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来广州了。她说要来的前几天,我高兴得像个期待糖果的小孩一样,总是打电话问什么时候来,我有大半年没见着她了,我太想念她了。
当我在出站口看到她时,她一手提着一个大箱子,另一只手和姐夫一同提着个大箱包,她瘦小的身体在宽大的肩膀间穿过,像极了坚韧的芦苇。她看到我,瘦削的脸庞舒展开来,笑出了很多鱼尾纹,生活的重压在她的脸上显现,印在我的心里。
我和姐姐从小一起长大,我是她最爱的妹妹,有一句古话叫做长姐如母,我的姐姐就是这句话的践行者,记得妈妈说过当我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我两岁的姐姐就已经会护着我了,她拦着不认识的人,不让靠近我,因为那些人总是爱开玩笑说要把她的妹妹抱走,她信以为真,害怕他们真的抱走我,坐在我的摇篮前一动不动。有些人玩笑开大了,不顾她的阻拦执意向前,她一边哭一边抱住人家的大腿咬,咬的人家哭笑不得。
姐姐大我两岁,从小到大差不多一样高,再加上妈妈常常给我们买一样款式的衣服,不知道的人都以为我们是双胞胎,但看起来与我差不多大的姐姐终究是多吃了两年饭,力气和胆子都比我大。
上学路上她帮我提装满书的大布袋,要是不想走了还可以背我走一段,她找欺负我的男生打架,敲拍咬抓全用上,为了她的妹妹她可以拼命。而我每当看到这时候的她,总是一脸惊恐,我怕别人比她狠,又不敢上前,只能哇哇哭叫着找老师或者爹妈救她。
一年夏天,村子里遇上了严重的干旱,接连两三个月没下雨,菜地里的菜苗干的没有了生气,庄稼借着梅雨季节储下的一点雨水在稻田里苟延残喘,从水库里流出来的涓涓细流成了这个村子收成的唯一希望,每家每户从早到晚都守着细流的渠道口,要将其引到自家的稻田里,但农户多,水又少,说好的先来后到轮流引水,随着干旱越来越严重,演变成了抢水纷争,田埂上经常上演为水争论不休甚至大打出手的激烈战斗。就在不久后的一天中午,我的姐姐也面临一次惊险万分的战斗。
守了一上午水的妈妈在吃饭的间隙,让我和姐姐去田埂上蹲着,别让别人把水抢了去,我们在那条小溪里无聊地玩着泥土,只见一个扛着锄头的男人向我们走过来,什么也没说挥起锄头就将我们家临时垒起来的堵水坝给豁开了一个大口子,我姐姐立马冲上去,用手捞起旁边的泥巴,重新堵起来,不料那男人见了,又大骂着用锄头豁开了另一处,囔着要我们分一点给他,说大家都不容易,姐姐死认先来后到的道理,不给任何情面,几个回合之后,那个暴躁的男人居然举起了手中的锄头,说要一锄头锄死我姐,我吓得哇哇叫,没想到我未满十岁的姐姐竟感上前站在他的锄头下,一脸英勇就义的刘胡兰神态,喊叫着让他砸下来,我吓得哭着跑回家找妈妈来。最后那男人没挥下锄头,我们回来的时候,姐姐安然无恙,像个没事人似的蹲在田埂上,堵水坝完好,那男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从那时起,我的姐姐成了我的偶像。
我整日追在姐姐屁股后面,她去茶山采茶我也跟着去,她去河里淘螺丝我也游着去,她跟着一堆大孩子推着自行车去镇上玩,后面载着我。但采茶我摘不过她,我急得满脸通红,她经常从自己的篮子里抓起大把的茶叶放进我的篮子里;我淘螺丝也不是她的对手,同样最后她总是把我们的倒在一起,一人一半,提到收田螺的地方卖,钱自然也是一人一半;姐姐刚会骑自行车的时候就载着我到处跑了,经常一不小心就把车骑到路旁的稻田里去,两人摔得一身泥,却还是乐此不疲。
初中时候,两个人每周的生活费总共5块钱,我每周都会花掉一半,花完了自己的,嘴馋了,姐姐二话不说拿剩下的一半给我买零食,她不舍得给自己花钱,但舍得给妹妹,每周花1块钱给我买一次包子,但她一个也不吃,那时我以为她不爱吃就吃得连渣都不剩,现在想来我真是一个没良心的家伙。
我和姐姐也会打架,大部分时候在床上打,我早上醒得早,没人陪我玩就经常闹她,揭眼皮,拉脸皮,将她的脸捏成各种形状,没睡醒的她可不乐意了,一开始只是用偶尔睁开的眼睛警告,后来就爬起来跟我打架,先是笑闹,后来就骂狠话,再后来就是哭叫了,经常要听到妈妈从屋外传来的呵斥后才停下来,她擦干眼泪爬回去睡觉,我爬起来去屋外自娱自乐,早饭过后,我们就又和好了。
论勇气论体能论生活能力,我不如姐姐。若说比得上甚至略胜一筹的,大概就只有念书这件事了。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姐姐上三年级,同在村里念书,同在一个教室上课,老师是出了名的母夜叉,看到恨铁不成钢的学生,总是挥舞着手里的教鞭,狠狠地甩下去,这天我的姐姐被叫出来回答问题,没回答上来,老师的教鞭落在她的后背上,她吃痛地背过右手去捂住背上挨打的地方,那女老师厌烦地又挥舞起教鞭,这次落在她的右手上,手上的铅笔一敲两段,她不哼一声,我看到她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心想一定要找个机会把这只母夜叉抓成萝卜丝,但班上所有人都害怕母夜叉,我怕,我的姐姐更怕,她被打了不敢告诉家人,她怕爸妈去找母夜叉说理,母夜叉会更讨厌她。她在念书这件事情上是自卑的。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我向妈妈控告了母夜叉对我姐姐的行凶行为,那天下午妈妈出现在教室门口,叫母夜叉老师出去聊了很久,果然,自那以后,母夜叉再也没打过姐姐。
相比于姐姐,我在老师眼里是一个聪明的孩子,题目一说就会,还没学的课文就背的滚瓜烂熟,考试都是双百,奖状贴了满墙……这时候,比较也就出现了,爸妈都是拿成绩说话的,经常比较我俩的成绩,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考这么点分,你看看你妹妹,看来你不是读书的料,以后还是下田的种。
姐姐是委屈的,每每这时她看我的眼神里有一丝不屑,我想她一定恨透了自己还有个会念点书的妹妹,在这个唯有读书高的家庭里,她浑身的长处显得那么淡漠。
不管父母怎么打击或者激将,我的姐姐终究没有学会念书,初中之后,又在一个烂大街的中专学校里上过三年学,就去大城市闯荡了,对于她外出闯荡的日子,我一无所知。23岁那年,通过别人介绍,她认识我现在的姐夫,24岁她结婚了,接下来就是一地鸡毛的生活,没有学历没有经验,她跟着姐夫从一个工厂到另一个工厂奔波,几年下来,生活还是那么紧张,另外还多了两个孩子的负担,她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本来瘦小的身板更瘦更小了。
但她还是不乏生活的勇气,她拉着姐夫辞掉没日没夜的工厂流水线工作,揣着几个月的存款,来到广州,打算在这里做早餐的小生意。
她穿着几年前的T恤,那颜色鲜艳得过分,牛仔短裤洗得发白,脚上的球鞋倒是白的发亮,她左手一个箱,右手一个包,在人群中穿梭,她脸上的笑容自信阳光,照亮了刚被一场大雨刷过的广场。
我知道,她一定能将一地鸡毛扎成漂亮的鸡毛掸子的。
我迎上去,我真高兴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