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有意和过去拉开距离,和一件值得记忆的往事拉开距离时,它唯一意味的,就是我们自己的改变。我们从来就不能告别往事,我们只能告别自己。——张宗子《一池疏影落寒花》
暑期课程:世界中心。
德语本科毕业的八月初,我背包来到德国小城Tübingen,开始Hans为我预定的四周暑期课程。
名不虚传,图宾恩让人一见钟情。我问路过去学校办公室,经过内卡桥头,桥头的车站许多学生正在等车,河面船夫划着木舟,岸边墙头一排人坐着晒太阳。后来这里成了我和同学们经常来往的地方。
终于来到图宾恩,兴奋又不安。
入住宿舍第二天,大家在阶梯教室会面,来自33个国家的190位同学,以及坐在讲台台阶地板上的老师们。我过去梦想中的场景,满满的教室,各种国籍肤色的人,窸窸窣窣又朝气蓬勃,我迈步踏进教室,几乎不敢抬头看一眼。
老师说:“现在,这里是一个世界中心,因为你们在这里。你们每个人都带来了一片自己国家的文化,我很期待你们相互间的交流碰撞。”我在台下微笑着,脑海里打开一张世界地图,想着:“我来自中国。”
考完试,我被分在12班,德语水平最高的班级。
事后证明:我虽然不是典型的中国学生,但也还是太会考试了。班上各色人物神通广大,包括语言、三观、创造力、修养,总让我望尘莫及。
我经常理解不透彻别人的表达,我课堂作业完成得很艰难,我思考问题很缓慢。在所有人争相发言的时候,我还是整理不出自己清晰的观点……
12班每天最迟下课,每次下课我都有种既自豪又揪心的感觉,为我再次从课堂生还而自豪,又为我是否适合12班而揪心。班上还有其他三位中国人,一位大学德语老师,一位浙大研究生,一位台湾德文系学生,他们是我最直接的参照。而我从最开始的自卑、质疑,到后来越来越明确自己心里的态度。
我知道我有很多不如人之处,但我身上也有一些东西是我自己觉得特别的,是我愿意维持的。我慢慢地想清楚,每个人都应该有一种自己坚守的态度,这种态度就是无论境遇如何,你要自信地站住自己的立场,并勇敢地把它表达出来,不怕嘲笑不怕反驳。
第二周我申请调到11班。
12班教我的一堂课:我和最优秀的人究竟差距有多大。
这四周的课程是我很窘迫很挣扎、同时也很开心很痛快的一段时光。我第一次认识到世界各个角落的德语学习者,第一次超级尽兴地做了一些我一直想要做的事。图宾恩课程不过四周,但它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缓慢而深刻地影响着我。
图宾恩,从这里开始,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这个世界,和我自己。我每天不停地说德语,每天和不同来历的人打交道。我们大家混在一起,去做各种各样的事,在这个时候,国籍、肤色、文化、背景、宗教等等,全部变得不重要。一些共通的东西能够连接我们,比如生存必须的吃住行、比如交流必须的德语、比如音乐、比如派对、比如旅行。
在这里,我们都是世界公民。
跨文化能力: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吗?
我被经常问到:“为什么你很少和其他中国人在一起?”
因为我有意避开。
我走得够远,不是为了和同胞团聚。我是个无情的游子,我不感兴趣其他中国人来做什么。可以的话我希望一个中国人也不会遇到。我想有这么一段时间,和过去的熟悉的一切完全隔绝,让我彻底地重塑自己。为此我才跑了这么远过来。
这四周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人,交了形形色色的朋友。我像被投入一个五彩的染缸一样,缤纷的色彩同时砸向我。我觉得我像弹性不太足的皮筋,被无数的维度不断拉扯。
在外国会很明显地感觉到:普遍而言,西方人自由、活跃,亚洲人压抑、死板。这些甚至是刻在性情里的,也体现在外表上。这让我觉得愤懑和悲哀。中国人为什么就是不能去享受最纯粹的生命?
刚开始的两周,我细心留意身边的不同和处事的规则,却还是感到茫然。
我曾在夜里无法入睡,忍不住哭起来,我觉得好孤单啊,为什么没有人理解我呢,我的热爱和我的方向到底在哪里?如果拒绝过去的朋友,那么无人交流在国外就会觉得孤单,但是新的文化和国度又还未融入,于是就常常在两堵墙之间一个人行走。
每一天学校的活动安排都会贴在布告栏上,下课之后同学们都聚到大厅里,聊天和搭伙,渐渐地就会形成一个个朋友圈,而且越来越稳定,然后大家就会以小团体的形式约各种活动。
我想尝试一下。我不断地思考,不断地调整。两周后,融入一个小家庭,成为他们圈子的一份子。从结交第一位朋友开始,渐渐认识他身边的人,熟悉彼此、共同活动,然后进入这个圈子。最初的时候总是要主动大胆地问:“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吗?”你明确的意愿,是一切的起点。
和一伙人一起疯的日子,是我在图宾恩最开心的时光。我们一起在夕阳西下的午后打排球,去超市一人买一瓶红酒拎着走在大街上,一层一层宿舍楼找厨房开派对,凌晨从拥挤无比的舞厅走路回家,郊游回来在公交车上大声唱歌,周末清晨5点起床赶火车去慕尼黑,在弹簧床上使劲地蹦跳……
在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总是感受到一种淋漓尽致挥洒开来的生命,我非常想要的生命。
有一位同学曾经问我:“为什么那些中国人一直都在一起,我几乎都没看见他们出来活动过。为什么不像我们这样,一伙人一起出来旅行,然后成为朋友,不是很棒吗?”
“会玩、聊得来、有内涵”,现在在我看来非常重要。这些会在交友时迅速显现。
母语文化:融在血液里。
在德国的时候,常常蹦出的话是:“在中国我们……”,“在我们中国……”,“在中国会……”不自觉地,总是提起中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控制不住。
每当做自我介绍,总是会提到“来自中国”。我和别人都首先通过这一点定位我。“中国”成了我无法避免、无法否定以及最根本、最特殊的身份标记。
一旦与人交谈,我的思维就会往回看,往祖国和经验的方向追溯:我熟悉的世界是什么样,我的立场在哪里。在我不知所措时,祖国成了我的底牌,是我最后拥有的东西。我在我的祖国形成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成了我在异国他乡别人面前最有把握、最有底气、最有内容的部分,即使我不认同祖国的一切。
家乡,我来的地方,我无法改变,也无法改变那里的事实。在国内和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到国外却变得和我紧密相连。因为别人会问起,因为那是我的国度。
课程老师说:如何看待一个问题,这个时候“来自哪里”就变得很关键。
说来好笑,走得越远,反而越逃不了家乡的烙印。你突然发现,你来自的文化,构筑了你的一血一肉。你不曾选择,它先入为主,你举手投足全部都是它的影子。没有走出来之前,你都不知道你如此彻底地沉浸在其中。
在德国时我有两个愿望:一是重新回到中文环境里,感受一下中文轰炸,在不用费劲就能理解公交站牌的时候,大口地呼吸空气;二是回到我的母语国度里,疯狂地流浪,使劲地和能够轻易理解我的人交谈,开怀大笑。
那种对语言和文化半生不熟的感觉,就像你整个身体被塑胶套住了,施展不开,沉闷而无力。
好的坏的,都是构筑你的。母语文化,融在血液里。你无法选择,但你可以在此之上创造和丰富。那个时候我就想:我要念很多很多的中文,我要回去好好地认识我的国度,然后更勇敢更自信地走出去。
童话小镇图宾恩,因为德国也因为中国,成为了刻在我生命里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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