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总也心神不宁,睡得晚,早晨却要被闹钟绑架着早起,尽管百般不情愿,诚然反抗不得。
闹钟为刀俎,我为鱼肉,不知道是我掌握闹钟,还是闹钟反过来控制了我。
想我平日里戴副温柔面具示人,不如这回将它摘下来,看看能写成什么样,看看自己究竟是什么样。
你所见到的我,是我想让你看到的我。面对亲情、友情、爱情,我都一样地以为,只要把我百分之一百的真心交付,就好了,一旦失败了,要么挥舞着拳头对抗,要么撕心裂肺地哭。我只有这两种虚张声势的方式,什么叫以退为进,欲擒故纵,我不懂,我也不想懂。诚然,我更不懂的是自己为何而失败。
生活永远比电视剧狗血,我喜欢的人爱上了我最好的朋友,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她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但我因此而哭,我爱她,又恨她,我明知道她站在我这边,考虑的是我一个人的感受,我还是恨她,进而恨我自己。正因为她没错,她始终与我站在一起,我才更痛苦。当时我想不明白,我恨的不是她,而是事情本身。
我还喜欢抱着朋友哭,沉浸在自己的悲戚情绪里,低着头,我看不到朋友的表情,我不知道对方在面对我的痛苦时,没办法感同身受,却要照顾我的情绪,佯装理解。对方是否茫然无措,尴尬万分,我不知道。
倾诉是我的恶习。我没办法自救,我本是不会游泳的人,溺了水,我还是不会游泳。我从未关注过自己,也从未真正面对过自己,我对远方困苦的人民,对流离失所的小猫小狗,对由绿变黄的衰老落叶,对生锈了的锁,都报有毫无作用的同情心,而对身边的人,对我爱的人,对爱我的人,却说不出一句讨好的话。
这世上所有的愚蠢,无能,软弱,都被我一个人占光了。
那些不堪的过往,我不想再写了。每写一次,屈辱一次,感觉心中都有什么莫名的东西被强奸了。我决绝地与过去割裂,一键清空,归零,重置。
我终于从一间阴暗潮湿的小黑屋里走出来了, 等待着我的却不是阳光和香甜的空气。我急匆匆地走出来,单薄的衣服尚且没有换,我是被逼的,我不是主动选择的。我抱着手臂,走在凌晨黑黢黢的寂冷长街,风刺得脸生疼,夜色不迷人。
我仰望天空,天空没有感情,月亮沉默不语。
我将目光转移到自己的心灵深处,终于鼓起勇气,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带着绝望而新生的勇气,大声嘶吼:“为什么出门前不把衣服换好!”
为什么不好好准备,主动选择?你现在过得是什么生活?你要到哪里去?
我害怕,我做不到,我知道少年维特的孤独,我也知道贝尔尼尼的孤独。因其伟大而孤独,因其孤独而伟大。可是我只想像草包一样没有痛苦地活着,我什么都没有,我不伟大。我只有一份感觉,一颗心,能撑多久,我不知道。
诚然,感性是我无法割舍掉的东西,除了它,我一无所有。我没有别的东西来补充,我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放弃。感性,是我溺水后紧紧抓住的唯一一根苇草,我不能松手,我不会游泳。
我本不知情商为何物,当我知道情商是什么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我了。我本愚钝,它也不能使我变聪明。这东西附加在我的身上,是笨拙的马夫穿上王子裁剪得体的西装,是不知所措的麻瓜穿上了被施了魔法的水晶鞋,不相配,没作用。这东西只会令我显得更可怜,更愚蠢。
我本没有一个朋友,满腔愁绪不知与何人说。那些日日夜夜横亘在我心头,悬而未决,令我夜不能寐的自我拷问,是毛姆和曹雪芹给了我解答;那些回回令我感伤落泪,慌乱而不知所措的生活片段,是杜拉斯和王家卫安慰了我。
他们用半生的知识和经验总结,他们对于生活敏锐的感知力,化作一束思想的光,跨越了时间空间的阻隔,在这一天,这一夜,这一秒,照亮了我幽暗的,孤僻的,可怜的心灵。
和我喝酒吃饭的人俘获不了我,电影院的灯光亮起来,才能刺痛我眼睛。
我本蒙昧,当我从蒙昧中第一次挣扎着苏醒,我就不再是我了。我从小数学不好,每年寒暑假都跟着数学老师度过。只有一个老师,我没有在他家补过课,爸爸不让,因为一段轰轰烈烈,可歌可泣的师生恋是不为小镇人民所接受的,爸爸也是其中之一。当时的年级主任是活像个法庭审判长,我们所有的学生都是他的犯人。那位老师为了争取我们表达情感,发声的权利,在操场上当着全校的面和年级主任对抗,被拿掉了班主任。我们全体同学在校服上写上他的名字,做着无用的抗争,在自我感动中度过了高中年代。
我仍记得,学校的操场被高高的栅栏围了起来,我们身处其中,百无聊赖地踢着橡胶路面上的小石子,那栅栏似是混沌和清醒的边界,所有青春的愤怒和无奈,通过那栅栏,就被无情地消融了。我们看不到栅栏外面的世界。
人生的挑战何尝不是一道道永无止境的栅栏,我学着大人的样子,不再向他人讨要关心,祈求爱。我在自己割舍,自己修复,自己丰富的同时,永远不会忘记原本的我那澄澈而不染尘埃的天赋和本能。
我满身伤痕,妆也哭花了,但我不会停。我也不会告诉你不要走。
我知道,你不亲自走到栅栏外,亲眼目睹那广阔无垠的天地,你不会相信,你们谁都不会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