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阁很美。
在那个潮湿多雨的偏僻南方小县城里,中学女孩子们的心思还是束缚在笼中的鸟,青春的味道和身上挂着的深蓝色校服一样寡淡无奇,没有隐隐约约露出清纯眉眼的空气刘海,没有修身显瘦的铅笔裤,没有花苞头和蜈蚣辫。就连正常的发育都成了羞耻的事情。在厕所前,常常可以看到一堆女生挤在一起窃窃私语,然后一名女生涨红了脸弓着背从她们面前匆匆走过,手指紧紧地抓着胸前的领结,试图遮挡那令自己感到羞耻的,身体的一部分。
所以美丽的苏阁的存在,简直是个异类.
一头齐腰长发在阳光下泛着黑曜石般的光泽,柳眉樱唇,目光灼灼,饱满的脸颊上嵌着两枚深深的酒窝,浅浅地抿嘴一笑,就能让许多男生晃了神。再松垮的校服套在她的身上,都会透露出不一样的气质。她把校服的裙摆改短,走路的时候露出纤细雪白的双腿,她在体育课上把外套脱下系在腰上,露出里面的浅色吊带背心,以及背心下微妙的曲线。
她走到哪里都有男生偷偷地看她,年级里想追她的男生估计能从五楼的楼梯口排到学校大门外,但这么做的人几乎没有,她在他们心目中只有两个字可以概括:女神。
“好看的女孩子往往爱打扮。”这话是我们的班主任说的,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漫不经心而又锋利慑人,“可是你们是学生,打扮得再好又有什么用?能帮你们考上好学校吗!”
瞬间提高八度的声音擂响了每一个人的鼓膜,全班同学都心知肚明这话里说的是谁,拿余光瞥她。她却面不改色好好地端坐在那里,徒手接下了老师的眼刀,撩了撩自己的刘海儿,巧笑倩兮。
那个时候的我还是一个胖姑娘,哪怕我能得到所有老师的喜爱年年稳拿三好学生,哪怕我作为学校播音员从小被夸金嗓子,哪怕我能写许多篇文风优美辞藻丰富的文章。可是当别人提到我的时候都只会说“诶,你知道吗?某某班的那个胖子得奖了”。胖子这个词成了我头顶萦绕不去的阴影,我没有什么朋友,自卑到走在路上不敢抬头看人——她们都在嘲笑我吧,怎么会有这么胖的人。
所以当苏阁叫住我的时候,我很惊讶。随即涨红了脸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比我高半个头,手指轻巧地搭在我的肩膀上,糯糯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南玥,帮我个忙好不好?”
我没有办法拒绝,她的眼睛闪着星星般的光,即使我是女孩子,也难以抵挡。
可是我没有想到,她让我帮的忙,是写一封情书。
为什么找到我?在我答应了她之后,她很开心地表示要请我喝奶茶并且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了学校门口的奶茶店,点了两杯红豆奶茶,无视我慌张的摆手拒绝,硬塞到我的怀里。操场的看台空无一人,我咬着吸管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找到我?
“因为我觉得你很可爱啊,脸蛋圆圆萌萌的。其实我早就注意你了,文章写得好,声音也好听,啊好羡慕!”她大笑着撑着自己的额头,扭头冲我挤了下眼睛。
“羡慕...我么...”第一次听到这种话的我有点不知所措,人人羡慕的苏阁,羡慕我么?
“对啊!我很喜欢你呢,所以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吧,恩?”她刷地一下跳下了座位,换上了恳切的神色,向着我伸出手来,“南玥你好,我叫苏阁,我们做好朋友吧!以后请多多关照哦!”
那天的天那么蓝,她露出一对小虎牙,长发翻飞,酒窝浅浅,明媚动人。
我迫不及待地握住了她的手。
苏阁要写情书的对象是学校篮球队队长,同时也是校园一霸——萧舸。在大多数人的眼里,萧舸绝对算不上什么好学生,抽烟喝酒打群架,校园里能干的坏事他一样都没有落下,是个令老师头疼不已的人物。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一路通过考试,只要球场上有他的身影,教学楼走廊上的女生都会显得特别多,女生们私底下都说他是校草,他的模样也确实对得起这名号,刀削斧凿般的脸部线条,峰眉朗目,许是他留过级年龄略大的缘故,浑身气场丝毫不同于那个年纪众多男生的青涩窘迫,挺拔高大而英气十足。
“那天我去小卖部,他和一帮人坐在那里抽烟,有人对我吹口哨对我说一些混账话,我没有理会。他瞥了那人一眼说‘要发情上别处去’。那人便不敢再吱声了。从小便没有人这样对过我,南玥,我想和他在一起。”苏阁把脸埋在手心里,脚尖轻轻擦着地面,用轻快而害羞的语气对我说。
“英雄救美的情节?也太老套了吧?”我故意咂了咂舌,“那你想写什么样的呢?是深情款款还是委婉含蓄?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话呢?”
突然一个念头划过我的脑海,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说了出来,“苏阁,你为什么不直接向他告白呢?你那么漂亮,人又好,他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也觉得有些唐突,在我们学校里,这简直是太疯狂的想法了。一时间我有些尴尬,“我的意思是...恩...有些话当面说的效果...可能会更好。而且很多小说里...”我没有办法再说下去了,我没有想到我竟然会怂恿苏阁去告白,“这简直太荒唐了!”我在心里暗骂自己。
苏阁却收敛了神色,盯着我的眼睛“南玥,你觉得我会成功吗?如果我向他告白的话?”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说话,但是我清晰地记得我点了点头。
我没想到,后来会有一天,我会对那段对话感到无比悔恨。
这是我无法预知的,这也是我无法忘怀的。
我多么希望那是一场梦。
可惜不是。
我那封情书终究还是没有送出去,因为一周后,苏阁就向萧舸当众告白了。
那是周五的放学后,苏阁在校门口拦下了正要和校内校外一帮狐朋狗友出去玩的萧舸,萧舸听完她的告白后没有吭声,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于是苏阁就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她在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无视了周围一票或好奇或戏谑的眼光,勾着萧舸的脖子,吻了上去。
当时我并不在场,因为要和老师讨论征文比赛的细节所以我被留在了办公室,大致情节我还是后来得知的,总之这场告白引起了一场轰动,并且在后面的几个月里一直为人津津乐道。
而更令众人大跌眼镜的是,萧舸拒绝了苏阁。
“他推开了我,轻飘飘地留下一句‘不好意思我不喜欢你’就走了。”苏阁眼眶通红地对我说,昔日意气风发的她在短短几天内变得憔悴不堪,“为什么?为什么他那么狠心地就拒绝了我,我哪里不好了?”我看着她清秀的脸上五个鲜红的手指印,心口一阵抽搐。
苏阁的家里并不幸福,这是我在认识她之后才知道的。她就像是现实中白雪公主的翻版,她的父亲在母亲在生下她之后就和她母亲离婚了,母亲接受不了现实开始胡言乱语,医院诊断是精神分裂症,可是在那个小县城里,就是人们口中的,疯子。
她被判给了父亲,父亲很快给她找了个后妈,起初几年日子还好过,随着后妈的女儿出生她的处境变得十分艰难。父亲偏疼小女儿,偏听后母。而她也成了后母的眼中钉。只要做错了一点事,她的后母便会想出一大堆恶毒至极的污言秽语来羞辱她。她丢了自行车,想向家里要钱买一辆新的。低声下气的道歉只得到了几句“长了这么一张好脸怎么不出去卖啊”“躺着就能赚钱干嘛管我要啊赔钱货”她一时生气回了两句嘴。
于是吃晚饭的时候被暴怒的父亲泼来的热汤烫伤了手臂,疤痕和着她手上一大块的红色胎记,触目惊心。
家里的老人说过,身上有红色胎记的人命不好,命苦,妨亲。
苏阁的手上就有那么一块红色胎记,从腕骨处一直蜿蜒至小指指尖,像怒放的花,像暗红的血。
苏阁告白这么一件“大事”自然传到了班主任和苏阁父亲的耳朵里,这也就不难解释苏阁脸颊上那五个手指印的由来。
我轻抚上她的脸颊,想说一句安慰的话却一时语塞,良久,低低叹了一句:“算了吧,苏阁。”
她把头埋在我的怀里,泪如雨下。
很久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事情就那么作为结束了,说不定现如今的境况,会是完全不同。
可是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如果。
这件事发生后没几天,苏阁在学校门口,被一伙男生拦住了。
为首的叫吴妄,原来学校的霸王,在一场打架事故后被开除,现在在外混迹,手下有几十个小弟。
他笑着拦住了苏阁的去路:“苏阁对吧?还记得我吗?”
苏阁惊疑不定地摇了摇头,心里默默回忆什么时候见过这尊大神。
“想来你也是不记得了,那日你眼里大概只有萧舸,哪里还记得我。”他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原来苏阁表白那日他也在场,本是来约萧舸同去打球的他恰好见证了苏阁那惊世骇俗的一吻,今天前来,是看上了苏阁,想让苏阁做她的女朋友。
“我见过不少漂亮的女生,也遇到过不少胆大的,但像你这样既胆大又漂亮的,还是头一个。”他在他的耳边轻笑,随即直起身来,一字一字落地有声,“我也不勉强你,给你几天时间,我会再来找你的,苏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