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西北,土生土长,从小吃面,一生都无法脱离。
西北多山,气候干燥,稀有水田。尤其是陇东,家里餐桌的主角一直是馒头和面食。
一碗面的诞生要经历诸多艰辛的过程,可谓来自不易。陇东的气候水土适宜冬小麦,父辈们往往选择平整肥沃的梯田种植小麦,古历9月份左右播种,一场秋雨之后,青苗破土,满山披绿。霜冻很快就会到来,紧接着就进入冬天,初生的麦苗干而不枯,低头弯腰,蛰伏过冬。翻过年,春风最先来到,麦苗顿时打起精神,在温煦的暖阳之下疯狂生长,几个月即可齐膝。端午前后,日头渐增,暑热来临,小麦进入成熟期。没多久,山前屋后便是喜人的金色麦浪。这是一年中最为辛苦的时候,父亲取下挂在墙上落满尘土的木把镰,选择锋利的镰刃,磨了一遍又一遍,早上六时起床下地,中午11时左右收工。下午3点再出工,直至天黑才归家。他们俯下身,曲臂挥镰,大把大把的汗水顺着脸颊,流到颈肩,打湿薄衫,以极其虔诚的姿态和艰辛的劳作感恩懒以生存的土地。
家家户户场院里的麦垛一时成为小村美丽的风景,每日日出时拆垛晒麦,日落时收起堆垛,如此几番之后,或农用车或家养驴骡套上碌碡反复碾压,除皮脱粒,麦草堆垛,备作牲口草料。麦粒成堆,用木锹一次次扬起,借助风力吹走尘土皮糟,以斗计量,装袋入窑。这个过程大约十日之内完成,但要防雷雨,日观天象掌握阴晴是父辈们的必修课。新麦要陈放一段时间之后,才可磨粉,面的原料至此而成。靠天吃饭,苦力百倍,其艰难言,爱惜俭用,实为良德。
母亲幼时家贫,未入学堂,半字不识,但艰难岁月反育出一双灵巧的手,做面是拿手好戏。每有亲戚光顾,母亲入厨和面,将一团面在案上边旋转边擀出一大张圆形薄皮,再折叠起来,操刀开切,钝刀与木案相碰,传来一串当当当之声。她切面速度极快,但宽窄均匀,掌握有度。又以鸡蛋、葱花炒汤,酌以辣椒面等料,红艳艳,黄灿灿,热腾腾,色味皆俱,筋道十足。农人待客,厚道实在,菜可不多,面必不可少,虽不是佳肴,但自种自取,血汗换得,不倡铺张,不讲排场,温饱肠胃,富含真情。鸡蛋面是待客首选,土豆面、清汤面、豆腐面等日常居多。
母亲的烩面片也做得好,她把面擀得透亮,切成菱形片,西红柿鸡蛋炒汤,大碗盛出。而我总是强忍滚烫,边吹边拋,吃尽面,喝干汤,一碗吃罢,满头大汗。母亲炒的拉条子也是我的最爱,面条略粗,鸡蛋炒成块状,极其美味,这种干面只一碗便可填饱胃囊。有时过节,家里会杀鸡,母亲用小碗接鸡血和面,面条紫红,鸡肉与菠菜成汤,香味四溢。过年则要杀猪,母亲又用猪血和面,但不同鸡血面,略显复杂。她分别用水和猪血和面,将两者隔层叠在一起揉压,形成厚条,然后切成片,红白相间,乡间称名猪血片片,再用猪油炒汤,是家常美味。如今远离故土,但母亲知道我爱吃猪血片片,时常到市场淘猪血回家制作。去年,80岁的外祖母还特地从老家远道捎来猪血片片,满足舌胃之欲之余,更对老人的惦念尤为感动。
上中专时,有一吃货君,和我同好吃面。每逢周末,结伴去镇上吃饭,必去一家鸡汤刀削面。面削得薄厚适当,鸡汤盖顶,撒上些许绿菜碎末,入筷拌开,香气萦绕,食欲倍增。后来,此君又在一河之隔的对岸,找到一家炒面馆,大盘分量足,炒蛋多,于是周六吃刀削、周日去对岸吃炒面便成了雷打不动的定律。在后来,镇上开了一家牛肉拉面馆,两元一碗加送卤蛋一枚,辣椒油泼得地道。吃货君饭量好,他先拽着我吃拉面,吃完拉面出门打一饱嗝,再去吃鸡汤刀削面,我的饭量也深得其培养。
有一年暑期,去兰州小住。每日早起,冲到楼下的拉面馆排队,每次必吃两碗,晚上也是如此。而每当中午,拉面馆关门,伙计休息。于是徒步走进偏巷寻找营业的拉面馆,同样两碗。如遇哪天在居处吃饭,则觉得枉过此日,夜寝难安。有一年去重庆,首当其冲去吃火锅,但一顿过后,肠胃剧烧,菊花受罪。唯独街边不起眼的重庆小面馆,让我垂延三尺,流连忘返,当然,也是两碗起步。前几年有幸去上海、南昌等地,游览观景兴致勃勃,吃饭则极为难受,全程米饭,未见寸面,只得泡面加餐。有一次去厦门外培,满街的海鲜大排档,面馆极其难觅,几日吃米饭,非常痛苦。有一晚逛街,终于有家牛肉拉面馆映入眼帘,当即冲入,细读饭谱,要了一碗酸汤牛肉面,本来信心满满,以为和兰州拉面应该相似,但面上来之后,一碗白汤,连辣椒油都未入,不酸不辣无牛肉味儿,最终扫兴而归。顿觉这世上水土最贵,再好的美味,只要离开滋养它的水土,便面目全非了。
和媳妇恋爱六年,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商量妥当之后决定去见未来的丈母娘和岳父。从工作地到她家大约300多公里。大清早早餐未尽,便去赶车。媳妇知道我素来爱吃面,特地嘱咐丈母娘做饸饹面。抵达时已至下午3时。奔波一日,粒米未进,前胸贴着后背。一进家门,面就端了上来,令我意外的是,丈母娘做面手艺相当出色,汤色红艳,面条颇筋,正当饥饿,解褂宽带,举筷猛吃,汤的吃罢又上干的,一口气吃了五碗(碗略小),创历史之最,全家皆为惊叹。后来每次回家,丈母娘都以面厚待,我也毫不客气,三四碗乃常事。有一次媳妇单独回家归来之时,丈母娘还特地带来做好的饸饹干面,只怪媳妇未得真传,炒汤不及丈母娘十分之一。
有一年去基层采访,夜晚未归,住在一偏远小站。站长是我多年的同学,亲自下厨做面。他炒菜又炒肉,切的面条二指宽,略厚但筋道。煮面之后再用温水冲过,然后捞到专门准备的盆里,再盖以菜肉,加以油泼辣子、香醋拌开,入口很有嚼劲。当晚吃饭较晚,夜空中的星月明亮,我们几个人蹲在站门口的石墩上吃面,晚风吹拂,吸溜声顿起,这大概是我吃面最为浪漫的一次了。当然,在吃面这件事上,我也有走麦城的时候。下此毒手的也是我的挚友,他做面也极好。一次,一行六七人在他家吃饭,他特地给我上了一碗,这碗碗口大、碗底深,容量巨大,一碗下肚我已足饱。挚友好客,又上一碗,我推辞吃不了,他强劝好好吃,推辞不掉,只能接下。吃到半碗时,觉得饱胀,本想放下,但席间女同事居多,担心被笑话,最终勉强吃下。放碗之时已难以起立,实在撑胀,只得去卫生间呕吐……后来相聚只要谈起吃面,这一茬总是开心的拌料。
年过而立,体重增长,体型雍胖,吃饭略有克制,但唯独面食可以例外,每次登馆必上大碗。只有吃面,肠胃才觉得舒畅。常在鱼肉酒宴之后,便向往一碗面,再美的佳肴,似乎都不及一碗面实在。细细思量,我吃过的好面,不是居家,便是街头陋巷的小馆。受商业的影响,一面百金千金者有之,但从未品尝过,一觉不值,二觉荒诞,也毫无猎奇之心。其实,做人做事亦如吃面,剥离浮华,恪守本真,不讹不诈,质朴坦率,让他人觉得放心,让他人觉得踏实。
世间美味无数,独爱一碗素面。愿人人都能拥有一碗好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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