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雨照面 (二)

我是个超级大懒虫。排在晚班,次日常是睡至中午,阿姨上楼喊吃饭。才扭捏着爬起床,赛索不在,他走时没告知下,怕吵醒我的缘故。赛索在很偏的一家鞋厂做全天候兼职,每天清晨六点钟准时起床出发,挤地铁,到具体的地儿等厂里的面包车来接。午饭在那边,夜里八点钟下班,他家晚饭时间是八点半。华仔留下住上一晚,便独自离开找兼职去了。                         

待下楼去,阿姨上前,关切地问:“ 有毛巾没,牙刷没?” “ 我带了的。” “ 这里洗涑。”说着边指着胡弄里的不锈钢的水池。小白脸水池的邻居是煤气灶,蒙着厚厚油渍的黄脸婆。

饭桌摆在一楼的广告店内,店面不大,用碎花布遮住的一墙面,里面是内室,叔叔阿姨住的。外面贴墙摆着一只洗衣机大的不知明的机器,印刷用的。当然电脑和办公桌也挤了进来。 小小的木质饭桌是折叠式的,方便腾出空间办公 。小板凳也就位了。坐上去,热腾的一桌饭菜正望着我。叔叔不喜言语,看上去精瘦且沉稳。阿姨依旧热情地说:“ 小王同学,多吃点,把这儿当家!” “ 嗯。”我答道。三菜一汤是很标准的餐宴了。叔叔用筷子指着黄色搪瓷钵,说:“ 来喝汤!” 我点点头。阿姨瞬即拉过我的碗,盛上两大勺粉丝蛋花汤。一贯厌恶喝汤,只是盛情难却哩。家里阿姨负责开店,叔叔负责做饭,饭菜的口味流露着一种朴实,回味每一口犹如家乡的感觉。我注意到桌上的一盘荤菜,是黑黝而扁薄的肉片。我问叔叔:“ 这是牛肉吗?” 心中又觉这种问法不恰当,容易予人错误的暗示。 叔叔讲:“ 这啊,猪条头。”   夹起一片送至嘴中,也想起以前在家,有次吃饭时我指着盘子,问:“ 嘚果漆猫见黑滴是嚒斯啊?(方言)” “ 猪条头。”妈妈说。“ 猪条头是嚒斯?” “猪舌头。”   听得我顿觉生恶,没动它过筷子。                      

店里,胖哥将一件绿兜兜塞进我怀里。展开它来, 贴上身,带子甩至后背,尝试双手从身后系牢它。从没过穿制服的经验,发现怎么都整不好。这时感觉有双手接过了带子,侧脸去看,是小杨。他说:“ 我帮你。” “ 可不可以帮些你什么?”我问。 “ 我负责摆西瓜,你来吧。”他说。随他来到店后面,大长列的展台上已是铺满高高摞起三层西瓜。“ 不是已经摆满了吗?”我好奇地问。他便解释说:“台子上是昨天的瓜,我们要把这些全搬去前面台子特价卖,让这个台子空出来。下面这些,今天新到的瓜要上。”说着他用脚轻轻靠了靠展台底下的纸箱。我俯看下去,六枚一箱的瓜,纸箱三只码一排,叠满了整架台下的空隙,以及对面的展台,还有厕所过道。               

我们不生产西瓜,我们是西瓜搬运工。之后小杨往展台摆瓜,我拆开纸箱,递瓜他。完事后,衣服也凉透了。我问他:“ 现在呢,干什么?” 他抬起手臂拂去额头的汗珠,闷红的脸说:“ 先歇会儿,等到三点多再搬些瓜出去,摆场子杀。” “杀?” “就是切开。”  “武汉人真野蛮哩!” 我感慨说。他问:“ 怎么? ” 我斯条慢理地说:“ 你看吶,武汉话里有打牛的,打屁,杀价,还有个杀瓜。”       

店里没有座椅,员工们只得依靠在展台上小憩。一个穿绿兜兜的小伙子,身靠旁边不远的台上。我注视过去,他年纪不大,一头蓬松的做过纹理的发型,面部棱角分明,很秀气,笃定着并流露出丝丝忧郁的眼神。他突然回过神来发现了偷窥者,拍拍身边展台的空当,淡淡地说:“ 过来坐嘛。” 我坐过去,不知如何开口。“ 你是新来的?” 他问。“嗯。” “ 我也是,比你早来三天。” “哦。” “ 是学生吗?” “ 不是。” “ 我是,但晓得店长不收暑期工,谎称自己出了社会。”他的表情始终很平静,像关掉手机的黑屏。我不禁红了脸。他叫小强。                       

四点钟,在白领族下班前,店口处用水果筐铺出一方场地,来杀瓜。小杨充当刽子手。我是刑警,专门从台上挑出那些样子很衰的倒霉蛋,送上刑场。在上面摆出价格单“ 一元一斤” 。旁边摆好包保鲜膜的机器。小杨一手持刀,一手按住场子上的整头瓜,对着街道上的行人喊:“ 新鲜的西瓜啦,包开包甜!不好吃不要钱吶!” 行人慢慢被吸引来了,他一兴奋,抬手刀指一位大叔:“ 你要不要来一块?”                

水果店开了两边大门,左边卖瓜的地方,右门架起的台子,用于甩卖桃子啦里子啦什么的小型水果,胖哥在那大声叫卖。胖哥一根烟的时间,小杨切满了整个场地的半边瓜。他见正蹲在地上弄保鲜膜的我,说:“ 怎么这么慢呢?还是我来吧。” 便蹲了下去。 “ 问题很严重啊!小杨!” 右门口处站着个瘦子年轻人,笑着脸,啃着桃边高亢着朝这喊。 他叫小候,别人喜欢喊他小猴子。又听小强说,小候是小燕子的表弟,是暑期工,胖哥是他的师傅。                       

闲暇时,小强见我在店里流浪,走近来,手里躺着颗呆头呆脑的葡萄,说:“ 给。” 拾起,忘了说声谢谢,便替它剥了皮,塞进嘴里。这时听见有人在喊:“ 小王!小王!”  我回头看。 程阿姨站在店外,向里四处探望。 她寻着我,又喊:“ 回家吃饭啦!”                                                                                                                                  

路上,阿姨在抱怨似讲起:“ 不晓得我的伢怎么又不回来吃饭,是要加班呢?” 我思索着怎么回复都也不对,只好竖着耳朵听她讲了好几遍。回来坐进广告店,小桌上,不变的是三菜一汤,变的是,总有一盘牛肉,昨天是青椒炒牛肉,今天是牛排。我问:“ 叔叔呢?” 程阿姨说:“ 他端着碗去别人家玩去了。” 吃着饭时,程阿姨不时回身望向店外,夜色笼罩的街道。突然,她说:“ 诶,小王啊,你知道我的伢为什么总不爱回家呀?” “ 咹?” “ 我说是他在学校,放假别的孩子都回来了,他怎么就不回呢?难道是不喜欢他的爸爸妈妈吗?” 她略微皱着眉低着头思索说。我笑道:“ 不会的。可能是在学校那边好玩些,放假了也是有同学在,回来怕是没个伴儿。” 阿姨像是彻悟般,接着讲:“ 也是,有同学在。回来也没什么好玩的,楼上也没个电脑啥的。他回来就躺在床上整天玩手机。 再个,上厕所又要跑好远,不像你们大学宿舍,里面有卫生间。” 又问,“ 那他在学校怎么不常打电话回家呢?我打过去手机都是关机呢?” 我无奈道:“ 我们男孩大多是很马虎的。我有时出门,不带钥匙、手机和钱包的。再说了,女孩才是父母贴心的小棉袄嘛!” 阿姨开始笑出来。她开始讲到:“ 我们家很早就开广告店了,那时他才五六岁,还很小很小嘛。给人印很大很大的广告布,放在马路上,展开从街头铺到街尾,我蹲在这头,他站在那头,我印上一个字,就高喊:‘蔡蔡——拉’ 他就在那边拉一下,等我印好了一个,又朝那头喊‘ 蔡蔡——拉’ 他又拉一下。哈哈——”讲着,阿姨笑得拿手捧住了嘴巴。                

饭后径直赶到店里。已是晚上九点。西瓜安顿好了,小杨是早班的,本来下午五点钟收工的,被强行加班到八点半钟。我一人在瞎转悠着,小强过来,细声告诉:“ 在店里不要总闲着,学会没事找事做最好。” “该做什么呢?” “比如修剪下葡萄蒂,捡台子上的散葡萄。” 他平淡地说,“ 老鼠屎和粥的故事,你懂的。” 我刚寻着剪刀。这时店长上前说:“ 小王你去剪荔枝蒂。” 提着剪刀来到门口的荔枝台旁,望着堆成富士山的荔枝,竟欢喜起来。修剪荔枝蒂是个很简单机械,且漫长的工作。如是可以在修剪着荔枝蒂时游思出去,飞到月牙上趟会儿......                     

我发现自己真的是爱上了这件事, 第二天便抛弃了小杨,赖在荔枝台前,拿着剪刀咔嗤咔嗤个不停,从天明到夜深。小候看不过去了,跑来同我说:“ 小王呀小王,别老想着做事,你得学会尝水果。比如我,来店里的第一个礼拜,把整个水果店吃了个遍,只剩下冰冻柜里的释迦没吃。” “那怎么不吃咧?多不爽快。”我助纣为虐道。小候露出了无奈的神情,说:“ 那可是精品,一个就三十多块哩!”说着,摘了颗色泽通透的大个李子,塞进我胸前兜里。                       

另一个晚间,阿姨来喊吃饭。路上并不见她说什么,只是步伐变得紧促。我在替她高兴。回来时,见饭桌摆在了外面。我说赛索呢?阿姨讲还没回家。便惊讶地看着她。她却欢乐起来,说:“ 我打了电话,他正在回家的路上。”                        

我们站于家门口,迎着他回来。阿姨老远就喊开了,一直等他走到眼前仍是念叨着。赛索平淡着说:“ 先上楼下。 ” 叔叔方才又端着菜从胡弄里出来,桌上已有三菜一汤了。我对着胡弄,喊着:“ 赛索吃饭喽噢!” 阿姨过来,问:“ 你刚喊的什么?” 我笑说:“ 赛索——喔,这是他在校的日文学名,大家都习惯这么叫他咧。” 好久不见人影下楼,阿姨说要亲自上去喊他。楼道上胡同里传来“ 吃饭啦——三艘——三艘,吃饭啦。”                         

用餐时间,叔叔不无意外的坐在桌前。无人开腔, 我学着赛索将碗扣在脸上吃起来。阿姨坐在我旁边,向我招手,隐秘地笑着小声喊:“ 小王,过来!” 我倾了去。 她手捧住嘴向着我的耳朵,小声问:“ 你知道我家蔡蔡谈女朋友没?” 觉得直痒痒,坐直回来时摇摇头算是回应。 又看了眼赛索,他冷冷地说:“ 我妈说的什么?” 阿姨立即挽住我的一只胳膊,仰起头来,欢悦地说:“ 不告诉你,这是我和小王之间的秘密噢!” 叔叔开口了,谈及武汉城市规划性的发展近况,又谈到武汉文化,谈及国足的美好前途。对于国足的言论,虽不苟同,但希望是断不可抹杀的。只是安静地听着,直佩服叔叔的远见与博识。后来听赛索说,叔叔是没念过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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