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同学,抱怨我写的小故事“不像个游记”,都是些小儿物语,作不得数,我呵呵数声,不禁腹诽:你以为我是去春游啊?回来还要写篇作文。
作为一个没有混出什么名堂的资深文字工作者,“写点什么”只不过习惯使然:画者好手绘,摄影爱好者留下美照,文人自然只能胡诌几句“最喜小儿无赖”,将重重心绪轻轻放下,故作一番天高水远状,盖因睽违已久的会面,亦欢喜亦惆怅,心情复杂,百感交集,欲叹“天凉好个秋”,却堪堪初夏,季节不对,只得作罢。
归来陌上花开,回望来时路,那些年少时的面容,本鲜明如昨,却又似浓墨入水,渐渐消散。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很抗拒同学聚会这件事情,只因相别于年少,彼时明眸善睐霁月光风,再不济也当是未经世事青涩稚子,及至出社会十年以后,言谈之间已觉面目全非,动辄车子房子腿子,言必国家大事房中小事,唾沫横飞,志得意满,令我深觉无聊无趣,所谓相见争如不见,大约说的就是这类情形。
于是我自觉隐身,来去默然,与同学皆无联络,营营役役,如是数年。
许是未婚之故,时光于我,不过一年一年加上去的刻度,待到惊觉,竟已近不惑,且不说这等高龄对我等弱小心灵的震撼,(不管你愿不愿意,)科技的日新月异终让人越来越多的直面那些故人的消息。
有一种说法,当今世界,任何一个人,想要找到另一个人,只需要通过六个人,想想不知是值得欣喜还是恐惧,几十亿人口的星球,却原来也不过只隔着几个人,而已。
但又有几个人,会去翻越这六个人的千山万水,寻找你,呼唤你呢?
我觉出同学终究是同学,也不过是这一两年间的事情。
我本朋多友众,上至八十九,下至刚会走,没有不可结交之人,但那些和生命一样长久的相识,那些没有联系却已经认识了一辈子的人们,终究,是有些不一样的吧。
踏上这南下的路之前,我的心情可谓是又雀跃又忐忑,我不知道是应该把他们留在我的记忆里,一笔一笔把他们描画得更加美好,还是应该硬着头皮去看看他们和我一样已经发胖的脸。
中学课本里的常客鲁迅先生曾经有云,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我怀着这样的壮志落地广东,却在见到第一个二十年未见的同学的时候,就忘记了那些矫揉造作柔肠百结。
他说:你怎么穿这么多。我:冷啊。
他说:这里是广东诶。我:关你P事。
这就是同学的坏处。
又或者,这就是同学那一点“不一样”的地方吧。
因为太熟了,所以很难装出高冷来;
也因为太熟了,那些你在外面世界武装起来的逼格,到了他们面前,就会自动脱落,回归到“同学模式”。
这位自告奋勇来接我的英雄,且称呼其为Kay吧,实乃神人一枚,也不知经历了什么,终从凡人修炼成万年怼王,24小时不休息无差别逢梗必怼,乐此不疲。
比如说附近有个什么国家森林公园,带我去爬山,偶遇俩路人聊天,一人问:你知道花果山在哪里吗?另一人答:不知道。前者:在江苏。此时,我贱兮兮接上去:连云港。本以为对话到此告一段落,彼此友好笑笑,继续赶路,不料我脖子弯的角度不对,一转头正对着Kay,他神秘一笑,我顿觉不妙,果然他幽幽开口:你知道花果山和水帘洞不在一个地方吗?我悻悻然:闭嘴!另两人大笑。我怒瞪Kay,虽不知所怒为何,但觉气势上决不能输,Kay微笑如佛陀,仿佛洞明世事,洒然而去。
每个人都是独自长大的。
原来原来,那些共度的时光里,你经历的事情我全不知晓,我忍过的悲伤也只有自己知道。
我们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空间,却自行分裂成平行的宇宙。
人生是孤独的旅程。
我又重新认识了我的同学,在二十年以后。
一边感慨万千一边翻着白眼。
你长胖了,我也是。
你有了皱纹,我也是。
但是内核的那个你好像都没怎么变诶。
我也是。
真好。
十年老却少年心,亲爱的同学,我愿你记得我不记得的事情,我愿我记得你不记得的事情,待到重聚之日,再来把新仇旧恨,混杂一气,加点盐巴和辣子,炒上一盘,和着杯中烈酒,一并下肚,大笑三声,笑那些一起上山下河出过的糗,笑那些我们一起度过的,最好的时光。
“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