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沉重的匣子,菱花镜,桃木梳,鹅黄花钿,粉白黛黑,施芳泽只。在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里,举手投足间仿佛也一并绘出了南方:
一笔用力,山之高俊险硬,轻擦慢捻,岭之缠绵清远。眉之秀丽妩媚,情之绵渺纡徐。
手腕轻旋,杂花间之幽丛,轻描淡扫,露之晶莹欲坠。睫之沾尽春秋,情之缱绻万千。
唇瓣轻抿,空谷之兰蔻暗香。定睛细看,素衣薄妆,山清水秀眉远长。
故乡的眉眼如画,就在我的手中,在我的心里,笔走龙蛇,挥洒自如,杏花微雨般嘀嗒、嘀嗒,深深浅浅挑动心弦。
清晨薄雾朦胧,白露为霜。严冬的冷傲还没有撤去,陌上就有小小的迎春花静静地在雾水迷离中赫然开放。田边有条小溪,沉静的流淌,到了雨季,山洪汇入,它便冲破原轨,滔滔不绝,小时候常常被她阻断去奶奶家的路,狠心下水,也会脚底打飘。
每当雨后,山间慢慢腾起薄雾,草木间也是如此,于是我于繁枝凝露间,看着这蜿蜒曲折的山谷,心中想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瞧,天青色酝酿着新的春雨,云雾缭绕之中,我好像也看到了那位男子寤寐求之的姑娘,山花烂漫中,她回头一笑,恍惚间眼眸失去焦距,除却这水鸟踏枝飞去,凉凉的花瓣雨露滴落,什么都无影无踪了。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她若是存在,绝不属于俗世。
晴朗的中午又别是一番滋味。母亲脚步平稳,走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我跟在她后面,低着头,一步一脚印,踩过干净的各色落叶。来时阳光青嫩,随着翠色闪闪流动:归时灿烂得叫人不敢直视,无与争辉者。我们停在弯弯曲曲的小道口(终于走完了它),低矮的灌木丛挑乱了母亲的长发,她将头绳咬在嘴里,双手娴熟地梳理头发―――天知道,这个动作简直温暖至极,由此,我仿佛能闻到她做的饭菜香气四溢,感受到她织的毛衣是何等舒服,她绣的布鞋与鞋垫是多么美……
山下白墙青瓦,炊烟袅袅,那片裸露的红色土地,背阴的地势也不能为它挡住中午的阳光了。绿油油的庄稼在风中流光溢彩,宣告着毒辣日头的到来。
黄昏时候,斜阳若影,天涯碧草萋萋,“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诗经、王风》)远处铃铛依稀作响,红土坡上各色牛羊慢慢穿过树林,回家来。不论历史如何变迁,世事如何轮回,人之情感是共通的,这千古流传的黄昏意象,此情此景,是如此心照不宣的相似。白日里太阳把人晒得垂头丧气,现在它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混在冥冥薄暮之中,欲言又止,然后静默,静默,终于消失在了绵延不绝的丘陵之后,只余万道霞光如孔雀开屏般在山后散射,晕红了飘移不及的云彩,一片又一片,百鸟朝凤,龙争虎斗,天女散花,鹊桥相会,一舞倾城,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翕忽间,昏惨惨什么也没有,云彩渐渐变成了暗红,绛紫,乌灰,终于融入了凉凉的夜色,消失在了茫茫宇宙中。
于是星空变成了一本圣洁的巨大的画册,在这块黑缎之上,熠熠生辉的是多少美丽的传说,多少神秘的过去。随着山风的叹息,一切归于宁静。一切又是那么不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