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月4日        星期日        晴

今天是腊月十九，立春了，天气很好，店门口被明晃晃的太阳照着，看上去真有点立春的感觉。可是依然很冷，现在坐在宿舍里也不暖和，不过也难怪，就算到了三四月份还有几天倒春寒的时候，更别说现在了。

刚才翻了翻这本日记，已经用了多半本了，当年出门打工前，在村东头王姨的小卖铺买的这本子，买的时候还想，这么厚的本子，得用到啥时候啊，不知不觉都已经快用完了。很多事，平时都想不起来，刚才翻了翻以前的日记，才想起来，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也是，都已经过了三年了，我也三年没回家过年了。

也不记得是从啥时候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在这家饭店打工三年，也没交到啥朋友，唯一聊得比较多的李哥，也在去年回老家了，所以很多心里话就写在了这本日记里。如果这本子通人性的话，真的要给他说一声谢谢。

明天我必须要回家。都三年没回去了，也三年没有再见到爹和娘。弟弟现在已经上初中了吧，肯定也长高了，说不定已经比我这个当哥哥的要高了。真想他们啊。还有村东头那片空地，小时候经常和弟弟一块在那边玩，不过上次打电话说已经被征用盖工厂了。三年了，村子变化应该很大了，真想回去看看。

明天我不能回家。说好要赚够钱再回家的，我看了看自己的存款，才不到三万块钱。唉，其实还可以更多的，怪我太不小心了，是我太没用，前几天收拾盘子的时候，不小心把菜汤溅到了一个客人衣服上，被告到老板那里，说自己衣服很值钱，要赔偿。后来不仅赔了钱，还罚了我两个月工资。是我太没用了，是我太没用了。

明天我必须要回家。真想回家和爹娘一起捏饺子，吃年夜饭，说说话，真的不想在这过年了，那么多高楼大厦，可是没有一个家。也不知道爹和娘身体怎么样了。虽然每次通电话都说自己很好，但我知道，就算不好，他们也会说自己好，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好好在外面干。真想他们啊，我回家了，肯定能帮他们干点活吧，也跟他们说说，别再那么累了，我都二十五了，以后脏活累活我来干就行，让他们多歇会儿。

明天我不能回家。当时在村口送我的时候，我都已经说了，一定要攒够十万块钱，不攒够就不回家，现在连一半都不到，我现在回去，他们得多失望啊，还有同村的人，他们要是知道我没挣到钱就回去，他们也会笑话我的吧，还会笑话家里的爹娘，我绝不能让家里人因为我被笑话，我害怕回家，我害怕回家。

明天我必须要回家明天我不能回家明天我必须要回家明天我不能回家明天我必须要回家明天我不能回家明天我必须要回家明天我不能回家明天我必须要回家明天我不能回家明天我必须要回家明天我不能                                                             

2

2月5日        星期一        阴

我终于要回家了！早上蹬上那辆租来的摩托车，一个人就上了路，我也没啥行李，就一个小包，本来想买火车票，但没抢着，而且火车票也不便宜，摩托就摩托吧，能回家就行！现在坐在这小旅馆里，虽然没有暖气，但是离家也近了点，真高兴！

可是他们还是来了，他们不想让我回家，我知道，他们一直不想让我回家。我知道。幸好我福大命大，躲开了他们。

刚开着摩托到C市，我就在后视镜里注意到了他们，他们来了三个人，都穿着黑西装，戴着墨镜，跟我看过的电影里一模一样。

我看到了他们，他们也看到了我。他们看到我后，明显加快了速度，就在他们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在后视镜里看到他们拿出了枪！那枪跟我在电影里看到的一模一样。街上那么多人，他们竟然冲我开枪了，幸亏我昨闪右闪，没有被打中，还甩掉了他们。可是，他们竟然敢在大街上开枪，真是无法无天！

我不能再写了，我得把灯灭了，又听到脚步声了，一定是他们，他们不让我回家。

3

2月6日        星期二        阴

今天天气越来越冷了，一路走过来都是阴沉沉的天，估计快下雪了吧。晚上找到了这家旅馆，还挺物美价廉的，价钱和昨天那家差不多，但是屋里有暖气，挺不赖的。

今天中午的时候到了D市，在那个拉面馆，那几个穿西装戴墨镜的家伙又出来了，竟然给我端了一碗拉面上来，还冲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他们也太明目张胆了，面里一定有毒药，他们想用这种方式害我，让我过年回不了家，幸好我反应快，一把打翻了那碗拉面，骑上我的摩托车就逃走了，他们还在后面气呼呼地追，就跟我欠他们钱似的，还好我跑得比较快，没有被那帮人追上。

今天已经腊月二十一了，骑着摩托走在路上，已经可以感觉到越来越浓的年味。还可以看到别的骑着摩托车回家的人，有的带着大包小包，买了不少东西。走在大街上，看到有的店家已经把福字贴了出来，还有那些买年货的人们，都是那么的开心。爹娘看到了我回去了会不会开心呢，他们会不会怪我没有挣到钱。

现在外面一片漆黑，旅馆里的人也不多，我要锁好门窗，早点休息，明天早起早出发。

4

2月7日        星期三        阴

今天没有找到旅馆，也不是没有找到旅馆，而是没有找到价格合适的旅馆，S市的旅馆都太贵了，找了一大圈都那么贵，本来就没多少钱，怎么可能住那样的旅馆。还好，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网吧，可以挨过这一晚。

不过这里真吵啊，刚刚旁边有个小男孩在玩一款声音很大的游戏，也不知道是什么游戏。这会儿，都快十二点了，网吧里的人也少了一点，虽然开了一个机子，但其实我就想好好休息一下。面前的电脑桌面是一片麦田，看着这张图，我想起了小的时候，跟爹一起下地，还有弟弟和邻居家的二狗子，我们仨当时在一起玩的时候最多，那时候真好啊，啥事都不用操心，每天就知道玩玩玩。就在我离开村的第二年，二狗子也出门打工去了，他好像是去F市了，也不知道他今年回不回家，要是回家就好了，还能

5

2月8日        星期四        雪

昨天晚上真是太危险了，日记还没有写完，就听到了门外的枪声，一定是他们来了，一定是他们，他们是来找我的，他们不想让我回家。

吓得我连夜从网吧跑了出来，又在街上转了半天，好不容易又找到了另一家网吧，挑了一个角落的位子，时睡时醒地迷糊了一会儿，刚迷糊一会儿天就亮了。

白天又遇到了他们。刚进入K市，就看到他们在我后面跟着。还是他们三个人，穿着黑色西服，带着墨镜，骑着黑色的摩托车，跟我在电影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手里竟然不仅拿着枪，还拿着手雷，当时真是太害怕了，觉得自己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了。可是，我一定要回家啊，我已经三年没有回过家了，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家过年了，我一定要回家我一定要回家我一定要回家我一定要回家我一定要回家，他们不仅开枪了，而且还朝着我扔手雷！太可怕了！幸好这些都没有伤到我，我加快速度，终于甩了他们，再看一眼后视镜，他们就已经不见了。

他们是谁？为什么不让我回家过年？我只是没有攒够钱而已，就因为这个就不让我回家过年吗？就因为这个吗？是我没有用，可是我已经很努力了，我已经很努力了。我已经很努力了，我没有攒够钱，所以不让我回家吗？我真的想回家，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我害怕再也回不了家了，我没有攒够钱，我不能让他们失望，我不能回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6

2月9日        星期五        雪

今天，路上的雪越下越大了，感觉好像全世界都在下雪，我骑得再远，也还是挣脱不了这雪，雪那么大，前面的路，也越来越模糊了，家，也越来越模糊了，三年了，我还没有回过一次的家。

坐在这家小旅馆里，才想起来，昨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呢，小年有什么习俗来着，也记不清了。刚才，刚进这家旅馆，就感觉冷冷清清，店员都回家了吧，只剩下一两人在打扫卫生，见我进来，赶忙问要住几天，我说只住一天，听到这句话，他们才长出了一口气，好像怕我住的时间长，耽误他们关门放假一样。我才不会住那么长时间，我还要回家呢，我都三年没回去过了。

今天是第一次来到Q市，大城市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第一次来到这，感觉就是不一样。

今天，他们还是来了。好像他们知道，我离家越来越近了，竟然派来了直升飞机，一定要阻止我回家。直升飞机是黑色的，跟我在电影里看过的一模一样，那些身穿黑色西装，带着黑色墨镜的人坐在飞机里面，拿着机枪冲着我扫射，我在路上左闪右闪，终于没有被击中，我在大街上跑了那么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抬头一看，那一架直升飞机就已经飞走不见了。

我还能回家吗？他们为了阻止我回家，简直是不择手段，我知道我没有挣够钱，没有挣到很多钱，因为这个我就不能回家了吗？因为这个他们就不让我回家吗？太可恶了，真是太可恶了，不过他们也对，是我没有用，我没有挣够钱，是我太没用了，我不能回去见他们，我不能让他们失望，或者，他们才是对的，我就不应该回家，我就不应该回家，可是我三年没有回过家了，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因为没有挣到钱，太没用了，所以我不能回家，我想回家我不能回家我想回家我不能回家我想回家我不能回家我想回家我不能回家我想回家我不能回家我想回家我不能回家我想回家我不能回家我想回家我不能回家

7

“除了这本日记，还有别的东西吗？”王成抬头问。

“除了这本日记外，就是一些普通的行李，钱包、证件、衣服之类的。”旁边的刑警回答，“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把证件给我看一下。”王成说。

“死者这几年一直在M市打工，是赛百味饭店的服务员。”一旁的刑警一边把身份证递过去一边说道，“2月10号上午，也就是昨天，在回家路上，路过咱们这儿的时候出的车祸。”

“这些资料都是交警队送过来的吗？”王成看着身份证上那个非常常见的姓名。

“嗯，对，死者车速过快，撞到路边的护栏上，导致当场死亡。就一起交通事故而言，没有什么复杂的地方。但是看了监控后发现死者在撞上护栏前，好像在躲什么，像是在……逃跑，而且频频回头看身后，再加上速度太快，导致事故的发生。”刑警扶了扶眼睛接着说，“之后交警队发现了这本日记，看了内容后，发现死者一直在写路上有人追杀他，不让他回家，所以就把这些拿了过来，希望我们调查一下，看是一起纯粹的交通事故，还是有别的隐情。”

“好，辛苦了小张，我先看看这本日记吧，你先忙吧。”

“是！队长！”刑警敬了个礼，转身走了出去。

看完这本厚厚的日记后，已经是黄昏了，窗外的暮色一点一点地浸入逐渐变得昏暗的房间。

马路上的人流明显比平日密集了许多，频繁的鸣笛声不绝于耳，背着大包小包的人们涌入已经站满人的公交车。“站着的乘客往后走走！互相理解一下！往后走走！”乘务员吃力地维持着秩序，好不容易才把车门关上。经常在路边摆摊的小贩此时也不见了踪影，应该也已经回家过年了。

王成轻轻地把日记本放在了桌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8

二月十二号，农历腊月二十七，新年氛围变得越来越浓，有些店已经贴上了春联和大大的福字。

上午，王成和小张兵分两路，去调查这起普通又不普通的交通事故。王成去的是K市和Q市的公安部门，小张去的是C市和D市。两人在当地公安的配合下，获取了一些必要的信息和资料。调查结束后，已经接近傍晚了，王成首先回到了局里，半个小时后，小张推开了王成办公室的门。

“王队，C市和D市这个月内根本没有接到有关枪支的报案。怎么可能有这种事，真出了这么大的事，媒体早就播了，媒体不播，微博微信也传遍了。我看他就是乱写。”小张刚进屋就急匆匆地说，“不过，我看了看那天的监控，他骑着摩托车在路上走的时候，左开右开，还经常回头，真像在躲子弹。但他后面什么都没有，根本没什么黑衣人。”

“嗯，我那边也是，没有任何和枪支弹药有关的报案。情况和你说的差不多。”

“不过王队，D市前几天接到了一个报案，是一个拉面馆的老板报的警，说一个顾客要了一碗面，刚端过去就把面撒了一地，而且没给钱就骑着摩托跑了。看了看面馆的监控，发现就是他。而且根本没有什么黑衣人。”小张指了指桌上的日记本。

王成低着头，没有说话。

“通知交警队吧，没有什么隐情，就是一起交通事故，详细情况我明天过去解释。”沉默半响后的王成抬头说道。

“对吧，我觉得也是，他估计把日记当小说写了。”小张说。

“不是，他应该是……真的看见了。”王成缓缓地说。

“真的看见了，您是说……”

“对，幻觉。”王成说着，目光落在了面前的日记本上，“我看了他这几年的日记，感觉他是个内向、敏感的人。而且越往后，他的精神状态越差，二月四号这一篇，明显他的精神已经快崩溃了。非常想回家，但又没挣到钱，没法回家交代，回不了家。这种分裂矛盾的精神状态，导致了病态的心理，也导致幻觉的出现，被害妄想的幻觉。”

“追杀他的不是什么黑衣人，而是他自己，是他自己不放过自己。”王成翻了翻日记本，慢慢地说。

“哦……我有点懂了，因为有不能回家过年的压力，所以就觉得全世界都不让自己回家。”

“嗯，对。”王成把日记重新合上，“对了小张，你也不是本地人吧。”

“嗯，对、对，我老家也不是这儿的。王队您记性真好。”小张听王成突然这么问，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过年了，早点回家吧，跟爸妈团聚团聚，过个年。”王成拍了拍小张的胳膊。

“是！王队，我车票都买好了，明天就回家过年！”小张兴奋地说。

“好，没什么事儿了，回去收拾收拾行李吧。”

“好的王队！”小张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王成望向窗外，暮色已经渐渐四合。人们的喧哗声和车辆的鸣笛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年末的街头与巷尾。街头十字路口的屏幕正在播放着往年春晚的节目集锦，此时的屏幕上，刘德华正在用自己深情的声音演唱那首《回家的路》。

……

回家的路

数一数一年三百六十五

数一数日子有哪些胜负

又有哪些满足

回家吧 幸福

幸福 能抱一抱父母

说一说 羞涩开口的倾诉

灯火就在 不远阑珊处

回家吧 孤独

孤独 还等待着安抚

……

                                                                 ——《回家的路》

不时有孩子的欢呼声传来，给这个傍晚添加了几分亮色。但王成的心里却是挥之不去的悲凉。

一年到头，有多少人可以回家过年，又有多少人没有办法回家。有多少报喜不报忧的游子在”能不能回家“这件事上苦苦挣扎。回家的路，对有些人来说是甜蜜和充满期待的；但对一些人而言，却是充满着不安和忐忑的。他们害怕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们自己，他们过不了自己这关。所以，家也变得越来越远。

王成看着漆黑的窗外，一动不动。

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他转身拿起了身旁的电话，按下了一串号码。

“喂，我是王成。抓紧和他家人联系一下，虽然人已经不在了，但是落叶归根，让他……早点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