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说这些事的。
那天我检查完水电暖又随手关掉灯以后就去了城市。
我过去一直认为,城市就是海滩上的一枚贝壳,是孩子挣脱妈妈怀抱以后用尿和泥垒成的城堡,是庄稼人在田头小憩时搭的凉棚,是旅人长途跋涉中的驿站,是人们把多余的物品归结到一起又很快被另一拨人席卷而去的地方。
那天我离开临泽径直东去。愈往东,故乡愈远,村庄的轮廓愈淡,灯光愈少,三盏两盏一盏,我的视野一片黑暗。黑夜是孕育思想和光明的地方。在五百公里以外,在那片夜色中有我的父母兄弟姐妹,有一张张被北风吹皱的美丽脸庞。远远地,在繁星映衬下,是一个光灿灿的世界,那是心光,那是在鸡鸣狗叫中跃动的生命。
离城市愈近,灯光逐渐多起来,一盏灯两盏灯三盏灯,密密麻麻,变成一个灯的沼泽。一幢一幢楼房猛一看就像一堆堆夕阳下的玻璃垃圾场,再近一些,是一个个披着深褐色长衫的金刚力士,外面又松松地搭了一件缀满五彩补丁的的纱衣,那形象着实有些吓人。
列车从金刚力士脚下穿过去,在某地划了一个逗号。我就从那个小尾巴上一溜儿滑下来了。
正值春节,兰州被霓虹灯装扮得美轮美奂,宛如仙境,这倒让人也有了飘飘欲仙的感觉。只有黎明之前的那一段,窗外的礼花歇息了,游人的喧嚣降低了,窗缝里透过一丝自然的凉风。我这才知道自己寄居在十楼一隅。远远近近那闪烁了一夜的灯光似乎也疲惫了,开始打个盹儿,一会儿又强打起精神。可是亮着的是他们,我始终在一个暗黑的角落里。
这个城市人很多,大家摩肩接踵。可是没有人认识,大家也懒得打招呼。人们都匆匆的,不知忙些什么,就是在夜里,车辆依然川流不息。在十字路口,红灯就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狮子,它一瞪眼,几十辆车悚然刹住一字儿排在白线上,一排蓝莹莹的眼睛与狮子对峙。几十秒以后,红灯熄灭,几十辆车霎时精神一振,你追我赶奔驰起来,冲向下一个路口。我注视许久,每每哑然失笑。
春节终于过去,我迫不及待想要回去。其实,不只是我,想逃回去的人大有人在。
尽管我提前就订了票,仍然是无座。
列车是在12:39开动的。行李架上过道里都塞满大大小小的包裹。除了座位上,一切有间隙的地方都是人。男女老少粘成一团,随着列车在晃动。有人举着手不停地扇风,有人干脆脱掉上衣,光着膀子大声喘气。厕所也被人群拥住了,隐隐听到有人用瓶子小便的声音。空气几乎被各种腥臭腐败的气息凝滞了。平时在家我们躺着都觉得累,这时候无座人多么盼望能有一个宽松一点没人推搡的地方站一站,更别奢望坐下了。这样熬过四五个小时,陆续有人开始下车,车厢里飘过一丝凉风。过道里终于可以站稳了。偶尔趁着有座的人起身的当儿,无票客乘机坐上几分钟。有时遇上好心人挪挪身子,空出几寸座位。那无座的乘客顿时感动的落泪,连连打躬作揖,千恩万谢之后才挂上半个屁股。
离家愈来愈近,不远处的夜空开始渗出灯光。一盏两盏三盏……有灯的地方就是家。
灯,三两盏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