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生长在一个方言混杂的地方,父亲的单位同事们来自五湖四海,操持的话语各不相同,居住的地方也是邻里相望、鸡犬相闻,然而基本上五米不同音、十米不同俗,很有些小国寡民的态势。
隔壁邻居里,有卷着舌头的京片子,也有魔性十足的东北腔;绕过几排菜地,也许迎面扑来的是一口火辣味的湖南话,不时还伴随着满口“先人”的川音响起;前院刚听完吵架如同打情骂俏的苏州话,后院又传来打情骂俏颇似吵架的山东话;雾气腾腾的澡堂子里,冷不丁有个诘屈聱牙的广西话向你借肥皂,傍晚的架子山上,还经常飘起古风古韵的广东话“万里长城永不倒”……,至于阿拉的上海话、雄浑厚重的秦腔以及开口就像说相声的天津话,也会不时地冒出头来亮亮相。所以,一有放电影或者开大会的时候,天南海北的各种腔调就充斥着电影院的空气中,让人体验到身在人民大会堂和五十六族兄弟姐妹共度佳节的恍惚感。
作为方言的汇聚地,日常交流自然产生了一定的障碍,鸡同鸭讲的状况不知道伤了多少人的脑神经,因此,普通话的价值就应运而生了。可惜的是,在严重缺乏标准普通话老师的环境里,仅凭着收听电台学习到的三脚猫,衍生出来的结果就是野生普通话在公众场合大行其道。大多数人听过别人口中的普通话,都很自信地觉得,如果自己没有在讲家乡话,那么讲的一定就是普通话了。 常年泡在五花八门的方言环境里,给我带来的好处多多,不但能清楚地分辨出人家是在骂我还是夸我,而且还轻松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甚至如今出门旅游,我还经常可以拽几句当地方言和卖菜的砍砍价。世事都有两面性,滋生的坏处也显而易见,比如说严重影响了我的普通话听说能力,读书时,最打怵的就是类似前鼻音后鼻音等等的拼音读写了。
记得小学时,邻居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我一直凭着印象把他叫做“阿揪”,估计和他祖籍温州的父母平日里喊他时的发音脱不了干系,多年以后才听说他其实名叫“阿秋”,估计和秋天出生的脱不了干系。
某个周六的下午,刚午睡起来的我,正准备去公共卫生处理点释放一下多余的水分,一出院门,就见到阿揪倚靠在房头一棵梧桐树下,神神叨叨地向我招手,“过来,给你看看我的舌头。”
看舌头?他的舌头是像小蛇那样能开叉,还是会像青蛙一样捕捉飞虫?虽然和尿急的路线南辕北辙,但本着好奇求知的精神,我还是决定忍耐几秒钟,于是拐头去看看他到底整啥幺蛾子。
“张嘴。”
“什么?”
“少废话,张嘴啊。”让我看舌头,不张嘴怎么看,还磨磨唧唧,瞎耽误工夫。
他似乎感知到了我的捉急,虽然有些不解的样子,但还是老实地长大了嘴,像一头等待喂食的河马。
我小时候体弱,算是久病成半医,一般也能大致判断有啥不对劲的事。这时候如同一个老中医,态度严谨地对着他舌头仔细研究——肥瘦适中,舌苔红润,除了牙齿有些参差不齐之外,舌头既没有变色,也没有长小疙瘩,根据他平常胆小的秉性来看,更不像是在野地里吃了什么有古怪的果子。
“舌头再伸出来些。”我本着负责的态度,继续寻根究底。
他情绪有些慌乱起来,不过舌头还是活动自如,伸出来的程度已经可以看到喉咙口的小舌头了。
“没啥问题啊,给我看什么啊?”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看这个啊。”他一秒钟恢复正常,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五彩斑斓的石头,色泽油润晶莹剔透犹如珠玉,“我在矿石小河捡的,好看吧?”他满脸兴奋地像献出了和氏璧的那个家伙。
我去,他想给我看的原来是他的“石头”,我对自己的听力顿时有些无语,急忙借尿遁飞速离开了现场。
我的初中是在城里一中读的,当时衢州刚刚撤区设市,百业待兴,原本安静平淡的小城里有些躁动起来,开始出现不少南来北往的外乡人。
某个春风沉醉的傍晚,在一家电子游戏厅旁观了一场战斗的我,正在赶回学校的路上快步而行。一不小心,迎面撞上了一个身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手提公文包、似乎正茫然地在寻找什么,看到我后眼前一亮,脸上的笑纹浓密得似乎可以夹死蚊子,一口外地腔毫不避讳地直指中心:“小朋友,衢州妓院在哪里啊?”。
中学课本里,鲁迅先生教导我们:“要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别人”!这个国字脸看着像个干部,可油头粉面没个正经,虽然西装革履,却包了一肚子草。没想到不但是个色胚,而且,眼神也有些不太好使——衢州城里有没有妓院,难道谁还会给我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发小广告啊?
作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好少年,我当然不能纵容这种行为。于是四下一瞄,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指,“前面不远,过了路口左转那个房子里,你去问问是不是你要找的地方”。不等他作出回应,我像脱离了鬼子掌控的王二小一样,飞奔而去。当然,我肯定不会告诉他,前面杨家巷拐角就是衢州市公安局。
满怀做了好事不留名的喜悦心情,走向学校的脚步我都觉得轻快了许多。在穿过一条小巷,走入县学街的大道上后,抬头映入眼帘的一个高大的霓虹标牌,却霎时让我心里咯噔一下,“衢州剧院”四个大字在夜空里闪烁招摇。我虽然觉得也许是那个外乡人的普通话发音实在不标准,但心里,还是对他致以一万个点的抱歉,祝他好运吧。
工作以后,自己赚钱自己花,着实过了几年自由无拘的日子。记得有一回过生日,约了几个朋友下馆子,认真地点好了菜品,告诉服务员可以上菜了。服务员是个热情活泼的小姑娘,看了看菜单后,非常贴心地问:“你们不来点猪食么?”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好意思接下茬,唯恐成了那个主动要吃“猪食”的家伙。
小姑娘看我们不说话,继续积极介绍,“我们店里的猪食味道都很不错的,有面疙瘩,蛋炒饭,雪菜面……”作为请客的主人,我非常抱歉地打断她的热情,告诉她我们先吃着,不够再点。小姑娘略有些失望我们没有点她推荐的“猪食”,不过上菜倒是挺快的,而且令人欣喜的是,菜品还算比较可口,并没有类似“猪食”的担忧。
在其他人酒足饭饱无欲无求的时候,某个小伙伴按照习惯还是有些想弄点米饭收个尾。这时,为我们点菜的小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也许是觉得我们没有点她推荐的“猪食”,转而去别处介绍了。我只好走到柜台,仔细地说明了要一碗米饭。不一会儿,一个大妈手捧一小碗米饭带着飓风冲了进来,“你们这儿,是谁要饭?”大妈的眼神逐一扫过包厢里的众人,努力想把那个要饭的家伙辨别出来,准备以最好的服务送上手上的饭碗。大家竟无言以对,纷纷躲开她的视线,我也左右为难,实在不好意思指明到底是谁在要饭,只好示意她放下那碗饭就好了,大妈咕咕哝哝地带着不解的表情,离开了我们这桌奇怪的客人。
鉴于我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越来越多的时候,在和别人的交流中,我下意识地会反复确认对方言语的含义,同时,也会仔细解释我表达的内容。所以,千万别介意我讲话的啰里啰嗦,那不是卖弄口才,也不是在学唐僧,为了我们沟通顺畅,避免歧义,请接受我的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