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长河靠墙蹲在走廊上,手上的烟已经快燃到了烟屁股,他还只是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一动也不动。
女儿的室友已经走了,那个不到一米六高的女孩子见到他们的时候依偎在男朋友怀里,还有些发抖。
“张晓晓,叔叔阿姨好。”她向周长河夫妇介绍了一下情况,“欢欢就在里面,已经没事了,只是暂时还没醒。医生说送过来还算及时,应该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周长河松了一口气,从他接到张晓晓的电话开始就提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往回落了一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周长河夫妇还只知道女儿住院了。
张晓晓点点头,咽了口唾沫:“我今天回家,一推开她房间门,她就躺在床上,上面全是血。医生说她还吃了安眠药。”
周长河眉头紧锁:“怎……怎么会呢?”
他还想再问,张晓晓的男友说话了:“叔叔,你们来了我们也就放心了,今天天也不早了,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回去了。”
“哦,也是……那你们能不能给我带个路?我也去拿点东西。”周长河又对曲颖说,“你在这儿看着,我回欢欢那边拿两床被子。”
张晓晓的男友皱了皱眉:“晓晓今晚去我那边。”
“我有车。就麻烦你们带我去一下,回头我送你们回去,好不好?”
张晓晓拽了拽她男友:“我正好回去拿两件衣服。”顿了一下,她又压低了声音说,“好歹朋友一场。”
“好吧。”
2.
医院离她们的住处不远。
一推开门就见到一片狼藉。沙发上随意堆放着几个购物袋,地上还落了几个。半个杯子碎在地上,周围散落着玻璃碴,水迹还没有全干。
但周长河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地上星星点点的血。不止有血,还有一些呕吐物。血腥味混合着呕吐物的酸臭味袭来,他顿时有点头晕。
张晓晓两人倒是很快收拾完了东西,把地上的玻璃碴子扫进了垃圾桶,然后便谢绝了周长河的好意,逃亡一般离开了。
周长河扶着沙发站了好一会儿,头晕目眩的感觉终于轻了点。他走进女儿的房间,血迹斑斑的被子闯进了他的视线,床边床上都有呕吐的痕迹。他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看这些,然后在桌上发现了一个白色的信封,里面是一封遗书。
信封随他的手颤抖着,目光掠过抑郁症三个字,他随即攥紧了拳头——有抑郁症就可以随随便便去死了吗?
3.
周长河回到医院的时候,周欢已经又睡过去了。
他把行李放进柜子里,看了眼还在熟睡中的女儿,转身快走几步,猛地拉开病房门,出去了。他把门狠狠地摔在背后,立马又伸出一只手掌住了门,轻轻把门带上了。
周长河靠着墙壁蹲下来,点燃了一根烟。突然,他把烟扔在地上,埋着头,双手揪住头发,喉咙里传出一阵压抑的嘶吼。
“欢欢醒了。”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周长河转过身,就看到曲颖站在门口,一脸疲惫。
他站起来,抱了抱她,在洗漱间洗了把脸,又清清嗓子,这才走了出去。
“爸。”周欢怯怯地喊到。
周长河一眼就扫到她左臂上的纱布,太阳穴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
周欢注意到他的目光,把手臂往被子里缩了缩。
曲颖搬过一把椅子,瞪了一眼周长河,随即温和地说到:“站着干嘛,快过来坐。”
周长河一边暗自深呼吸,一边走过去坐下。“醒了?感觉怎么样?”
“还好……”周欢的声音简直要比蚊子声还小。
“那就好。”沉默了一下,周长河说,“医生说你得住两天。”
“嗯。”周欢点点头。
墙上的电视传来低低地吵闹声,填满了整个房间。
4.
陪护床只有一张,好在另一张病床今天没进人,曲颖就睡在了上边。
周长河守着周欢睡了过去,这才在曲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曲颖也睡不着,坐起来看着他。周长河指指阳台,曲颖下了床,两个人走到阳台上。
“怎么了?”曲颖问到。
“你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么?”周长河说。
“还不知道。周长河我可跟你说,你现在别去刺激她,有什么等过两天再问。”
周长河没有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白信封。他把信封递给曲颖,打开手机上的电筒,然后点燃了一支烟。
曲颖一边把信封铺平一边抱怨到:“让你别抽那么多烟。”然后她猛地吸了口冷气,抬起头一脸震惊地看着周长河,又立马低下头读起来。
“抑郁症,怎么会?”她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最后艰难地抬头朝周长河发问。
“是复发。”周长河灭了灯,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
“怎……怎么办?”曲颖的手颤抖着,纸张在静谧的夜里发出哗啦声。
“不知道。”周长河抽了一口烟,他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阳台上一时只剩下烟头的一点光亮。
病房里,周欢侧着脸,盯着那一点红光。
5.
周长河决定,带周欢回家。
他们住在清河县,离市里不过两个小时车程,生活节奏却慢了好几倍。既然抑郁症患者不适合太大的压力,那清河的生活应该正好适合周欢,而他们也可以照看她。
周欢并不是很乐意回去,她已经习惯了在市里的生活。:
“我们也不是说一定要你回去,只是你现可以回去歇一歇。”曲颖劝到,“而且也不是说以后就一定要在那儿过啊,休息一段时间再回来就好了。”她看周欢有些意动,又加上了最后的砝码,“再说了,你回去了,我们也放心些。欢欢啊,你这么大了,有时候也考虑一下爸爸妈妈的感受吧。”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周欢已经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她沉默着点头,看着母亲脸上慢慢绽开一朵花。
6.
清河是个小城。
周长河夫妇向几乎所有人隐瞒了周欢的情况,只告诉了家族里关系极好的几家。尽管如此,周欢的事还是不胫而走了。
好在这些日子里,除了去见周长河帮她联系的心理咨询师,周欢几乎不怎么出门,也没机会见到那些亲戚长辈。
周长河的假期结束后不久,曲颖也要去上班了,两人都很不放心周欢一个人在家。但周欢坚决不去爷爷奶奶家吃饭,所以曲颖只能每天早上把饭做好,这样中午周欢就热一热就能吃了。
尽管如此,曲颖还是常常发现,自己做的饭根本就没有动。有好几次,她晚上回家时,周欢还躺在床上没有起来。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曲颖看着女儿一天天没个正形,急了。
“不能让她这样下去了,她现在一天到晚除了睡觉就是盯手机,啥也不干。咱们得给她找个工作。”一天晚上,曲颖对周长河说。
“我已经跟大哥说了。只是你也知道,这得有空位才行,现在这时间不前不后的,不好来啊。”周长河也觉得要让女儿工作才行。
7.
周欢不去工作。
当周长河对她说:“你大伯给你安排了个工作,下周去报道。”时,她噌地站了起来。
“我不去。”她说。
周长河皱了皱眉:“欢欢,你也知道,爸爸妈妈不可能养你一辈子。”
“不,我不去。”周欢很固执。
“这个工作你大伯拿下来也很不容易,要不是你是他侄女他才不会费这个劲儿呢。”周长河耐着性子解释到。
周欢撇了撇嘴:“回来的时候你们没有说过要在这里工作……”
“你不可能不工作!”周长河感觉自己快要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了。
“我说了,我不想去。”周欢又重复了一遍。
“你大伯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周长河把杯子“砰”地摔在桌上。
曲颖坐到女儿身边,伸出手抱住她:“你爸爸也是为你好……”
周欢猛地一挣,几步冲回卧室,手一甩关上门,再一拧把门上了锁。
曲颖拧了拧门把手,然后敲敲门,喊到:“欢欢你开开门。你别激动,我们可以好好商量的,不想去咱们就不去啊。”
话音未落,周长河的吼声就传了过来:“她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惯的!”
周欢拉开门,冲出去,抄起桌上的水果刀对着自己,带着哭腔喊到:“够了!”
曲颖已经被女儿的举动吓呆了,结结巴巴地说到:“欢欢你别,别冲动……咱们把刀,刀放下,好,好好说。”
周欢没有听她说话,把刀攥得更紧了一点:“还说什么你们会一直支持我,呵!你们根本就不在乎我!”
周长河没有听她在说什么,他瞅准时机,三步并两步靠近了周欢,一把把刀夺了过来。
曲颖瘫坐在地上。周欢蹲下来,把自己缩成一团。客厅里只剩下周长河的咆哮:“你还长本事了你!知道什么人会干这种事吗?我从小就是这么教你的?啊?说话呀?你傻不傻啊你?我还拿钱给你吃药……我看你就是吃药吃傻了!”
周欢流着泪,嘴角翘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8.
周长河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周欢怎么就这样了。
他28岁才有了孩子,这在他那个年代,在清河这个地方,都已经算是晚的了。因此,对他来说,这个女儿就像是稀世珍宝一样。
他还记得周欢出生的时候,他是那么开心,所以他给她取名周欢,因为他的快乐,也因为他希望这个孩子一生快乐。
一切明明都很顺利呀!他看着她学步,听着她叫出“爸爸”,带着她放风筝,教她认字、数数和游泳。女儿的聪慧让他欣喜不已,他几乎可以肯定,女儿的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争执不断了?是他要她好好学习,不许她和朋友出门闲逛?是他帮她挑了一个好专业,不让她去学自己想学的?还是他在她一毕业找人安排了一个工作?
可是,他也是这样过来的啊。有多少人还希望有人能帮自己安排好呢。
他那样爱着自己的女儿,帮她准备好一切,她却一点也不肯接受他的好意,甚至视他如暴君,不肯再和他沟通。
你们根本就不在乎我,你们从来没有听过我说话。
周长河坐在周欢的心理咨询师对面,低着头,无比挫败。女儿最终还是同意了他和咨询师会面,现在他才明白那时女儿意味深长的眼神。
9.
——要走多远,才能学会放手?
周欢在市区找到了一份工作,离开了清河。
回来的时候,她带着各种各样的小药片,周长河开车载着她,温度明明已经调到最高,空调的冷气还是冻得她发抖。
离开的时候,她还是带着瓶瓶罐罐的药片,坐在副驾上,看着周长河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四月的天还没有热起来,她却突然玩心大起,打开了空调。
周长河笑着说她捣蛋鬼,而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还挺享受在家乡的生活。
周长河和曲颖会在周末开车去看女儿。虽然有些勉强,但周欢还是会和他们一起吃顿饭,聊一聊。
周长河也渐渐学会对女儿的生活闭嘴,虽然他们还是会时不时吵起来——尤其是在番茄炒蛋是放糖还是放盐的问题上。
“番茄炒蛋明明就该放糖!”周欢咬牙切齿地看着周长河把半勺盐撂进锅里。
“我说撒盐就是撒盐。”周长河同志坚守立场,毫不动摇。
“还是淋醋的好。”曲颖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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