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令人无限遐想又戛然而止的三分钟。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客舱乘务员向您介绍救生衣、氧气面罩和安全带的使用方法以及紧急出口位置……”
当你极其熟练一套肢体动作的时候,四肢可以脱离头脑的控制自己行动。那这三分钟我要用头脑做什么呢?反正也没有乘客看我,他们刚在关手机前发完一条不会被回复的短信,被幼小的孩子问道飞机如何起飞,思考某个突然冒出的哲学问题或是猜测某部肥皂剧的剧情,嘈杂的机舱里并没有人望向我。
我的双手正拿着救生衣做着已做了无数遍的演示,这是自由的三分钟,自由得让头脑可以回忆所有可能发生的美好的事情。
地点,地点是在新泽西一个沿海的咖啡馆。傍晚的来临让一切热闹都慢慢沉静下来,这种沉静似乎又默默酝酿着夜晚的热情。海鸥不再大声叫唤,坐在露天咖啡桌旁的情侣们轻生耳语,夕阳在海面上投射着最后一丝浮光掠影。
一个姑娘独自坐在桌边,眼睛似乎透过海面望向更深的海底。是啊,故事不都是这么开始的吗?被她喝了一小口的咖啡已经冷掉了,海风微微吹起了她两鬓的发丝和桌下的裙角。我不想说很俗的故事,可事实就是某个来自我的声音叫我鼓足勇气过去跟她打个招呼。
“嗨,这里的傍晚很漂亮吧?”
姑娘扭过头冲我礼貌地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
她的回应让我觉得这个搭讪方式是不是太傻了,但她又立马打消了我的看法。
“是啊,这里的夕阳给我的感觉竟然和家乡给我的感觉一样。”
我不再悬着一颗心,或者说,我一开始就不觉得紧张,我从来不知道在一个陌生姑娘身旁我竟然有如此放松平和的感觉。
“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的傍晚,在楼顶围栏边,很多鸟在晚霞里飞……”
“很美的傍晚。”女孩打断了我。
“是啊,可是当时我正准备往体育老师的锅里扔石头,她正在对面楼下炒菜。”我有种难以察觉的冲动,想把小时候所有被我忘记的事都说给她听。
女孩笑了,拿起勺子搅了搅冷掉的咖啡。
沉默了几秒钟,可我觉得我们在这表面的沉默里交换了无数的彼此的信息。
“我记得小时候一个大太阳的下午,我跟小伙伴在一条小河边的草丛里捉蝴蝶,我期望抓到一只最美的蝴蝶夹在书里做标本,我们找来一个瓶子装蝴蝶,然后在烈日下捉了一下午……”
姑娘放下勺子,继续说:“我们脱下外套兜蝴蝶,皮肤晒得又红又烫,草丛里只有很普通的白蝴蝶,我们一直抓到傍晚。”
姑娘抬头望着我,夜色已经来临了,可我依然看见她水灵灵的眼珠像波光一样在闪烁。
“我们准备回家的时候,发现一个下午抓到的蝴蝶在瓶子里没有一只完整的,全都碎了翅膀,我很沮丧,可是小伙伴们说:‘你可以做很多标本了。’”
“她们都在尽力帮我捉蝴蝶,我很感动可是又很沮丧,这真是难以形容的复杂的感觉。”
“有很多难以形容的感觉,比如,我们刚刚认识了三分钟,我们倾诉了最深的感受,可是也许,我们有可能又会成为陌生人。”
“是呀,那试试这种感觉如何?”姑娘笑了起来,“我们做了三分钟最亲密的人,然后又再见,成为陌生人。”
我没有回答。
姑娘站起身,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脸颊,转身走了。夕阳不见了,天已经黑了,周围又开始嘈杂起来,店铺的灯光全亮了。姑娘的裙角消失在夜色的街角。
这真是让人无穷回味的三分钟。
“……在您的座椅背后的口袋里备有安全说明书,请您阅读,祝您旅途愉快,谢谢。”
安全演示完了,我例行朝乘客鞠躬。他们刚吃完最后一瓣橘子,幼小的孩子知道了飞机如何起飞,疲惫的旅客戴上眼罩准备睡上一觉。没有人望向我,我准备回休息室了。
在这三分钟的后一秒,我看见了一双水灵灵的像波光一样的眼睛。
从那双眼睛里我知道了,她完完整整地认真地看完了我的三分钟飞机安全演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