敢在乡间的羊肠小路上恣意悠闲的独行,因为我总疑心某个角落里藏着什么人,他会毫无预兆地跳出来,就像当年的卫国一样,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发出让人惊恐的大笑。这样的被害妄想,是卫国留给胆怯的我的童年礼物。
我以为再也不会听到他的消息了。时隔近二十年,当我再次听到卫国这个名字时,与之相伴的,竟是他没有归期的永久的离开。
他们说医院用十二万就让卫国的家人捐了卫国的眼角膜及一切可用的身体器官,他们说卫国到死也没落个全尸,他们说几天前卫国已经化成了一捧灰……那么多的传言,不知真假,唯一可知的,就是卫国死了。
我曾亲眼见证过一个人死亡的全程,也曾用手掌长久地触碰过亡者的衣角,我知道生老病死不可推拒,也知道天命无常不可挽留,我什么都知道。
有点冷。
临近傍晚的阳光依旧灿烂明亮,却已经被山风煅成的锉刀磨掉了一层温度,我得回家了。
我踮起脚往西北的方向看,不由自主地开始想念正在巡山的我家大王。
我想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就像小时候那样让他背着我回家。
我想半真半假地抱怨在外总也吃不饱,然后让他亲手给我做辣炒白菜心。
我想给他买很多东西,把他打扮成退休老干部。
我想扑进他的怀里,给他一个甜蜜的拥抱。
我想做的事可多了,你看什么看,我就是想想,又没打算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