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声明,我爱黛玉,是从始至终爱黛玉的那种人。正是因为爱,我才希望将她性格中的问题提炼出来,重新安放,以警醒具有同样倾向的你我。
黛玉气质抑郁多愁善感,一方面有其先天禀赋,她前生宿愿今生以泪水还情债,哭泣是她一生的主旋律,曹公设定,无可更改;
另一方面更有其成长环境的影响,幼年丧母后来丧父,满腹心事无人可诉。遇到宝玉惺惺相惜,但只能发展成爱情绝唱,在那个制度那个家族里,婚姻大事她是丝毫没有办法的。唯一可能的支持者老太太作古之后,她泪尽而亡,也是必然。
以上,是我们可以体谅黛玉的地方,也是明知她有缺陷但仍能爱她不渝的原因所在。
她寄情于诗,玉为精神花为魂,诗歌成了承载她灵魂的全部。她的形象,充溢着爱与诗的灵性,具有不朽的审美价值。黛玉葬花,简直可以成为行为艺术美学巅峰。
但是,我无意为黛玉辩护,如同欧丽娟教授对她的批评,沉浸在自我情怀,沉浸于小我之中,纵使感天动地,终究限于一隅,价值有限。
对爱情的依赖,对婚姻的绝对寄托,是当时某阶层女性的集体命运。这种自我设限,更是黛玉个人悲剧的根源所在。
黛玉葬花以花自比美轮美奂,可我们普通人一旦沉浸其中,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起了另一个人物——包法利夫人爱玛。
这也是一个自我沉浸式的美丽女子。丈夫是一位勤恳实在的乡村医生,衣食无忧。她喜欢读书,爱诗歌,终日沉溺于文学作品,以及书中无以伦比的浪漫爱情,便产生了自我陶醉自哀自怜的诸多情愫,对风花雪月般的爱情充满了向往。
后来如她所愿,她一次次遇到了带她别开生面的男子,从此,爱情与欲望交织,虚荣与贪婪纠葛,她彻底沦陷,最后走向毁灭。
人人称颂的文学,竟成了文艺女青年的陷阱与牢笼。自以为读了几本书就高人一等?会拽两句词就目无下尘?实在是可笑了,接下来等待的,必然是轰然一击。
爱玛某种程度上就是低配版黛玉,是世俗化庸俗化了的黛玉。小资情趣浪漫主义是良药还是砒霜?黛玉用诗歌净化心灵成就诗魂,爱玛就只能在爱情里挣扎沉沦。但最终,二人都因自我的狭隘而作茧自缚,黯然离场。
她们很年轻。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有所执,有所依赖,青春,美貌,诗歌,爱情,还有宝贵的亲人。被其包围依然暗自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但伴随着生命课题的逐年深入,话题越来越沉重,只能欲说还休,聊聊天凉好个秋。
是的,我们终将认识到,人生无可依赖,无休止的自哀自怨自怜自恋,都是自缚,毫无价值。
在《杀死一只知更鸟》中我通过两个孩子的眼睛看到了一个老太太,杜博斯太太。她衰老,肮脏,孤独,言语恶毒,性格还有些狡诈,疾病将她占据,美好与她无缘,死亡就在眼前。
可就是她,将我震撼了。原来一切表象之下,她正在与疼痛与毒瘾做着顽强的斗争。临死前她决意要戒掉帮她镇痛的毒瘾,要干干净净既无牵挂也无依赖地离开人世,她践行着另一种形式的高洁与孤傲。
“她死得了无牵挂吗?”孩子问。
“就像山风一样自在。”父亲答。
作为读者,我心动不已。接着我看到了这样的话——像山风一样自在,像山茶花一样温柔,像一芥杂草一样热爱并勇敢的面对生活。
瞬间泪流满面。是的,何曾何曾何曾……脑海中浮现多重追问,心头泛起的,还是那么熟悉的涟漪……感伤的情绪……
——你这是又在自怜了吗?这位老太太但凡有半点自怜,便可以在吗啡的魔幻力量下安详辞世。可她没有。
我赶紧抹掉眼泪。我们没有做林黛玉的资格——所以,见鬼去吧,自怜。
对于热爱,对于想要的一切,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快马加鞭,去奔赴,去拥抱。顾影自怜自哀自怨的行为艺术,还是留给文学作品吧。
此生,愿你自在如山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