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得那一年,我三岁,你七岁,你轻轻地摸着我的头,说:“女孩子要懂得分享,不然长大了会没男生要的,知道吗?”
“不知道,”我懵里懵懂地摇摇头,手里握着一把水果糖,下意识地把手藏在身后。
最后,你还是抢走了我的糖,撕开了糖纸当着我的面一颗一颗塞进嘴里,边吃边笑:“真甜!”
而我,只能哇哇大哭,追在你后面跑,捏紧两个小拳头无力地捶打你的背。
那一刻,我讨厌死你了,心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姐姐。
(二)
后来,我上了小学,对你的讨厌变本加厉。
我讨厌你每天晚上都会和我抢遥控器,你想看综艺节目,而我想看动画片,几乎每一次都是以我的大哭,你看到了喜欢的节目收场。
我讨厌你每次考试都能捧着一百分的卷子回来,受到爸妈高兴的赞扬,而我只能拿回一张七十几分的卷子,想方设法地把它藏在角落里。
渐渐的,我不愿意和你一起放学回家,开始和班上几个混日子的同学交好,他们会在放学后带着我绕远路回家,教我如何捉弄人,在他们伺机逃课时我会帮忙在教室门口把风,还把我介绍给了几个高年级的大哥大,我感觉我过得每一天都充满了色彩,变着花样捉弄人是我最开心的事。
直到大哥大们把我堵在校门口时,我才发现一切都变了味。
“把你身上的钱拿来!”
“我,我没有……”我靠着墙站着,四周被比我高壮的大哥大挡得密不透风,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于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我的鞋原本是一双小白鞋,可不知道为什么,它看起来居然又脏又破。
“你要么给钱,要么就别跟我们混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咬紧嘴唇,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眼眶微润,脸像火烧过一样烫,就在我绝望的时候,你出现了。
“离她远点!
你挡在我前面,张开双手把我护在身后,短短一句话,在我看来是多么温暖有力,可是你的声音在发抖,你面对几个和你一样高大的男生感到了害怕,我紧紧抓住你的书肩带,把头埋进了你的腰间,面对大哥大们的咄咄逼人,你没有退让,就在这僵持不下的局面无法打破时,幸好巡逻的老师来了。
“你们几个在千什么!”
一看是老师,大哥大们连忙撒腿就跑,你和我都松了口气,就在我以为事情已经结束的的时候,我挨了人生中第一顿打。
“让你跟着那些混帐鬼混的!”爸爸抄起衣架在我身上一阵猛抽,还指着我,对妈妈吼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我永远忘不了妈妈失望的哭泣,老师鄙夷的眼神,同学异样的目光。
“周梓淇,你怎么不学学你姐姐的好?”
于是自那以后,我的名字成了一个污点,而你的名字——周梦茜,成了人人赞不绝口的榜样,你的英雄事迹被学弟学妹们当做文章素材。
我感到很委屈,被抽打过的痕迹像红色的蠕虫,变弯曲曲的爬在身上,也深深地烙了心里,我哭、我闹,我一气之下把药瓶全部踢翻,看着棕红色的药液顺着地板缝流淌出来,你却跪在我旁边,一遍一遍把药涂在我的伤口上,不厌其烦地清理掉地上的药液,还温声细语的安慰我:“不疼了,不疼了……”
“你干麻要来帮我!”我一掌拍掉你手中的药膏,把你推出了房门外,也不管你有没有摔在地上,然后关上门,扑在床上,用被子把头盖住,抱着枕头失声痛哭,哭着哭着,居然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火辣辣的伤口处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黑响的房间里有一个影子映在墙上,她跪在我床边,轻轻地把凉凉的液体涂在我伤口上。那时已是深夜,不知道为什么,那居然是我睡过得最安稳的一觉。
(三)
再大些了,你不负众望考上了省重点高中,而我,毫不出乎意料地读了当地最差的初中,省重点的你几乎一个月才能回家,就算是回来了也只是随便扒几口饭然后匆匆离开,偶尔会在踏出家门前一秒停顿一下,回头望一眼位于走廊尽头的我的房间。
我一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算你好不容易回一次家也依然如此,因为我讨厌你,我讨厌这个家。
就像你讨厌这个家一样,只不过你以寄宿学校为由选择了逃避。
毕竟爸妈一直在吵架,无休无止地争吵,而且每次吵架后爸都会摔门而出,整整一个星期不回来,我也会被迫一个星期没有饭吃,因为妈不愿做饭,她也在跟自己赌气,于是我过上了与泡面相伴的日子,看视频和吃面成了我最平常的习惯,而你,却在食堂享受着健康的饭菜,和朋友谈天说地,每天都有不同的快乐。
当时,我还不明白爸妈为什么那么能吵,我不明白为什么爸突然间开始酗酒,我也不明白妈为什么会在爸离家后一个人抱头痛哭,我更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你还能和朋友一起嬉笑,然后在一次周末,我路过一家西餐厅,看见了爸和坐在他对面的年轻貌美的女秘书,看见他们亲呢的举动。
我不愿相信我看见的一切,直至妈递给我一本离婚证,还有爸决绝的背影。
“梓淇,去你姐的学校把她叫回来吧。”
我看看扶额躺在沙发上的妈,重重地点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去你就读的高中,也是唯一一次。
在那儿,我看见了独自一人蹲在操场角落的你,我突然发现你并没有我印象中的那么炫彩夺日,相反的,你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头发也没有经过打理,面容十分憔悴。
你把脸理在双膝间,一双灵肿的收睛失神地望向前方,像极了没人要的流浪猫。
你看见我来了,连忙抹了一把眼泪,笑着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说:“你看你,多大的人了还哭。”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哭了,倾刻间泪水哗哗地往下流,像开了闸的水龙头,关也关不住,我放声大哭,你一个劲儿地安慰我,如此场面,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别说,那可真丢人,尤其是我跟前还站着一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你。
“别哭了,爸走了不是还有妈吗?”
谁在乎他走不走。
“有必要吗?我都没那么大反应。”
撒谎,刚刚你还一个人蹲那儿流眼泪。
“真没用,再哭我就不管你了”
谁稀军。
之后,我们怎么回去的,我已经忘了,反正一路上都在号啕大哭的我丢尽了脸,到现在都是别人嘴里的一大笑话,直到了家门口,我才止住了哭泣。
那天,妈妈准备了十分丰盛的饭菜,不知是欢迎你的回来,还是庆祝爸的离开,亦或者是祈祷新的开始,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是爸妈吵架以来,我吃过的最像样的一顿饭,没过多久,菜盘便被我一扫而光,你和妈却很少动使子,一直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担忧着什么。
的确,爸走了,家里的经济来源成了问题,光靠妈那点工资根本没法维持我们的生活现状,我们即将过上紧巴巴的日子,这是我从未想过的。
(四)
我毫无征兆地迷上了动漫和游戏,我开始染发,学会了唱洒、打牌,我不谙世事,经常和朋友一起疯到半夜才回来,我不愿看见逐渐消瘦的妈妈,,我受不了她在饭桌上的低气压,更受不了她对我一脸失望的表情,我发现我对你的讨厌不仅没有减少,还加深了更多,因为寒暑假都不肯回来的你,把我一个人晾在了这能闷死人的家。
我讨厌妈,更讨厌你,可我不敢讨厌这个家。
我总待在自己房间里,开着电脑,把音响声音调到最大,隔着虎房门都能听见里面的游戏音效声,我还结识了大我一届的学长学姐,我和他们一起飙车,可总感觉不够过瘾,毕竟那是别人的车,我只能坐在后座,几趟下来,我使有了自己买一辆摩托车的想法,于是我壮着胆子找你要钱。
“周梦茜,我想要钱。”
我看着你,慢慢说出了这句话,你一脸惊讶,踌躇了半天才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假装十分豪气地把卡放在我的手心,笑着说:“密码是你生日!“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省吃俭用,辛苦打工攒下来的钱。
我拿着卡,买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加了油,当晚便骑着它去和朋友一起飙车。可以想象,一群头发花花绿绿、穿着满是破洞的衣服,打了耳钉的未成年少男少女,驾着车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公路狂飙,车尾还挂着一只音响大声放着《乌兰巴托的夜》,是何等的蠢。
但我们却很享受,飙完车后总要开瓶廉价碑酒庆祝一下,抛下闷人的家和烦人的学业,我体味到了短暂的快乐,苦涩的酒精麻痹着我的大脑。
然后,我们被一群混混盯上了。那些混混非说我们闯进了他们的地盘,让我们拿车抵保护费,其中有一个混混我还认识,是曾经把我堵在校门口的大寻大。我们互相辱骂,火药味越来越浓,最终,混战一触即发,我们像疯了似地欧打对方,随手抄起一根钢管或者板砖,便是一阵狂扫。
我对上了大哥大,大哥大也认出了我,举起一块板砖砸中了我的前额,我捂着额头,鲜血顺着指缝肆意流出,我咬紧牙,剧烈的疼痛让我挺不起腰,我一口一口地倒吸凉气,大哥大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指着我的鼻子大笑:“你这个没爹要,没娘管的孬种!”
“你说什么!我跟你拼了!”
我举起碑酒瓶,冲向他,瓶子不偏不侍地打在他的头上,瓶身瞬间碎成了玻璃渣,血溅在了地上,那一架,打得真够修,凡是参战的人都挂了“彩”,毫无疑问,最后我们都被抓进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一个面客阴沉,胡子拉碴的中年男警官问我监护人的电话号码,我没敢报妈妈的电话号码,于是说了你的,设过多久,你果然风尘仆仆地赶过来,身上的睡衣都没换,只在外面披了一件肥大的校服外套。
“周样淇!”
你趴在门口大喊。几个年轻的警官把你领了进来,隔着铁棚栏我看见了一脸担忧的你,你点头哈腰,向警察们赔了很多不是,面对警察的指点,你唯唯诺诺,始终露着歉意的笑容,明明该道歉的那个人是我。
交了保释金后,我们回了家,幸好妈出差未归,否则我是免不了一顿臭骂。说完澡,我瘫在床上,很快便进入梦乡,梦里我看见了小时候的你。
你抢走我的糖果,抢走我的遮控器,拿着满分试卷小跑着找爸妈邀功,十分讨大人喜欢的你眨巴着大眼睛问妈妈:“咱可不可以把妹妹丢掉?”
我一听,坐在地上急哭了:“不要丢我、不要丢我……”
爸爸连忙乐呵呵地把我抱在他的双膝,摸着我的头说:“我们怎么可能丢梓淇呢!”
妈妈也笑着揉我的脸蛋:“姐姐开玩笑呢!”
“别哭了,等我长大了就开一家甜品店,把最好吃的冰淇淋和糖果都留给你吃!”
我看着你的笑容,也开心地笑了。
梦到这儿便结束了,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额上火辣辣的伤口传来一阵冰凉,床边依旧是那个人影,只不过长大了些。
(五)
再后来,你顺利考上了离家几百里外的一所重点大学,妈妈高兴坏了,破倒带我们去一家十分高档的餐厅吃饭庆祝,而我,浑噩度日,好不容易混到了初三。
你去大学报道那天,妈妈硬逼着我,坐八个小时火车去送你,于是一路颠簸,我们拎着大包小包来到了你未来的城市,但很不幸的是,方向感极差的你完美和我走丢了。
当时,我陪你刚报完道,东西全部放进了寝室,随着人流出校门,转头你就不见了,我连忙在诺大的校园四处找你,拿出手机准备打你电话,又想起你的手机放在我的背色里,没办法,我只好独自一人在教学楼和操场转了一圈又一圈,我甚至还跑遍了每一层楼的厕所,结果连你的人影都没找着。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昏黄的路灯把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我在街角的一个巷口发现了你,你坐在墙边,把头埋在两膝间,肩膀耸动,似是在哭,那是你一贯受伤的模样。
“周梦茜,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
一听是我,你连忙站起身,张开双臂环住我的脖子,整个人挂在我的身上,哭喊道:“你终于找到我了!”
“太丑啦,快下来!”
你不肯,反而越搂越紧,温热的泪水顺着我的后颈流进了衣服里,滑过了脊背,不知情的路人看我俩的滑稽模样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我不会安慰人,手也不知道放那儿,只能笨拙地拍着你的背,说:“别哭了,真没用。”
然后,我们就近找了一家面馆坐下,点了两碗大份牛肉面,吃面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聊的最多的便是小时候的事。
“以前你真的好胖,圆滚滚的,吃糖吃出满嘴虫牙,碰到一点小事都会坐地上哭,像个鼻涕虫一样,我那时一点都不喜欢你,你笑着说,夹了一个卤蛋,放进我的碗里。
“总比一个走丢还哭鼻子的人强,”我不甘示弱地还击,
“嘿嘿,现在一看,其实我挺喜吹你的。”
看着你的眼睛,我频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假装喝水,咬着杯沿咕噜噜地吹泡泡,平时喝汽水喝惯的我,头一次觉得白开水也挺甜的。
从面馆出来,外面下起了蒙蒙的雨,路边的灯全亮了起来,照在地面的水洼上闪闪地发光,你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把我推了进车内,催促司机赶紧去火车站,不然就来不及了。
司机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说了句“好嘞”,一脚踩下油门,把车开进了夜幕中,我透过后视镜注视着马路边的你,你不断地挥手,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点,车拐了个弯后使彻底消失不见。
“大妹子,那是你妈吗?”司机问。
“那是我姐,”我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不知是我看起太小还是你比较显老才让司机问出这个问题。
那是我姐,我想起即将和我天各一方的你,不禁鼻头一酸,心想你干嘛要来那么远的地方读书。
(六)
上了大学,你半年才回来一次,回来时不仅带了点礼物还多带了个人,你说他叫秦锋,是你的男朋友。我上下打量他,不得不严重怀疑你的眼光。
那是我所见过的,最蠢的人,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一件十分不合身的棕色夹克,脸上有点婴儿肥,还总是笑嘻嘻的,在家里东跑西跑,为妈端茶递水,给我塞零食,塞饮料。真会献般勤,那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你好!”秦锋微笑着向我伸出手。
“谁跟你好!”我翻了个白眼儿。
我不喜欢他,总是欺负他一脸蠢样,我指挥他扫地,拖地,故意弄泼一杯水在他刚拖好的地上,看着他不得不重拖一遍,收拾地上的水杯,看着这般情景,我都会站在一旁幸灾乐祸。
秦锋也不说什么,依旧讨好妈妈,讨好我,但他越讨好,我越看他不顺眼,老想着怎么捉弄他才开心。
事实上,我最讨厌的是他的多管闲事。
那晚,我拿上摩托车钥匙准备出门,被秦峰看见了,他立马告诉了你,你二话不说便拦住了一只脚跨出家门的我。
“这么晚了你要去那儿?”你问。
“和朋友玩儿,”我看着面色凝重的你,不耐烦地答道,同时,把钥匙藏进了口袋里。
“在哪儿玩?”
“森林公园旁的一家餐厅,”我随口说了个地方,希望能蒙混过关,可你根本不吃这一套,执意要和我一起去。
“关你什么事!别跟着我!”我把你推开,快步下楼,你不甘落后,还是跟了过来。我越走越快。
我企图把你甩掉,但你小跑着,和我的距离始终保持半米。
幸亏迎面停下一辆公交车,我连这是几路的车都没看便冲了进去,虽然时间已晚,但乘客不少,或许是因为未班车的缘放,大家都想赶紧回家,可我不是,我只想赶紧离开,我瞄准了一个单人座位便一屁股坐了上去,靠着车窗望向了窗外风景。
你只比我慢了几秒,在车门关上的一瞬间,你上车了,你环顾回周,扶着栏杆走来,坐在了我后面的座位。
“回去吧,”你开始劝我。
“凭什么!我都说了你别跟着我!”
“可是……”
你伸出手想抓住我的手腕,却被我躲开,你失落地垂下头,把手放在双膝上,不再说话,我看着你这幅样子,嘴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涩,刚才的锐气瞬间减了大半。
“等下一站靠边停车了,你就下去,”我冷冷地说,低头用手机给朋友发一句我可能会晚点来的短信。
“你在给谁发信息?”
“我不要你管”
我不要你管,如果有重头再来的一次机会,我绝不会说出这一句话,如果有这样一次机会,我更不会坐上这辆公交车,可一切都太晚,世间并无后悔药,千分之一的事故概率降临在了我们身上。
这辆不断驶向郊区的公交车,轮胎在宽敞的柏油路上打滑,刹车失灵,司机拼命抓住方向盘,瞪大眼睛看着前方漆黑一片的路,乘客都紧张地屏息疑神,抓住栏杆不肯松手,我下意识地一手撑紧衣角一手扶住座椅,大气都不敢出。
车打滑得越来越厉害,惨得发白的顶灯随着车身摇晃,光掠过每个人害怕的表情,远远地,我都能感觉到司机双手已脱离方向盘,等死的绝望
“别怕。”
在车撞破铁栏,冲向断崖的前一刻,你握住了我的手,从背后把我一把抱往,我看着你那逞强的笑容,清澈的眼底满是无怨无悔,我感受到你手心的冷汗,和颤抖的身躯,明明你自己也在害怕不是吗?
随后便眼前一黑,只剩下大脑的嗡鸣声。
(七)
等我醒来时,自己身处一家医院的病房里,床边坐着一名照顾我的护工。
“你醒了,真没想到那么大的事故,你只受了那么轻的伤。”
“周梦茜呢?”
“她......”护工眼神躲闪,语气有点迟疑,“她可没那么幸运。”
我飞快地下床,飞快地冲出病房,飞快地跑向走廊尽头的手术室,我的心剧烈跳动着,血液一次次涌向我的全身,眼前浮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等我赶到,妈妈和秦锋已经侯在手术室门外了。
旁边还有一个医生,他穿着白大褂,戴着橡胶头套和消毒口罩,脸上只露出了一双冷漠的眼睛,“这次伤员的情况不太乐观,存活概率很小,你们救不救?”
手术费是一个无底洞,特别是对于经济并不宽裕的我们家而言,一次又一次无止境地递交手术治疗费,会让家里背上不菲的钱债,妈妈犹豫了,她并不想让家从此走上颠沛流离,为钱劳苦的生活。
“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救救她!”
秦锋崩溃地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抓住妈妈的衣服,苦苦哀求着,他在哭嚎,哭得撕心裂肺,妈妈有些呆滞,她不敢相信这是现实,她不敢回答秦锋,她看向了我,第一次以求助的目光看向了我。
“当然得救了!那是我姐啊!”
对啊,躺在手木室里危在旦的人是我姐,是妈妈的女儿,是她最喜欢的大女儿,最后,她还是一咬牙,在文件上签下了家属的名字。
你手术期间是我最难熬的时候,我总是重复做着同一个梦,我梦见有一个戴着骷髅面具的黑色死神在你的病床边跳舞,而你躺在床上,十分安祥,安祥的仿佛下一秒就会离我而去。
为了支付你的手术费,妈妈卖了房子、卖了车,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可距离无休无止的医药费还远远不够,秦锋也想尽办法,为你挂号,找全市最好的外科医生,直至最后,手术室门口的灯熄灭时,医生们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喷喷称奇,说你居然活下来了,真是个奇迹。
但后续的住院费和医疗费仍是一个未知的天文数字,为此,妈妈愁出了满脸皱纹,一头光鲜亮丽的乌黑长发变得花白、干燥、分叉,秦锋选择了离开,嘴上说着是回大学,其实打心眼里就已经对你放弃了。
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我只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就向护工那天对我说的一句话:“听说是你把你姐姐害成了这样。”
我无法反驳,我也无力反驳,面对护工的鄙夷我只能点点头:“没错。”
为了筹医药费,我去找了好几年都没联系的爸,爸在新闻上看到了公交车事故,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是责备我、打我、骂我,而是给了我一笔钱,摸了摸我的头说:“好好照顾你妈和你姐。”
我有些不解,我宁愿他打我一巴掌,这样我心里还好受点,可妈也好,爸也好,秦锋也好,没一个人责怪我,我听见了从房内传来的婴儿啼哭声,顿时想起爸已经组建了新家庭,没办法,我数了数他给我的二万元便离开了。
问题在于,二万元根本不够。
我回到医院,来到了重症监护室,隔着门口的一小格玻璃,遥望熟睡的你,心里钝钝地痛,我不敢与妈妈见面,我害怕看见她脸上残留的泪痕,更怕她发现我哭成了泪人。
(八)
我是一名护工,最近我收到了一位新病人,据说是交通事放后的幸存者,分字好像是叫周梦茜,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
我刚和她见面时,她躺在单人病房的病床上,身上包满了纱布,口鼻插着长长的管子,她的头发被剃光了,尽管如此,她额头丰满,五官小巧精致,皮肤白暂,一看就知道是个美人胚子,只不过她现在像个死尸一样纹丝不动,靠着“嘀嘀”作响的仪器和营养液维续生命,我不禁觉得有点可惜。
医生们说她是个奇迹,就连资历最老的医生也说他从没见过求生欲那么强的人,是有什么东西让她到死都放不下吗?我猜。
可手术费估计也不少,看了她母亲的愁容便知道了,她还有个妹妹,叫周梓淇,周梓其几手每天都来,每次来都会带一朵很好看的紫色小花,把它小心翼翼地插在床头的花瓶里,一朵接着一朵,久而久之,花瓶里挤满了这种紫色小花。
周梓淇一直保持着很灿烂的笑容,坐在床头捧起周梦茜的手,轻轻地按压她的手背,为她按摩,因为有人告诉她这样做可以促进血液循环,但值班的护士说这样做毫无用处。不过,她很倔强,仍旧耐心地为她的姐姐按摩。
我问周梓淇为什么,她回答是为了补偿。
相处久了以后,我发现这姐妹俩很像,不仅是长相,我觉得还有她们同样温柔的性格,至少给我的感觉是这样的。
周梓淇总爱轻声和周梦茜聊天,其实诉说可能会更加准确,因为另一方从来没有搭理过她。
“周梦茜,楼下超市太坑了,连白菜都涨价,”周梓淇一边按摩一边笑着说。
“我找了份发传单的临时工作,一次有二百元呢,前几天我还去献血了,献血站的人说我的血型很稀有,不仅给了我钱还送了我一把伞,”她笑。
“我去摆小难,城管要来捉我,我撒腿就跑,一次都没让他们抓着,”她脸上有点得意。
我看着这半大的小姑娘,莫名有些心疼,尽管我看过许多亲人和病人的生死别离,家人困苦生活,但像这样的却是头一回见到。
“姐,姐,你怎么哭了?”周梓淇惊讶地叫了一声。
我连忙凑上去看,周梦茜的眼角果然挂着一颗泪珠,长长的睫毛也有些湿润,旁边的仪器发出“哔”的报警声,倾刻间,一群医生护士冲了进来,我在混乱中被挤了出来,还被谁的手肘打到,我透过一点缝隙看他们正忙不迭地进行检查,听见排头的一个老医生连连惊叹:“奇迹!奇迹!”
我很替她高兴,同时又很难受。周梦茜,莫非你也在为你的妹妹感到心疼吗?
周梓淇也在一片混乱中被挤了出来,她和我一样伸长了脖子往病房里望,听见医生叫出“奇迹“两个字后,她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借口说要去打瓶开水,便勿勿提着开水瓶离开了。
我没信,悄悄跟在她身后,不出我的预料,周梓淇一到开水房便把开水瓶一扔,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说是哭,她却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不断地流眼泪,哭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接满开水后又像没事一样回到病房,脸上依旧挂着灿烂的笑容。
她很倔,这一点,和她不愿向死亡屈服的姐姐一模一样。
后来,我问她是因为久卧在床的周梦茜终于有了点反应,才高兴地哭吗?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答了一句应该不是。
“那是为什么?”我又问,周梓淇顿了顿,脸上露出了难看的笑容,说:“因为,我又让她担心了……”
她偏过头去看周梦茜,陷入了沉默,看样子是想起了往事。
说实话,我很羡慕这俩姐妹的母亲,虽然她因为事故的打击老了不少,但是很精神,也是个很温柔的人。
每次来探病,周梓淇总会为妈妈削一个梨,然后凑到周梦茜床边说:“再不起来好吃的都被妈吃光啦!”
梓淇笑,妈妈也笑,妈妈笑了过后又对她说:“给阿姨也削一个吧,”然后,周样淇便会把削净的梨递一个给我。
“您命真好,”我略带美慕地说。
“是啊,小女儿懂事了。”
“至少不会骑着摩托,带着音响放《乌兰巴托的夜》了,“周梓淇插了一句。
“说的也是,”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
“医药费,很贵吧?“我又问。
“钱啊,总会有办法,一家人都还在就已经很好了。”
我看着那母女三人,有说不出来的酸楚。
(九)
最后的最后,是在一个秋天,老天爷很不给面子,下起了一场大雨。
奇迹没能留住你,你在和死神缠斗几年后,安静地离开了人世,走的那天,你嘴角挂着微笑,貌似是十分开心的样子。
妈妈表现得很镇定,在最后一张治疗费用单上落款后,她面无表情,只是叫我回去收拾,说是收拾,其实是整理你的遗物,我站在你的房间中央,环视四周,发现除了衣服和饰品外你没有什么东西。
我呆站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眼睛也是空空的,该流的泪水已经在你住院期间流干了,我扯了把椅子坐在你的书束前,拿着你曾经用过的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信,以前发生过的事都像幻灯片一样在脑海里回放,关于你,关于我,关于爸妈,关于秦锋,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历历在目,唯独在你离开人世的那一刻,我只觉得恍惚,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又想起了那个护工,把她告诉我的事也写了下来。
信,到这儿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