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过去了,可晓萌再次路过村口时还是不免心生胆怯。倒不是她住惯了繁华肥沃的都市,对村子的破败干瘪望而却步,而是因为村口的那棵老槐树——十几年前有个女人在那儿跳了下去,从此她便没了妈。
大家现在很少谈此事了,可在当时那种没什么娱乐的年代,这可算件大新闻。那时候晓萌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懂,只知道再不能喊人妈妈了,直到上小学才在同学们的冷嘲热讽里摸清这件事的始末。
原来当年外公外婆不顾妈妈的强烈反对强行把她嫁给了爸爸,只因为他看着壮实是个种庄稼的好手。可妈妈那个时候早看上了邻村的刘明,大伙对此也心知肚明,因为刘明天天给妈妈讲逗趣的故事惹得她哈哈大笑,可刘明家里穷啊,还是个五短身材,压根不入外公外婆的法眼。
等妈妈和爸爸结了婚有了晓萌后,村里人又看到她跟刘明谈笑风生地走在一块了。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妈妈婚后不检点的故事就从各个角落传到家里。妈妈自然也解释过,说那次不过是碰巧遇到闲话了几句罢了,家里人信她,可外面的流言却愈演愈烈。
“怪不得呢,那天我走夜路看到一男一女不穿衣服在坝上打滚,现在看来肯定是他们。”
“那可不,你看姓刘的那小子成天讲笑话给她听,不是有点什么怎么不来说给我听……”
“呀,这么一说,还真不知道那娃娃到底是谁的种呢!”
……
诸如此类的言语不绝于耳,性子刚烈的妈妈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索性在某个清晨爬上老槐树,久久望了会这个世界后,在朝阳下跟黄土地接了吻作了别。
这事发生后似乎也没给多少人带来影响,奶奶和爸爸伤心了一阵后也还是该下地干活下地干活,外公外婆直接是跟家里断了往来活得好好的,倒是刘明,事情发生后的当天就不见了踪迹,至今下落不明。
“萌萌回来啦!”刚还在回忆里的晓萌瞬间被这句话拉回现实,原来是村头的张大爷。
“是啊,回来了,这么早就下地啦”,晓萌随口回了句。倒不是热情,只是工作养成了习惯。
“哎,庄稼人天一亮就睡不着,比不得你们这些个坐办公室的。你爹晓得你回家了罢?”张大爷听到晓萌的回话倒意外了一下,那事之后晓萌给人的感觉就是个只知道读书的哑巴,于是他便把锄头从肩上放下来立在脚边,饶有兴致的等着晓萌的回话。
“知道的”,晓萌继续敷衍道。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跟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横在她面前的是条她这辈子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可张大爷并不在意晓萌的态度,继续滔滔不绝:“听你爸说你在省城当老师,现在咱们村那么点小娃娃就开始上补习班了,你的日子是好过了,哪像我们……”
这是在拐弯抹角谈自己的收入呢,只要自己比他家孩子挣得少,他就又找到喝酒的谈资了,晓萌当然明白,可她并不打算继续,随口“嗯”了几句便径直走回了家。
想想老师和学生还是很幸福的,最冷和最热的时节都在家待着,这才几步路呢,晓萌就热得满头大汗,汗水顺着她精致的脸颊流到脖子,早上刻意换上的白色衬衣也有些浸湿了,里面的白色蕾丝胸罩也若隐若现。村里人也没想到当年沉默不语的丫头如今出落得这般可人模样,真是像极了她的妈妈。
“奶,爸,我回来啦”。还没进家门就闻到厨房里的饭菜香,在晓萌看来,这种气味就是这个家的希望。
“萌萌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这一路回来热吧”。奶奶快80岁了,但耳朵还灵着,听到晓萌的声音就立马迎了出来。
“我刚还在跟你爸聊着呢,说往年都是这个点回来,今天迟迟没见你回来,正准备去村口望望呢”。奶奶拉着晓萌的手说道。
“哦,刚村头碰到了张大爷,就耽误了一会”。晓萌面对奶奶的言语似乎也提不起什么热情,爷爷早逝,奶奶一个人把爸爸拉扯大,妈妈走后爸爸也没找人,现在两双眼睛都盯着她自己。
“那怪不得。饿了吧,待会你王奶奶家要抓猪崽子,我过会儿吃完早饭就去帮忙”。爸爸接过晓萌的话茬站在厨房门口说到。
“嗯”。晓萌一边应着一边往厨房走。
还真是做了不少菜,晓萌每逢寒暑假都会回家,每次回来后奶奶和爸爸对自己也很好,她从来不怀疑他们对自己的爱,也不怀疑自己对她们的爱,可是她总是觉得这种爱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并且随着时间的沉淀越发沉重。
“萌萌,你多吃点青椒炒肉片,知道你喜欢特意给做的”,说着奶奶就给她夹了好几块肉片。
“还有韭菜,今早刚割的,比菜市场的还新鲜”,不由分说又是给她夹了一大筷子。其实晓萌已经很久不吃韭菜了,她讨厌那种卡在牙齿里若有若无的感觉,但她还是吃了。
“萌萌,你今年26岁了,也老大不小了,自己的事情抓点紧,实在不行我就给你说个靠谱的婆家,这样我跟你奶奶也就真放心了”。爸爸还是发声了。
“是啊萌萌,你爸爸说的没错,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爸爸都6岁了”,随即奶奶也开口附和着,就像约好了一样。
晓萌低头扒拉着饭,正不知道怎么应付。恰好这时候,王奶奶隔着窗户往家里喊,说是小猪崽子到了。爸爸便火急火燎地出门了。
“你王奶奶啊也怪可怜的,一个人在这边过,儿子和媳妇在上海,孙子在美国念书,她这养猪啊是打算年底等儿子回来吃腊肉呢”。爸爸走后,奶奶便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边说着边又给晓萌夹了几筷子韭菜和肉片。
“萌萌啊,刚当着你爸的面也没好意思说,以后你穿衣服也注意点”,说着奶奶用筷子指了指晓萌若隐若现的胸罩。
果然,不多时便传来了小猪崽子的惨叫,叫声持续了一会又传来了小孩的哭声,晓萌对这种事毫无兴趣。可随着小孩的哭声越来越大,老师的本能让晓萌听出了惊恐,来不及细想她便放下碗筷赶到王奶奶家,这一看还真吓了一跳。
王奶奶家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似乎留守的老人和小孩都来齐了,晓萌费了老大劲才钻进人群看到痛哭的孩子,原来是村口张大爷家的孙子天天,天天是这几天被父母从省城送回来过暑假的,平常在省城读书,张大爷听闻有人抓猪崽子,想着自己的宝贝孙子还没见过这热闹便带过来图个新鲜,没想到却闯了祸。
只见王奶奶龇着牙咧着嘴,一手拿着稻草把,一手拉着躲在张大爷大腿的天天,“这大喜的日子全让你这小毛孩的嘴给糟践了,老张不是我说你,管不住孙子的嘴就别带他瞎跑,非来祸害我家干嘛?”王奶奶这是真的动气了,说着就要用手上的稻草把去擦天天的嘴。
天天哪里见过这架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双手死死抱住爷爷的大腿,似乎一不留神就会掉到粪坑里一样。
张大爷赶忙用手挡住王奶奶伸过来的稻草把。“哎,小孩子说的话哪能当真呢,天天在城里待惯了,哪知道这些”,一向强势的张大爷声音里听不到一丝强势,看来天天是真的犯了什么大事了。
“在城里待着了不起啊,我家孙子还在美国读书呢,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事过不去了”。说着王奶奶就要用手使劲拉天天。
眼看着两人要打起来了,晓萌赶紧跑过去劝,“乡里乡亲的,王奶,张爷,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啊”?晓萌是真不想管这闲事,但看到天天委屈的眼神还是没忍住。
“萌萌,你来了正好,你是老师,是文化人,你给评评理这事”,看到晓萌过来劝解,王奶奶像找到盟友似的,毕竟这事在她看来就是明摆的:“我叫你爸帮忙把猪崽子赶到猪圈,这猪崽子认生一时不下来,就叫了几声,这没人教的毛孩子倒好,拍着巴掌说这是傻猪疯猪,大伙都知道自古以来这准备过年的东西就是有忌讳的,这骂傻猪疯猪的不就是咒我们家么?”
晓萌正想插嘴,可王奶奶继续理直气壮地说:“搁往常这事也发生过,也都是用稻草把擦擦说话人的嘴就过去了,现在这老张头非不让!”
晓萌这才明白这件事的缘由,这种习俗在她小时候也碰到过。
此时张大爷却慌里慌张的。王奶奶说的道理他认,他甚至还给别人擦过,可如今要擦自己细皮嫩肉的孙子,却总感觉不舒坦。他突然想起村里有人说晓萌她爹想把女儿嫁给王奶奶的孙子,于是找到了由头:“萌萌,我知道,你们迟早是一家人,现在伙起伙来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读书人”?张大爷虽然年纪大了小聪明还是有的,干脆直接把话题扯开,把火撒在劝说人身上。
晓萌简直摸不着头脑,什么一家人,什么一起欺负一个孩子?此刻她觉得眼前的人简直不可理喻。强压住怒火深吸一口气后,依然试图去解围:“王奶,你说的这道理啊我也知道,可天天毕竟还是个孩子,他也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要不……”
不等晓萌说完,王奶奶就急得直跺脚,破口道:“本以为你是个读书人,能懂道理,没想到连这等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你去问问你爸,看这该不该擦,你爸还天天在我面前念你的好,说等我孙子从美国回来了可以配一起,现在依我看,压根就配不上”。
晓萌没想到自己一个劝架的还弄得里外不是人,她本能的望了望还在猪圈的爸爸,可他却躲开了晓萌的眼神,当年面对妈妈的解释他是不是也是这种样子呢。此刻的晓萌是又羞又气,眼圈红红的,不争气的眼泪还哗哗往下流。
不知何时奶奶也过来了,她赶忙到晓萌身边想拉她回家,晓萌此刻犹如置身于深海,四周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丁点希望,哪里动弹得了。看到晓萌不说话了,王奶越发意气风发起来,复又拿着稻草把去擦天天的嘴巴。
好不容易停下来的哭声又响起来了,王奶奶和张大爷扭打成一团,四周围起的人群蜂拥而上,拉架的拉架,言论的言论,好不热闹。
晓萌真是受不了了,她感觉无形中有一把剑在慢慢刺进她的身体,鲜血把这个村庄变成一个红色的大染缸,当她终于努力爬到缸沿往外瞧时,她看到自己的妈妈在慢慢往她身边走来。
她觉得头晕又恶心,想离开又不知道怎么走。她想冲她们大喊,让那些人带着愚蠢的思想和愚蠢的语言滚出去,她看着那个小孩痛哭流涕地被推搡好像下一秒就会被吞噬,她想到十几年前妈妈死去的那天这些人也是这样张着嘴,他们好像一直张着嘴唾液四溅地说着话永远不知道什么是沉默。
可她知道了。于是她像定住了一样,闭上嘴再也不说一句话,转头拉上奶奶就走。她想起很小的时候那些人在田边对着她妈妈闲言碎语,妈妈也是这样咬着嘴唇紧紧拉着她走,不哭也不骂,只不停地说:“萌萌,我们回家去。”
更多故事与哲思请关注公众号“觉是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