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温黄平原,长长的太湖河蜿蜒穿过大溪的黑土地。大溪小学、大溪中学沿着太湖河南面毗邻而居,中间只隔着几十米的果园。大溪小学在河道一侧筑了围墙,并往东西两侧延伸直至陆地,隔开了学校与河道,也隔开了小学与中学,这围墙象是一双手臂牢牢地环抱着大溪小学。大溪中学却在临河一侧留出一大一小两个埠头,每逢夏季,一到太阳西斜,埠头被树荫遮蔽,洗衣服的、游泳的,都赶了过来,只要闹腾声一起,总会引得隔壁小学围墙上探出无数个小脑袋。
正值暑假,午后空气闷热,河边的丝瓜、高笋、豆荚争先恐后地招摇着那一大片翠绿,水田里,不时传出一声声响亮的蛙鸣。只见三条身影,从大溪小学的围墙上飞快地翻了下来,一溜烟地跑进果园,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从树上飞快扯下一个饱满的番茄,在衣服上蹭了几下,就往嘴里送去,一口咬下去,红色的汁液瞬间从他嘴里流出来,顺着下巴滴到海军条纹的背心上。他不管不顾,飞快地把手里的番茄吃掉,脸上露着满足的表情。然后一只手一拉背心下摆,形成一个兜,另一手熟练地捉着番茄,一扭一扯,往兜里一扔。三个人边跑边摘,没几下,就从大溪小学这边,跑到了大溪中学那侧,然后从一个篱笆洞里钻了出去,三条身影在大溪中学的河埠头闪了几下,消失在一幢平房后。
大溪中学里有一片桔园,位于校园西侧,平时人迹罕至。此时,最大的那株桔树上,正并排坐着三个男孩。其中一个,正是方才的海军条纹背心,胸前已经滴满了果汁,屁股坐在树枝上,双腿挂下来,蛮不在乎地在空中一晃一晃。还有一个小个子,笑咪咪的,露着两个虎牙,穿着白色短袖衬衫,但象开了花似的,衣服上红的、黑的、蓝的,到处都是。最后一个头发卷曲,手扶着树枝挺着腰小心翼翼坐在树枝的最外侧,若从树下望去,很明显地看出他一个屁股占着其他两个屁股的空间,没看过大白猪上树的,此时看看也算掌握基本情况了。
“再过一个月,我们就是四年级了。”条纹背心转过头,停了一下,似乎斟酌了一下语气,最后语重心长地说,“李老师都说了,四年级,是关键的一年,如果四年级上去了,那就没有问题了,五年级、甚至初中,都有发展的空间,如果四年级落后了,就全完了。所以,我们四年级必须要打个翻身仗。”条纹背心越说越响,说到最后,手猛一拍树枝,“噌”地一下从树上站了起来,“把‘芝麻’那帮人从抽水站赶出去!”这一站不要紧,引得树枝一阵猛颤,坐在最外侧的卷毛惊慌失措,连忙双手抓牢树枝,屁股努力地前后挪动,拼命平衡身体,一边大声叫到,“阿水,阿水,别摇了… …”
抽水站位于大溪小学西面,小学正大门就开在这侧,离大门300米左右靠近河岸处,有一间小房子,一根巨大、黑色的铁管从房子里伸出来,斜着向下一直伸入河中,俗称抽水站。抽水站在大溪小学的江湖地位崇高,它兴起于一个叫“河心洗手”的比斗。每天放学后精力过剩、不甘回家的男生们总要就近到此处攀上爬下一番,慢慢地,就形成了沿着铁管向河里走的比斗。一开始,比斗内容是沿着铁管一直走到临近河面的地方,再转身走回房子处。铁管陡峭湿滑,经常有人从上面摔下来,掉入河岸的淤泥中,劈头盖脸一身黑泥,回家少不了一顿打。这样慢慢就两极分化,明显形成两个阶层。失败过几回不敢再走的,就聚在旁边看热闹;成功过的,胆气更豪,后来发展成走到接近河水处,然后蹲下洗个手。这动作有点表示自己其实无意参与俗世纷争,只是路过来洗个手而已,不小心被视为高手,也都是当作浮云,这般意思。洗的时间越久,越显得自己实力出众,境界超然,赢得的欢呼声就越多。此举一出,便被英雄们纷纷效仿,路过此地准备来河面洗个手的高手与日俱增,只是成功者鲜。因为铁管站脚处较高,河水处较低,洗手时一弯腰,屁股就撅起来了,重心向前栽,两脚很难控制平衡。特别是“洗手”前期,有的“英雄”沉溺于旁人艳羡的目光,洗手时间“超规格”了,起身腿麻,一个不利索,扑嗵栽入河中,惊叫声、哄笑声一起爆发,比原来的欢呼声更响了。幸亏敢走到这儿的都有水性,但全身湿透后,回家一顿狠打也是超规格的。慢慢地,从“河心洗手”开始,甩纸板、跳青蛙、弹柿娘等各类活动都习惯性地以此为据点,因为这儿人气旺。最后,这个抽水站成了大溪小学各类才华少年“华山论剑”的地方。受到大家公认比较厉害的人物,就会拥有自己的固定宝座——铁管的最高处,坐在那儿,俯视众生。所以,要想在大溪街12周岁以下少年界里混出个名堂,首先必须要坐到抽水站铁管的最高处。
芝麻是阿水坐上铁管最高处的最大竞争者。 芝麻原不叫芝麻,叫王红星。他可不是一般少年。据说甘罗十二岁当宰相,可芝麻十岁时,就凭一已之力把电视机弄炸了。芝麻他爸在104国道边办了个注塑厂,生意远销泽国、路桥、海门,虽然是个生意人,但非常重视学习,因为在这方面他有着非常惨痛的教训。由于自身文化程度不高,识字不多,当年芝麻爸如获珍宝拿到一本金瓶梅后,除了插图,其他愣是看不懂。芝麻爸是双脚插泥的农民出身,风格就是两个字“实诚”,办什么事都讲究眼见为实。芝麻爸有句名言“凡事都靠想象的话,还要手跟眼卵用?!”所以,芝麻爸认为,不管做什么事,首先要读好书认好字。可芝麻不这么想,电视上“赐于我力量吧,我是希曼”可比作业精彩多了。所以,芝麻常常趁爸妈晚上出去串门的时候,偷偷看电视。刚开始,芝麻爸回家看到三楼的芝麻还在埋头狂做作业,觉得这小子比自己有出息,抽着烟满意地回自己二楼去了。可不久后,班主任就找上门了,说芝麻最近的考试,两门功课加起来没到20分,创造了自己执教以来最惨无人道的历史记录,每天交的作业,除了名字是对的,其他没一个正确。芝麻爸顿时脑子里浮现出芝麻深夜台灯下苦读的场面,感到自己被这小子忽悠深了。芝麻爸终于怀疑起芝麻可能偷看电视,但芝麻拒不交待犯罪事实,只肯承认自己学习不够深入,围绕芝麻到底有没有看电视,芝麻爸和芝麻几番斗智斗勇,但都被芝麻一一破解。后来,芝麻爸回家后,会摸摸电视机箱热不热来判断芝麻有没有偷看电视。这一招,难住芝麻很久,起码六集《希曼》的时间。但芝麻不是一般少年啊,一天,他看到街上卖棒冰的,居然触动了他的灵机。当天晚上,乘芝麻爸出门,芝麻狂奔两里多路,去小溪岭头棒冰厂捧回一大块冰块,然后搁电视后盖上,芝麻觉得,这样保证他爸摸上去不会烫。于是,打开电视后,还没等到希曼出场,电视就“轰”地一下炸了。屏幕碎片四处飞射,扎了芝麻一脸,于是,芝麻就成了现在的芝麻。
“阿水”虎牙仰头看着条纹背心,“现在能做到河心洗手的起码有七个人,芝麻那伙有三个,你和我两个,其他还有两个,我们高手人数比芝麻少一个。除非… …”虎牙看了卷毛一眼,卷毛此刻正平衡回身体,脸上犹挂着大难不死的庆幸表情,“除非卷毛也能河心洗手。”
“啊,我不行的,阿水!”卷毛听到此言,脸上立即又紧张起来,“为了练河心洗手,我已经被我爸打六回了,我爸说了,再敢玩,就把我脱光了站街上打,唔,我都快四年级了... ...”卷毛嗫嚅着说,“如果脱光了站街上… …”
“没事儿,我有办法。卷毛,虎牙,你们听我安排,”阿水瞳孔慢慢收紧,“我要把‘河心洗手’升下级。”
阿水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事先在水面下的铁管系个鱼篓,里面装几条“蒲哈拉钻”(一种小鱼,常见温黄平原水域),用鱼线穿好,到时装作洗手,找到系在鱼篓口的鱼线,慢慢把鱼拉出来,一手抓住鱼后,再高高抛起。阿水似乎已看到银色的小鱼在空中翻飞,鱼鳞在阳光照耀下变幻着各种颜色,象精灵穿上一件绚烂的衣裳。“河心飞鱼”此举一出,必定在小学生中震古烁今,在抽水站就再无敌手。 虎牙眼珠子一转,建议道,“鱼线在阳光下会反光,晴天容易被识破,最好找个阴天,迷迷蒙蒙大家看不清楚,容易成功。”
“成功之后,我们就找个地方,把那几条鱼烤了吃。”卷毛随即补充道。
“行,就按你说的办。”阿水考虑了一下,对虎牙说到。然后转身用力拍了拍卷毛肩膀,“但整个大溪,我最欣赏的就是你了。”
对阿水们而言,开学式、散学式都是狂欢式的,散学式意味着一伙人可以整天为所欲为,开学式则意味着几伙人可以整天较量谁更能为所欲为。根据传统,开学式是抽水站正式开门营业的第一天。四年级的开学式那天,对阿水来说是个好日子,因为恰好是阴天。天空一片灰白,尽管没有太阳,却依旧闷热难耐。知了在树上嘶哑地鸣叫着,低沉中潜藏着丝丝亢奋;柳树低垂着枝条,似乎不想让人看出它的脸色。开学式结束后,阿水三人随着人潮从校门口荡出来,看了看一如平常的河面,然后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河面下,竹制的鱼篓在水中悄无声息地悬浮着。
三人慢悠悠地朝抽水站走去。天上乌云堆积,天空阴暗的仿佛可以滴下墨汁来,突然“轰”的一声闷雷,似乎一只巨大的铁球砸到楼板,然后“轰隆隆”地发着沉重的闷响,从远处天空碾压滚来。河面上乌云更密,整个天空仿佛失重的天平。此时,一条二米多长青黑色的水蛇在惊雷中从岸边的石缝中游出,游到鱼篓边时似乎发现了什么,三条小鱼惘然不觉地在鱼篓里转着圈,水蛇在鱼篓口稍一停顿,然后滋溜一下没入鱼篓中。
铁管周围已聚集了几伙人,其中一人大马金刀地坐在铁管最高处,剪着杨梅头,倒也精神,只是脸上细细碎碎不少伤痕,象地上撒了一把芝麻没来得及扫,这可不正是不一般的中二少年芝麻嘛,如今正斜着眼看着走过来的三人。阿水手插在裤兜里,看着芝麻,心里轻哼了一声。蹲下,抓鱼,再高高抛起,这两天阿水是苦练已久,就等着给芝麻最后一击。
阴暗的天空忽然亮了一下,一道闪电如同皮鞭在厚厚的乌云上抽开一道光槽,紧接着,一声炸雷“轰”地在太湖河上空爆开,仿佛要把一切都化作蒸汽飞散。 阿水抬头看看了天空,三步并做两步走,很快爬上铁管,迈过芝麻故意伸搁出来的腿,在铁管上站定,望着黑黝黝的水面,深呼吸了口气,然后面无表情地沿着铁管朝河心走去。 虎牙靠在抽水站的墙壁上,一会儿看看天空,一会儿看看阿水,似乎在想着什么。卷毛兴奋地挤过人堆,在地上跟着阿水前行,一直跟到水边才停下。
阿水平稳地走在铁管和河面的相接处,嘴角微微上扬,慢慢蹲下身,伸出右手轻轻荡了荡水面,回头看了一眼芝麻。芝麻有点不屑地看着铁管尽头的阿水。
阿水慢慢把手没入河中,寻找到系着鱼篓的绳子,用手指费力地把绳子一点一点收回,摸到鱼篓后,又小心地在鱼篓口摸着,找到细细的鱼线,向外轻轻一拉,感觉似乎比原先沉重。
阿水感到腿有些僵了,事不宜迟,他把鱼线迅速拉出一尺左右,然后翻手一握,这个动作阿水已练至纯熟,但觉入手之物粗长滑腻,且在激烈蠕动,“蛇!”乡野里长大的阿水对这东西又熟悉又恐惧。他见过人被“犁头扑”咬后的样子,用不了多久,伤口就溃烂得象块烂布,就算万幸被救回来,咬过的地方皮肉萎缩,结的疤象盘根错节的树根,触目惊心。 还没等阿水反应过来,蛇身一缠,瞬间把他的手腕紧紧缠住。阿水顿时胆肝俱裂,汗毛一下子都竖了起来。他猛地站起身,便往岸边跑去,同时高举手臂让蛇远离自己,手伸到空中才看清楚,幸好刚捏住蛇的七寸,蛇拼命张嘴呲牙,但一时半会儿却咬不到他。阿水生怕蛇滑出来,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紧紧捏住。
这一幕,在岸边的众人看来却是另一番景象。只见阿水弯身从水中突然抓出一条蛇,蛇丝丝吐着红信,长长的蛇身在手臂上缠绕游动,仿佛是他的伴物。这幅画面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设,武侠小说中的西毒欧阳锋、神鬼故事里的各路鬼怪形象瞬间闯入脑海,仿佛阿水手中的蛇紧紧缠住的是自己脖子一般,呼吸也跟着停顿了。
而此时,天空忽然一暗,感觉天和地都被关进了一个黑屋子,突然又一下炸亮,一道道闪电象皮鞭抽打着天空,尔后一声声炸雷紧接而至,天空中象两军开战一样,战车隆隆,刀光剑影,豆大的雨水开始从天空俯冲而下。站在铁管上的阿水恐惧得无以复加,吓得脸都变形了,生怕带着蛇一起掉入水中,偏偏此时铁管好象变得漫长起来,阿水拼命迈出的每一步,都恍若慢动作。
而岸边众人的惊吓比阿水本人却只多不少。只见几道闪电,在阿水身后从天上一直劈到地上,像是要把天地从中间劈开!漫天雷电下,阿水高举黑蛇,面目可怖,如同怒目金刚下凡,一步一步朝岸边逼来。随着阿水慢慢靠近岸边,众人却象潮水一般向四周退去,越退越远,直至掉头狂奔,消失不见。
据说,当夜就有不少人从恶梦中被活活吓尿,其中就有芝麻。乃至很多年之后,有些当初站得离河近的人,还会偶尔触发梦魇,再次重温这一感动到小鸡鸡哭泣的画面。 当阿水走上抽水站,发现雨幕中走来两条身影。一个嘴张得足以塞下足球,正是卷毛。另一个双手抱胸,看了眼阿水的右手,眼神似笑非笑,正是虎牙。虎牙伸手轻轻拍了拍阿水紧握的右手,手上那蛇头已经下垂,不知何时已被捏死。阿水眼神涣散,浑身一直轻轻颤抖,右手紧紧握着那条死去的蛇,好象初来世界时就这样紧握,要一直紧握到世界尽头。
“水蛇,没毒的。已经被你捏死了。”虎牙靠近阿水的耳边,轻轻说到,“大家都被你吓跑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如同满载的水库突然放闸,阿水终于长长的一声“哇”,哭了出来,然后用力把水蛇甩向河中。 卷毛的视线随着水蛇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直至河中,然后盯着载沉载浮的水蛇尸体,眼睛里却似乎倒映着在火烤得滋滋作响的蛇肉,直至它在水中消失不见。
虎牙搂着阿水发抖的肩膀,慢慢朝家走去。卷毛塌拉着一头湿毛,象一根浸水的拖把, 一会走到阿水身边,拍拍他的后背,一会儿走到旁边拉拉裤腰,好象在给肚子松绑。三条身影,就这样慢慢消失在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