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称幺爸为“老卒”,那是因为他喜欢象棋,至于喜欢到什么程度?拿“迷”和“痴”尚不能尽述,非得个“疯”字不可。
说起象棋,这在我的家乡是个相当流行的东西,全村男女老少都会走那么几手,而幺爸又是特别的,他能在这种“满城皆兵”的环境下冒尖,自然有他特别的原因。幺爸读过几年私塾,认得些许字,是村里的老知识分子。也只有他,每每走棋的时候,都带着一本早已经磨破皮、纸质泛黄的繁体《三国演义》到场。这时,棋场上就热闹了,大伙都喜欢看幺爸声形并茂地飞车走马、架炮进卒。当然,也有好事者指着幺爸的《三国演义》以挑衅口吻说,幺爸,今天你又出本子上的哪一招呀!然后大伙就哄堂大笑起来。这时,幺爸会不紧不慢地捋着飘逸的白须说,有有,祖传的,祖传的。然后,大伙的笑声就更加欢起来。
那一年,我还在读大学,寒假回家过年,年三十刚过午饭,幺爸就提着一壶酒一盘棋上我家来了。道过客套,寒过暄,幺爸就直切正题:“哥儿,你看你幺爸和村里那些‘土渣渣’走不到一块去,你是有知识的,陪你幺爸走走招儿。”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走棋,但也不能拂了他老人家的盛意,免得戴个“知书不达理”的“罪名”,少不得要奉陪的。
母亲也高兴,张罗了一桌果品点心,备好火炉,还暖上了幺爸带来的酒。爷俩就这么“拼”上了。好家伙,这老儿果然有两下子,过“楚河”,破“汉界”,奔突而来,啪啪啪就干掉了我好几个子;我也不示弱,展开架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掩杀回去。幺爸盯死了我一匹“马”,如果我救“马”,那幺爸右路上的“车”就可以“将”死我。可最后,幺爸放过了我,还缀上一句:“关云长义释曹操。”还说,战场上无父子,下不为例。经历这次“死里逃生”,我只好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幺爸的进攻。趁其不备,我拉出“车”来,直捣黄龙,幺爸慌了阵脚,我也回了幺爸一句:“张翼德大闹长坂桥。”然后,叔侄俩相视而笑……
我和幺爸就着酒食走棋,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饭的时候。幺爸说,他要回家添件衣服,回头还要继续走棋。至于春节晚会嘛,他说了,每年还不都是赵本山、冯巩和牛群那几张老面孔,没啥看头,而流行歌曲会让他减寿,比不得走棋,那可是个修心养性的好东西。
晚上,我和幺爸继续桌上“鏖兵”,直到除旧布新的爆竹声响起,幺爸才心满意足地打扫战场。幺爸多赢了八盘,走时高兴地说:“哥儿,这么好的新年,我这老头子先讨个吉利的彩头回去了啊,明年寒假你回来,幺爸还要和你继续玩儿。”这时候,我已经哈欠连连,眼皮打架,快撑不住了。
第二年寒假,我带上了一台手提电脑,幺爸斗了一天一夜后红着眼来和我说,不行不行,这厮牛得很,我降服不了它,明年再来,明年我一定能把这厮斩于马下。
鬼知道幺爸来年怎样改变他的棋路?总之,来年的春节又该有一场好戏了,我想。
然而,来年并没有来年,幺爸去世了。据母亲讲,幺爸病成那样,还抱着他那本磨破了皮、泛黄的繁体《三国演义》。而且,还胡话连连,说什么玉皇大帝要他去一起走棋。临终了,还是带着微笑走的。入殓的时候,大家就把那本繁体《三国演义》和他的那副棋子拳头大小乌黑光亮的棋都一起送给了他。
参加工作后,每年的春节,我依然回老家,村里人依然欢声笑语,但是这些没有幺爸在的欢声笑语总是让人感觉缺点什么。
我想,或许这个时候的幺爸,正在和玉皇大帝走棋,也就着美酒,也就着点心,或者还有琼浆玉液龙肝凤髓……那么,他乐观的性格和“剑走偏锋”的怪异棋路,是否也能引来玉皇大帝和天上宫阙中的神仙们一片欢声笑语呢?不得而知。但是,我们可以想象,这个老顽童,不管到了哪里,都能把快乐带去给那里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