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的一个黄昏,落日染红了天际,余晖洒在海面,波光粼粼。海鸥边飞边鸣,环绕在邮轮四周。
一妙龄女子正站在甲板上欣赏风景。
这是一艘从上海开往英国的轮船,这位25岁的女子,带着嫂子一起出国留学。
这是这个女子期待已久的逃离,她带着嫂子,离开成天浑浑噩噩度日的哥哥,到异国他乡追寻自由。
突然她察觉到肩上被覆上了披肩,回头一看,正好对上了一双深情的眼眸,替她披上淡红色披肩的男生,温柔地笑着。
海上起了大浪,轮船变得很颠簸,她晕船晕得厉害,一直吐。而他给她递毛巾,给她泡龙井茶,还用英语为她朗诵拜伦的诗歌。
她是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而他是当年少数出国留学的学生之一,李开弟。
她对他一见倾心,把淡红色的披肩好好地保管着。
下船,她到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学习钢琴,他在曼彻斯特市的茂伟电机制造厂学习,两人基本没有交集,但两个人的故事也没有因此而画上句号。
1927年暑假,在李开弟参加了英国北部一个留英中国男学生会夏令营。在夏令营里,李开弟的好朋友严智珠跟他谈到一个弹钢琴很棒的女留学生叫“张茂渊”。李开弟时不时听到这个女生的名字,但并没有放在心上。那年年底,一波留英的学生都回了上海,在严智珠的介绍下,李开弟和张茂渊见了面,李开弟这才想起,原来这个叫“张茂渊”的女子,就是当年在邮轮上看夕阳的女生。
两人有缘,能在远行的邮轮上相见相知,已是概率极低的事件,还能在回国后再次相遇,那更是难得。这次见面,让他们成了一个圈子里的人,来往也变多了。
五年后,李开弟到了而立之年,在大华饭店隆重地举行了婚宴,可新娘不是她。
新娘是上海闵行区的富家女夏毓智,这桩婚事是李开弟的父亲很早以前定下的,所以他与张茂渊其实有缘无份。结婚前李开弟为了断了张茂渊的念想,甚至很决绝地说:“你不要等我了,我们今生已然无缘。”
当时张茂渊一脸倔强地答:“今生等不到,我等来世。”
两人没有因此做不成朋友,反而张茂渊还和夏毓智成了好朋友。在婚礼上,张茂渊作为傧相,盛装出席,笑容灿烂。
张茂渊对李开弟并无非分之想,始终“发乎情,止乎礼”,跟夏毓智成为好姐妹也只是因为她的重情重义。
谁也没想到张茂渊在李开弟结婚之后,几乎都单着,直到变成大龄剩女。
张茂渊这“剩女”当得一点也不颓,堪称剩女的榜样了。她搞投资、炒股、买法币保值——虽然大多亏了,但她依旧自力更生,从洋行职员到电台主持人,再到戏院做同声传译。甚至还被大光明戏院的总经理亲自聘为机要秘书。
也许也因为这,才让张爱玲能在张茂渊那一直住着。同住十年间,《第一炉香》、《金锁记》、《倾城之恋》这些人们耳熟能详的作品,就是在两人合租的法租界爱丁顿公寓里写出来的。
张爱玲和张茂渊亲密得像姐妹,张茂渊知道张爱玲跟胡兰成的事情,张爱玲也知道张茂渊和李开弟的事情,当时张茂渊还对张爱玲说过:“姑姑一定会结婚的,哪怕80岁也会结婚。”
张爱玲不仅知道李开弟,和李开弟关系也很亲。早在张爱玲要去香港读书时,李开弟刚好在香港安利洋行工作,张茂渊拜托李开弟当张爱玲的监护人,李开弟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不仅答应,还把张爱玲照顾得很好,张爱玲刚到香港的码头时,李开弟亲自去接她,还开车送她到港大。张爱玲亲切地称呼他为Uncle K.D。
后来香港沦陷,李开弟到重庆避难,与张茂渊失去了联系。可又如当年从英国回来后一样,两人又联系上了。张茂渊与李开弟一家来往频繁,与夏毓智还结为手帕之交。
李开弟是资本家,自然逃不过一系列政治运动,子女又不在身边,只能跟夏毓智相依为命。
1965年,夏毓智重病入院,这一住就是数月,张茂渊对她非常照顾,甚至衣不解带,可夏毓智最终还是不治身亡。临终前,夏毓智说出自己藏了多年的心里话:“我明白你与李开弟是情投意合的一堆,当初我一点也不知情,而你一直把你的恋情暗藏在深处,我竟然一点没有察觉。我走后,希望你俩能够结为夫妻,以了我的夙愿。”
夏毓智一走,李开弟与张茂渊也被卷入十年浩荡中。李开弟的女儿远在广州,儿子被逼自杀,亲友疏远他,他不断地被抄家、批斗,房屋还被人强占了。他每天都要穿着长筒套鞋在上海的里弄打扫卫生。张茂渊处境相对好一点,但也要每天打扫厕所。
知道李开弟的处境后,张茂渊一直陪在他身边,教他做家务,替他打扫卫生。两人相依为命,别人难免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们老不正经。
张茂渊并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在张茂渊的亲人都疏远他的时候,反而陪着他熬过这场噩梦。
1979年,李开弟得到平反,张茂渊写信给他,信上写道:“不是我不愿在等,我怕时间不再等我”。那时的张茂渊,已经是79岁、白发苍苍的老人。
李开弟回信上写道:“虽然我曾经走远,心却没有离开过。”
李开弟远在外地的子女都非常赞成两人的婚事,李开弟向张茂渊求婚,给了她一场盛大的婚礼。婚礼上,张茂渊颤抖着拿出一条淡红色的披肩,李开弟含着泪为她披上。
54年前,在去往英国的那个邮轮上,李开弟也为她披上了这条淡红色的披肩。半个世纪以来,她一直珍藏着这条披肩,张爱玲曾说:“姑妈一直珍藏着一块淡红色的披肩,如珠如宝,外人是动不得的。”张爱玲得知Uncle K.D成为自己的故障后,感动得差点落泪,当年张茂渊对她说的那句“姑姑一定会结婚的,哪怕80岁也会结婚”,终于成了现实。
婚后,两人住在上海的一所公寓里,十分恩爱。
1991年,张茂渊91岁生日时,李开弟还特意为她举办了一个小的生日宴会。张茂渊吃完蛋糕后便发病了,一周后离开了。
原来,当时的张茂渊已经跟病魔抗争了七年。早在1984年,张茂渊被查出了乳腺癌,李开弟一边瞒着她,一边寻医问药,找到了一位癌症专家给她做手术。手术很成功,但在五年后,病情开始恶化,甚至扩散至肺部。
当时医生已经放弃治疗了,让他们回去料理后事。李开弟很心痛,却仍不肯放弃。他带着张茂渊在广州四处游玩,哄她开心。回到上海,他又打听到一个用蛇毒治疗的偏方,他不惜高价买来,随身带着蛇毒药。他给她换膏药,给她按摩,还跟她讲笑话,尽量让她不那么痛。他的精心照顾为她延续了两年四个月的生命,这在医生看来都是一种奇迹。
张茂渊最终还是先李开弟而去,半个世纪的苦等,换来十多年的恩爱,在现在看来可能很傻,但应该鲜有人能做到了。她用她的一生,践行了那一句:一生只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