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其所在，有山焉，高八千丈，有水焉，深三万尺，有人焉，在乎山水之间。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风摇影动，打东边来了个南山樵子；波惊鱼潜，自西处来了个北海渔夫。那樵子，腰间一柄利斧，肩上几担干柴；那渔夫，手底长篙全起，头顶箬笠半偏。樵子才到柳下，渔夫已近岸边。

“朱老三，今天柴可好？”

“山神爷爷保佑，这无烟耐烧的好柴整三担。曲老大，今儿个鱼好肥？”

“龙王赏饭，得了几尾鳜鱼肥。朱老三，今天得空，请你吃鱼哇？”

“诶，那有什麽滋味，哪有我领你烧野鸡来得爽利。天天水上走，口里可不该淡出鸟来？”

“你这混俅，又找茬儿呢，来来来，今天我给你正经唱段好辞，单说这打渔的好。你且听好了！

“说渔樵，说渔樵，樵不比渔意趣长。春日里来桃花水，夏日里去菡萏香。蟹子黄在三秋里，冬风独钓雪一江。

“说渔樵，说渔樵，樵不比渔景色好。风不起，浪不闹，白银盘里龙几条。龙几条，若惹恼，白浪击空万丈高。

“说渔樵，说渔樵，樵不比渔蕴藏足。人不勤，网也疏，鱼蟹虾鳖自满屋。金鳞的要数鲤鱼最，凝脂的要看蟹八足，爱煞这江湖。

“说渔樵，说渔樵，樵比渔来总不如。”

“曲老大，这算个啥，你放着篙，听我来。

“说渔樵，说渔樵，渔不比樵兴味长。春日里来流莺唱，夏日里去乱蝉忙。桂子飞在三秋里，冬风闲拾柴满筐。

“说渔樵，说渔樵，渔不比樵景色好。青峦高，飞烟渺，柴扉幽径落叶悄。落叶悄，漫山蒿，风拂木叶起林涛。

“说渔樵，说渔樵，渔不比樵蕴藏足。入山晨，出山暮，堆柴如山充满户。豪奢的要数沉香木，家常的偏爱黄杨树，近山心已足。

“说渔樵，说渔樵，渔比樵来总不如。”

“朱老三，这唱得比说的好听，可细想来，这砍柴也没什么稀罕事儿不是？”

“你这是天天打渔脑壳儿进了水，山里哪天没有稀罕事儿？就说我见过的，说出来，可不吓得你栽水里头去！”

“嗬，说来听听”

“曲老大，我入山，见过奇物三万三。一只眼的老虎爬上树，三条腿的黑兔跑得欢。万丈的老树花不谢，千里的白朵变红团。苍鹰脚绑着蓝田佩，白蛇身护着赤金环。这苍鹰，铜筋铁骨钢打就；那白蛇，雪白头顶一点丹。

“曲老大，我入山，见过奇事三百三。顽石开口将歌唱，芳草指路把家还。真奇观，黑官衙藏在岩洞；吓刹人，红棺椁葬在深潭。 偏爱人心下饭，野狐与黄石什麽瓜葛；总对长风黯然，山蛛同芝草几世悲欢。

“曲老大，我入山，见过奇人三十三。大红袍，大白袍，捉局对弈我曾观。白袍的面丑声音善，红袍的貌美不耐烦。牵黄狗，挎箭兜，疤面的骑射手艺熟；骑黑卫，负长匣，跛脚的翻山似平川。

“曲老大，我入山，奇遇从北碰到南，我有心跟你接着唱，唱到明儿个唱也唱不完～”

“朱老三，我驾舟，见过奇物九万九。北海的冰山高百尺， 南溟的鲸鱼大过舟 。白毛的乌龟绿豆眼，红嘴的水鸟紫星眸。呼风唤雨，兴起的碧眼金睛兽；斩浪劈波，悠闲的自在五色牛。

“朱老三，我驾舟，见过奇事九百九。水蛇娘子羞涩涩，泥鳅将军雄赳赳。龙母帐顶的明珠遭贼盗，龟相案前的笔架被人偷。小天王逼婚在水精殿，探花郎大闹了白玉楼。

“朱老三，我驾舟，见过奇人九十九。治琴的听涛十三载，悟道的枯坐二十秋。有情有义，小水匪心系着金兰契；无法无天，大沙弥腰悬着骷髅头。

“朱老三，我驾舟，怪事从尾走到头。我有心跟你接着唱，三天三夜唱不够～”

声音未歇，只听得远处有郎朗歌声传来，不无讥诮。

“晨起朗吟读孔孟，暮去执笔颂贤王。读不顺，头昏脑涨，写不尽，胸闷心慌。太难受，便来散步江上，排抑郁，信自横卧树旁。

“却不料，两只黄狗叫汪汪。一个叫，吃得东家猪头肉，一个喊，尝过西舍老腊肠。闭眼莲蓬鬼话，张嘴信口雌黄。

“五眼鸡说成是岐山鸣凤，两头蛇看作了南阳卧龙，三脚猫变得个渭 水飞熊。一个牛哄哄，一个气冲冲，争得是苍穹气上，气上苍穹！”

“这小子，敢嘲笑我来！老大你放手！不过是个老顽固，臭腐儒，野学究，寻章摘句，小意雕虫。哪晓得这世界之大，有龙不潜之水，鸟不越之巅。钻营太过，失交御风之列子，性情不纯，难见姑射之真人。我看他，功名瞎了眼，利禄蒙了心！”

“老三老三，慢来慢来。你我南山高卧，信步烟波，不爱他金银充了户，不管他功名入了土。我收了钓竿，你罢了斤斧，心满意足，眼笑眉舒。往日的神鬼思量过，畴昔的人情经历多，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

欸乃一声山水绿，樵也散去渔也去。

涵史氏曰：“渔樵者，余之蒙师也。莫知其所从来，余师之二载，皆山歌散曲，近乎风。二师高标纯格，行止薄俗，遍历山海，莫知踪迹，一如神仙中人也。逾二载，去，亦莫知其所往。将行，遗余桃符笔记各一。其内怪力乱神，光怪陆离，而纤毫毕现，恍若身临。余甚慕之而发本愿，此亦涵微斋之宿缘。今曲师、朱师远游，弟子怀之，乃得此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