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上一年未见的同学，游南博。保送也好，高考也罢，高中阶段总算告一段落，迎来眼前长长的假期，彼此都有些小激动，一路上笑声不断；然因这欢乐的心绪，加之今天不知什么缘故，馆中观赏者众多，一个讲解员被黑压压一群人吞噬，不时传来小孩子尖锐的叫喊声，使人不免“瞬间出戏”，难以沉下心来细细揣摩一幅画。

走一段路，一个人走，看的是风景，悟得是个人感受；两个人走，往往就需要考虑到他人的感受，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和相互影响占据了一部分精力，分给风景的纯粹的注意力也便少了一些。天时地利人和，其中的“天”、“地”、“人”分别代表着时、空、人三个要素；三个维度合在一起，似乎就是世上万物的共同配方；人类社会如此—历史学探求的正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自然界亦如此—譬如一株植物的生长，在不同的时期、季节，不同的经度纬度海拔位置海陆位置都会有不同的状况，这是自然的规律，而加入人为的干涉，一切又会截然不同。

三个变量中，唯一尚能控制的是“空”，然而时间不曾停下步伐，不同时间下的人必然不同，严格的来说，不同时间下的“空”亦发生了改变。于是赫拉克利特的“人不曾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便体现出无与伦比的正确性。和朋友们一起去博物馆是一种心情，独自旅行看展又是另一种体验；古人登山玩水，登楼远眺是一种心境，今人重访古迹，追寻其踪却往往以失望告终。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所说，“当你评判任何人的时候，请记得，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拥有你所拥有的一切优越条件”。时、空、人种种条件都发生了改变，要真正重新感受古人的脉搏与思维跳动简直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因此不管鉴赏什么艺术作品，欣赏什么文学作品，都是一种再创造，鉴赏者的鉴赏内容与其对作者的了解程度，鉴赏者的个人经历，阅历甚至想象力等息息相关，两个人同样站在一幅画前陷入沉思，他们的思维可能到达对立的两个地方，得出的结论可以相差九万八千里。

有人痛苦迷茫地说，历史被蒙上浓厚的主观色彩，究竟哪里能够寻得客观的历史？可是究其根本，所有人文社科学科均是主观的学科，历史学是用今人的眼光解析古人的所为；用完全理性的科学的手段研究人类社会，终将以失败告终—《局外人》中的主人公莫尔索杀死了海滩上一个与他无关的阿拉伯人，只在于一眼一念。读者从莫尔索的角度出发，跟随加缪走入其思其想，自然站在莫尔索这一边，同情他的“无辜”，憎恶社会的荒谬；可是，从常理来说，莫尔索真的无辜吗？他杀了人，死者家属必然恨不得置他于死地。再多的司法审问，无法将当事人当时的所思所想具体化，投影出来，公之于众，也因此世上没有绝对的真理，没有绝对正确公平的法律和审判。

不说具体内容如何，南博展馆的空间感是我所参观过展馆中最好的。一般的博物馆论“展厅”，一个巨大的房间，布置各式各样的展览柜，风格基本一致；可是南博不一样，它真正设计出“空间”。还记得几年前参观南博一个叫做“彩绘地中海”的关于希腊雅典海洋文明的展览，一进展厅，扑面就是蓝色的色调，海洋的气息—-投影在墙上投出海边的白色神殿，无比端庄典雅，周边有贝壳般的装饰，房间中间零散地分布着一些小玻璃柜，洁白的雕像安静地站在其中，好像是写一部小说，自然和社会场景都已经铺设好，人物就要登场，一系列故事就要徐徐展开。

其中有一个展览内容是一幅彩绘墓穴画，是巨大长方体墓穴内壁上的图案，即著名的“跳水者之墓”。南博竟然用一个小小的房间单独展览这个内容—用房间的五面墙还原墓穴中的情景，四壁透出发蓝发白的光，人物的体态给人漂浮，游泳的感觉，让人进入时，觉得进入一个神圣又神秘的空间，好像是海螺内部的曲线空间，好像身处静止的海洋之中，太阳的光芒正透过水面洒在四周；又好像是生命终结后升入天堂，肉体轻飘飘的，甚至没有了，而灵魂在空中徐徐上升，穿过云层，进入无穷的世界。

三天之内，游了深博，又览了南博，前者清静肃穆；后者活泼灵活；前者给我的感受是“知识”，后者留下的印象是“体验”—-同样是高科技，深博用它制作了一个高清展示屏，用它可以查到本馆中所有的展品与解说；而南博用光效营造出空间，两个博物馆的性格并不相同。

在“拉斐尔与古典准则”的展馆，我们的“打开方式”一开始便不太“对”，看见画上形象夸张荒谬的神情，直呼“表情包”！于是笑声一片。近年来，有的画家将古典美术作品经过加工再创作，制成表情包似的一系列幽默风趣的图片，我们，以及无数当代年轻人的第一反应与之如出一辙。有的人说，艺术本该庄严，如此嬉笑轻浮，谈何欣赏？简直是玷污，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容不下慢节拍的艺术。可是这样的行为，真的没有可取之处吗？艺术，难道只能是严肃的？如果如此，那么和中世纪的神学统治，禁欲主义有何区别？看见画作的人会心一笑，所有的艰涩难懂一扫而光。这样的笑声中，艺术似乎前所未有得年轻，一切变得活泼泼起来。譬如在《自由引导人民》面前，年轻人的激情澎湃自由发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作品中人物的心境似乎更为贴合，而肃穆的观赏者，最终只是一个了不起的观赏者。有时比起在艺术面前不懂装懂，不如展露真性情，笑他个酣畅淋漓。

高二时看过一个作文题目，讲的是如今一些教授以幽默生动的形式展现古代诗文，有人说这是取悦大众，含金量不高；有人说它更好得传播了文化。道理其实相同。在我看来，这是“知识”与“体验”之争。虽说是“争”，可它们之间恐怕难以分个是非胜负，非死即生。戴建业教授的风趣吸引了男女老少，他说，我写的比我说的好。他的作品中，是严谨严肃的文字。“知识”与“体验”往往是并存之态，而且相辅相成。天平的倾斜方向，因面对的对象，个人的学术，知识水平，乃至年龄，人生阶段而不同。对于大众，很多时候需要调动兴趣；对于学术，则严谨治学。一个知识水平不高的年轻人看艺术作品，总是容易“出戏”，因为画作中再深层次的含义，他读不出，而“体验”的快感能够隐去“知识”的缺漏；一位年迈的教授看同样一幅作品，或许他会老泪纵横，久久深思，他想到画家的经历，想到自己的人生。这一切没有个孰是孰非，因为艺术文学本没有规则，它们该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权利—-所有人都有权以自己的方式去解读；它们该有多义性，能够包容万象—-包容人们的所有想象，一切幽默与庄严。倘若在艺术中没有自由，那么哪里还能找到自由呢？

21/06/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