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城市的空洞上都浮着一座孤岛"
如果不是工作,他是死命都不愿踏足于这里的。作为一名初出茅庐的外卖骑手,行业里的新人,最初并不知道这条街的险恶,与其说是街,不如说是一片城区,那里是都市中的黑洞,地图上的空白,法律之外的三不管地带,横行着小偷,污水,和一切人类头脑能想到和想不到的肮脏勾当。
锈街,一个不愿被提及的名字,只有那些老师傅们去到过哪里,新人们常会问:“为什么那一大片地方却从来没有一个订单呢?”
这时候老师傅们就会擦燃一根烟,斜着眼看他,“你就庆幸吧……小子!你不会想要在那里有生意的。”
刚下过一场暖雪,黑黢黢的巷子高高的悬着一线天,那天色也如他心情一般的阴霾,他站在巷子口,耐心听着旁边贴满各种小广告和寻人启事的墙壁上流淌着渗下来的水,
“滴答,滴答”
每一滴水对于此时的他都是一种折磨。
或者今天,就是他,23岁的李小白来说,真是一个不幸日。
也是今天,锈街,那片城市的空洞区,三不管地带,迎来了它点外卖的第一单。
就在昨日,
城市的道路折叠着,风和景物一起向他扑来,那些声,色,他习惯北方的寒冷像刀子一样袭击着眼睛和鼻头,一切裸露在外的皮肤,火辣辣的痛。厚重的衣服里头汗水仿佛能滴答出来,他明白,在疫情的这段时间,正是外卖的旺季,多跑几单就是多赚一点钱,也好在除夕夜到来时给远在海南的一家人寄一点东西。
他的一点心意,或者说起码作为抵消他无法归家负罪感的一种自我安慰吧。当他站在这一片无法言说之地的面前,他真的认为自己已经在劫难逃了硬着头皮,顶着头顶悬着的一线天,他将摩托打火,发动,骑了进去,扯起的风将墙壁上粘贴的一堆纸单吹的到处都是,散落在污水横流的巷口。
在一片高楼拐角的空地上,他看见一座堆成堡垒似的形状的垃圾山,泛着油光的脏水流淌成小溪,各种果皮和污秽物被塞在一个破旧了的滚筒洗衣机里,垃圾袋,废弃的板材,还有一堆针头,而这么一个危险而又充满神秘的王国拥有着一群年轻的统治者,是的,就是那些孩子。
他们衣服上满是油光,脸蛋子黑的跟羊粪球一样,在垃圾堡垒上进行着他们的游戏。
他们将破拖布绑上尖木板当做武器,还四处搜罗摔碎了的玻璃罐当做手榴弹,而惊人的是,这些危险的行为并没有使任何人受伤,刚才还两派孩子剑拔弩张,一转头的功夫,他们开始分享起在垃圾堆里捡来的半个包子和小半碗汤面。
他看了好久,感到所有认知都被颠覆了。
阴郁街道的高处,一个身影下靠在二楼的栏杆上静静观察,那是个中年男人,大概三十多岁,大家只知道他姓史,是锈街唯一一家酒馆的老板,他家干净而闪着霓虹的牌匾和他身上得体的蓝衬衫与整片几乎废弃的二层街廊显得十分违合,而此时,史老板皱起了眉头:“居然有生人来了呢。”他疑惑道。
“今天这是怎么了?上午刚有两个乞丐打起来,还弄折了一条腿,这会儿又来了个生人,看来又要发生流血事件了。”他边嘀咕着走进店里。
磕掉鞋上的泥水,他又一次端详影壁上悬挂的那一副很大的装饰画,烟熏火燎,已经彻底损坏了,
画面以灰色为底,四周环绕着一长溜青黑色的模糊了的阴影,围绕着一点微红,这像火把一样的东西正照耀着周围的两三个人形的污渍,这东西自从他从叔叔那里继承酒馆之后就一直在了,有人说这是在描绘森林中的采集者,还有人说这是一条巨大的蟒蛇,是原始的图腾崇拜,而三个人形象征着古老群山中的林中夫人,三个萨满教的巫女。
转过一个拐角,对面的墙上挂满了一排排的外套。感谢伟大的史先生,他是这里为数不多按时交暖气费的人,因此过往的搬运工们和一切行人都愿在此歇歇脚,揉一揉冻的通红的鼻子,把暖瓶灌满热水。
穿过昏暗的过道,拨开厚重的帘子,就是酒馆的正厅,脚下是老苏联式的木质嵌套地板,由于年头久了,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一层润色,堂屋另一侧立着一个又长又矮的搁架模样的桌子,桌子上搁着不少酒瓶,烟盒,吃剩下的袋装食物,还有各种黑市收集来的稀罕物品。
房屋对面的角落里凸显着一个黑洞洞的巢穴,那是酒吧间,老旧而笨重的木制柜台,一些破旧的搁架,摆着一些零零散散的物件,一个招财猫摇着手在向史老板问好。
史老板大步穿过那些终日酗酒的常客或日常歇脚的过路人,把招财猫爪上贴着的一张纸条撕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很多字儿,不仅交代了吧台服务生的去向,也印证了史老板的某些猜测。。走进酒馆的更深处,打开某个嵌在地板里的通道门,他爬下梯子,进入了酒馆不人知的区域。与此同时,李小白正望着垃圾山出神,
忽然,自己的车被人敲了一下,他回头看,是一位破衣烂衫的老人,身材佝偻,面容深邃,扛着一个大包裹,里面好像是废弃的纸壳破塑料瓶什么的,正拿着一根大竹竿敲打着他的车胎。
“小心点儿!这里很多东西能把你这玩意儿扎破,学聪明点儿就赶紧走。”老人盯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他感到后背汗毛直竖,仿佛被针刺了一般,那哪是人的眼睛,像一只月夜下的老狼,或者归巢了的鹰。
他赶紧识相的快速的骑了摩托逃离,他没有听到,老人轻叹一口气:“现在的年轻后生,可真是毛毛躁躁,真就没看见轮胎上卡了一个大钢钉吗?”
"看来老易又有活儿了。"
老人转换了方向,向着环形空地左侧的一条巷子一瘸一瘸的走去。
拐过垃圾山,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开阔的街道,远处违规建设的楼群,那些灰黑色的阴影,完全不合常理的重叠在一起,一些突出的棱角,不合逻辑的布局,让他感到身处于某个热带地区的平民窟。
层层叠叠的过廊和天空桥,或是建筑的一部分,将整个街道的上空遮闭的严严实实,生着苔藓的吊顶,穿过两楼之间的晾衣绳,伸出的阳台和不规则的楼梯,将那些所剩无几的天光都彻底堵死,阴冷而潮湿,小雪过后,漏下的水溅湿了本就锈蚀严重的栏杆和铁架,
街上来往的人开始多了起来,由于没有生意可做,很多摆地摊儿的三五成群打着扑克,巷子口有拾荒者在翻着垃圾桶。街边的苍蝇馆子在往下水道里倒着脏水,头上夹着无数个卷儿的包租婆在骂着几个新来的租户,那些租户看起来像是穷困的公司职员,被低价租金所吸引,无可奈何搬到锈街。
“刘丽丽!叫你别喂我家的狗,别喂!你非得弄死它你才高兴吗?"包租婆气势汹汹的直呼其名。“那个…我真不知道狗不能吃巧克力呀,对不起对不起……。”名叫刘丽丽的年轻女孩儿声音越来越小,包租婆的狗看起来很喜欢她,一直在摇着尾巴绕着她转圈儿撒欢。
包租婆见此情景更为恼怒,一脚踢在狗身上,狗发出一声哀鸣,惨兮兮的回到包租婆身后。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在这里租房子,就要守这里的规矩,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我真是抱歉,下次一定不这样了。”一边说着,刘丽丽忙不迭的脱身走人,包租婆的狗摇着尾巴还想追上去,结果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刘丽丽没有钱,穷光蛋一个,家里不争气的父亲整日酗酒,她上到高二就退学上电子厂打工,她脾气爆,打了想要猥亵她的厂长一顿,二级轻伤,被关了两三年。
出来后既没关系又没文凭,还有污点,谁也不愿意雇,只能在这附近的一家超市做收款员。自从那时,她就学会了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懦弱的样子,收起性子夹着尾巴作人
她没几个朋友,只有初中的好友林瑶瑶和韩东,过的一个比一个惨。
相比之下,即使是锈街这样的地方,至少有一个安身之处,就要比他那两个老同学要好得多。“在这里,至少不用跟那些自以为是的垃圾的人上人打交道。“刘丽丽这样想。
刘丽丽其实有一个帅气的本名:刘英华,熟悉的人就叫她英子或英姐,丽丽只是上司起的混名。那个混蛋,仗着自己有几个钱,对下属常常是连骂带吓,对上司像哈巴狗一样的巴结。
英子恨透了他。“老娘迟早有一天要打他一顿!打的他连他妈都不认识。"刚甩掉了包租婆,从一个外卖小哥身边走过时,刘英华心里暗暗的下定决心。
李小白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复杂起来,那个女孩被人骂了,走过他身边时,他看到女孩沮丧的表情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接下来可能是找一个角落哭一场吧。”他一边想,一边转过街角。在他身后,原本一脸委屈的女孩表情瞬间像刀子一样冷峻。
植物疯长着,爬山虎覆盖了几乎好几栋楼的墙面,野草和早已生锈不知放了多少年的汽车掺杂在一起,他看出这片区域曾经是一个停车场,而现在,好像是一个集市,或者说是“巴扎”。一个又一个脏兮兮却颜色鲜艳的棚子层叠着支起,挂着许多忽闪忽闪的灯,人声鼎沸,有人在讨价还价,咒骂声,叫卖声,还有一个衣着轻浮的女人在撕扯着另一个小伙子的衣领,发出愤怒的尖叫一一
今天是张毅倒霉的一天,
早晨在酒馆里遇见两个乞丐打架,摔了几个酒瓶子,收拾了一上午。又跟当地的帮派交涉,累的不行。
下午就是旧相好约他见面,原本那点儿甜蜜的想象现在粉碎的连渣都不剩。旧相好发现了他寻觅新欢的证据,要在闹市跟他撕破脸。他觉得,这一次他很难再找一个借口搪塞过去了。
而此时的史老板,正在柜台上擦着盘子,心里念叨着:“你小子,今天也要栽了吧,脚踏两条船还得意洋洋的跟我炫耀,哼!”
“你还说我呢!你自己那点儿破事儿我都早知道了!你干了什么,心里清清楚楚。"张毅想用这招延缓时间。
“什么?我那点儿破事儿,我有什么破事儿?什么破事儿……。”愤怒的女人声音越来越弱。
张毅心中狂喜,没想到一招虚晃套出意想不到的实情,是自己反将一军的时刻了!
“你瞧,你瞧,心虚了吧!你这样不忠于我,还对我有什么过高的要求吗?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女人沉默了。张毅想,正好借此机会甩了她,自己好得自由身,于是背过身故作深沉说:“这样的感情我过累了,再见吧。”
"回来!"女人僵住了,眼角的泪水也糊在了那里。
“你们两个到底走不走!不走别站这儿挡路!“这时,平地一声吼打破了僵局,解脱了张毅。
说这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儿,她愤怒的圆瞪着眼睛,显然已经等了很久了。
“抱歉抱歉,实在抱歉!我这就走。“张毅脚底抹油想要开溜,“先别走!"年轻女孩一只手扒住张毅的肩膀。
“像你这样的男的…全死光才好。”
年轻女孩冷着表情一歪脑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管你什么事儿!好狗还不挡道呢!"张毅骂道,他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小孩儿威胁。由于心虚,一边说一边往街角跑去。
年轻女孩儿斜了一眼衣着轻浮的女人。
“你也是。”
说罢也不顾着路人好奇的注视,大摇大摆的走了。
一个拖着白菜的三轮被堵在了路口,老车夫精准的冲引擎和车斗连接的空隙吐了一口痰,跳下车跟过路人讨价还价。
旁边几个戴着墨镜的大个儿追着一个提着公文包的男人冲进了一条巷口。
而在一旁卖肉的屠夫刚砍掉一只鸡的头,鸡血溅到了荒草上和年轻女孩儿的橙色T恤衫上,
女孩却只白了那个穿着水鞋的中年男人一眼,仿佛他们已经认识许久。
女孩儿扎着丸子头,个子很矮,破了好多洞的牛仔裤挽的很高,一蹦三跳地拍着身上的鸡血,远远的望见李小白,表情一转,笑着挥了挥手,大步冲他走了过来。他有些诧异,女孩儿大咧咧往车边儿一靠,开始翻起车斗里的东西,翻来翻去最后暴躁的拍了车后座一下,
“我的外卖呢?”女孩儿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回的问。
他翻了翻手机,有些尴尬的问女孩,“你就是‘八爪鱼大叔?”
"没错,是我!外卖呢?”
“在我手上拿着呢。”
女孩一把夺过袋子,兴奋的打开,这时他才发现,他鼓起12分勇气做出的决定,冒着生命危险做出的行为,居然只是为了这个东西。
那个纸袋儿里,几根芹菜,蔫巴巴的垂着脑袋,仿佛在对他说,"没错就是这样”。
这时一声叫喊打破他的思绪,穿着水鞋的男人,那个卖鸡肉的正冲他们叫喊,女孩儿会意,仿佛有什么紧张的事,赶紧攥了纸袋,忽然拉着他就往别处跑。
他有点儿懵,但是这时才听见后面有很大的动静,整个集市的人都在往回跑。好像有很多摩托车声,也就跟着跑。
女孩儿领着他在巷子里左拐右拐,上了一段楼梯,转角是一片二层区,女孩儿掏钥匙开了一间铁栅栏门,把他领到里头去,叫他先在里面等一会儿,外头有些要紧的事儿。
他刚想问,女孩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闭了嘴,在这个陌生的地界,他可不想惹祸上身。外头好像有一群人跑过,吵吵嚷嚷的,黑暗中过了很久,才宁静下来。
女孩儿探头往外看了看才长舒一口气,懒洋洋的对他说:“今天算你运气好,你那摩托车正好扎了一个车胎,那些压路疯子没看上,否则事情也没那么简单。”
“压路疯子是什么人?要对我的车做什么?"'就是飙车党,他们嗑药,所以精神不太正常。三人一伙五人一队骑那些改造后的危险摩托车,一群小杂鱼而已,专抢外来人。”
“你说我轮胎扎了!那该怎么办?"
女孩儿撑了撑腰"赛叔应该会请老易去修了,不会有多大问题,换个车胎而已。”
“谁是赛叔,谁又是老易?"他有些抓狂了。
女孩儿很不耐烦“你哪来那些问题?给你修不就行了。好吧好吧,赛叔就是刚才你看到的卖肉的,老易就是整个锈街唯一一个开汽车修理店的,也跟地下黑市有些交易。倒卖一些机器部件什么的,但你放心,他人很好。”
“与黑市有关系!我的车怎么能交托在这人手里,我还有几单要跑呢喂,这可怎么办?”
女孩儿很不屑的撇了撇眼"你一个大男人问我一个小姑娘!也就帮你到这儿了。”
他有些赌气的说:"那不是跟你有些关系!如果不是你点这个外卖,我还能沦落到这样!”
女孩儿翻了翻白眼,并没有回他,转身出了门向楼下走去。
他愣了愣,也追了过去。
“我们锈街很少来外人,所以要坑也就坑外人。”穿水鞋的大叔无奈地对他说。
“这里就是这样,没有什么规则可言,或者说拳头就是最大的规则,又或者说所有人都按照相互默认的规则行事,不懂行的人往往吃亏。”
丸子头少女和水鞋大叔一起带着他去老易的修车店,走在路上,这两个生人的嘴一直不闲着。也许是很少见到外人,也许是年轻带来的冲劲儿,丸子少女很兴奋,一边走一边给他介绍这一片区域的所有事物。
“刚才你也见到了,那个大垃圾堆,很惊人是吧?其实这里的人并非不想弄走它,前几年就有几个帮派合议出钱把锈街的卫生搞好,防止一到下雨过后就有传染病。
但是无论是这里的老人还是孩子都一律反对,甚至敲着锅碗瓢盆儿上街抗议。
你猜为什么?"
“我哪知道。"他嘴里嘟囔着。
"因为在他们眼里那简直就是个宝贝堆,老人们很喜欢从那里捡东西,而又同时是个免费的儿童乐园。我弟弟就是那里一个孩子王,成天拿着小破旗对于那些小屁孩儿幺五喝六"
边说她就一边模仿瞪着眼睛挥舞着手臂的样子。而这种行为并没有引起另外两人兴趣。
"哎哎,看到没有,那个地下车库被改造成了一个诊所,看起来简陋,那里的大夫是各个高手!甚至就这里!我大腿骨折也在那里治好过,现在照样好的一样。”
“哎哎,我说你怎么这么闷呐?城里人都不搭话的吗?还自称为文明礼貌呢!”
"哎,话说你多大了岁数啊?尊姓大名啊?”
另外其他外卖骑手都不敢来的地儿,你为啥不敢来呀?你比他们多些啥?”
水鞋大叔忍不住了,话说不是丫头你今天嘴闭不上了是吧?回去就跟你们大人告状!
“哎!别别,别别别,别别!我家老头子可经不起你在那挑拨离间,你要说,我今晚晚饭就没了。”他其实也烦的受不了,但是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平时在城市里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热情,或者说肯与他这样交流,也许他内心里越来越感觉与其保持着一种娇饰的外表,不如刨掉冷冰冰的文明,像这里的人一样粗野又鲜活的活着。
想到这儿,他笑了笑,对他们说。
“哦,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李小白,是个胆子大的外面骑手。”
得到的回应却是“那么你好,充满胆识的李骑士。”
他也懒得纠正到修车铺之前的任何口舌了。
修车师傅是个精瘦精瘦的老头儿,一身腱子肉,穿一身破工装,眼睛滴溜溜转,闪着狡诈的光,和他的修车辅一样,显得陈旧又充满了废土的感觉。
见他们来,几乎抬出了一辆崭新的摩托,不仅换了个胎,还给摩托车身整身喷了黑漆,一个火焰形状的老虎脑袋狰狞着咬住前方的轮胎,他看到自己的车时,感到整个世界都不真实了,差点儿晕倒过去。
"嘿嘿!之前给那帮飙车疯子喷漆喷顺手了,顺便给你这辆也喷了漆。怎么样,不错吧?"
"真是,不是一般的酷炫…
他忽然发现在巷口敲打他车胎的那位老人也在,老人抢先说:"你就爱整这些没用的东西,我提前跟你说好,不许坑这个外人,价钱要公道。”丸子头女孩跟他介绍,那是老林,整个锈街的总把头,几乎一半儿以上的房子都由他收租,几乎所有的黑帮还是各种团伙都要看他的面子。他才是整个锈街真正的主人
他惊出一身冷汗,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里真是处处都是狠人。
总之,总之,即使在老林和大叔阻拦之下,他还是被狠敲了一笔,和一众人等道别后。骑着车走出巷口,看着开阔的天空,一直出神。
在他身后的天井上方,两双眼睛正通过一个自制的潜望镜似的东西观察着他。
“真是奇怪呢,那个外人在干什么?”一个男孩儿疑惑的问。
“笨蛋!"另外一个比他稍大一点的男孩儿锤了他一下。"不就是跟你一样犯傻呢吗?你瞧他直愣愣的眼神。”
两个男孩儿趴在花圃的经过改造的排水管道旁窃窃私语。
"小五!不许欺负小六!”在这片天井上的花圃的另一端,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知道了妈!您就忙你的吧!"被称为小五的男孩无奈的说。
'诶!咱帮妈妈去修剪花茎吧。”小六呆呆的问哥哥。
"等会儿!再看看这个傻兮兮的外人还能干些什么。"小五为不想干活随口编了个理由,他撒谎成性。
可是老天爷偏偏不如人愿,再从“潜望镜"里望去,巷口的空地哪还有那个外卖小哥的影子。“去吧!如你所愿。"小五垂头丧气。
"好耶!我最爱玩花泥啦。"
“喂!笨蛋!你是去玩还是去帮忙?”
走出了锈街,李小白蹲在公共厕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扒楞手机,头脑里胡思乱想。
他仿佛接触了一个地下江湖的一部分,一个都市之外的异世界,这个异世界里的人,跟我们完全不一样,如果说我们是把自己伪装到极致,再保持着一副矫饰的外表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们则是毫无顾忌地活着,无论在哪里。
深夜回到他住的小公寓,躺在床上,翻开日历才知道,还有一个多月就到除夕。窗外已经带来了春节的先遣队,那些放烟花的孩子们,完全克制不住自己想撒欢的心情,提前的融入到节日气氛当中。他看着外面,听着爆竹的响声,想着自己的现在,又想着自己的童年。
第二天,他收到了一条又令他有些惊喜又能他发愁的消息,昨天那个丸子头女孩儿,又点外卖,还备注就要他去送。
今天的他骑着那辆喷了黑漆的怪异摩托车,在众人的注视下也毫无惧意的穿过垃圾山,穿过地下诊所,穿过集市,来到昨天那个二楼,今天的外卖是一篮子蘑菇。
水鞋大叔邀请他去自己家吃午饭,他婉言谢绝了。
第三天,又是同样的消息,多了个笑脸表情,今天的外卖是一些莴苣。
丸子头少女仍然跟她爷爷同居,垃圾山继续发臭,不一样的是,他居然惊人的熟门熟路。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他开始认识到一个又一个锈街中人,他们有的是小学教师,有的是管道修理工,有的是搞黑建材的,有的就是小混混无赖,有的专门卖菜,有的开了一家体面的地下小酒馆,还放着高雅的音乐,像一朵鲜艳而陈旧的小花,开在了废墟的肩头。
总之总之,他发现他已经割舍不掉自己与这片"禁区"的牵绊了,再也忘不掉那些活的深刻的人了。那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质,笑就是笑,哭就是哭,即使是坏也是天真的坏,手段和路数都是非常浅显的,恶言相向也从来不经脑子。
但是在他看来却是异常的温馨,甚至出了这里,他很难与那些高楼大厦间穿着西装革履的人们谈话,那些体面人总是包着一层冷淡的壳,善于在背后阴人,狡猾却又伪善,与之相比,他在享受这里的简单又有些幼稚的人际关系
外卖订单依旧每天来发,到后来每天看不到那一声响动而感到异样的程度,但好在每次无论多晚,那个订单都会出现,那个图标都会亮起,他又一次的奔赴那个地下江湖。
一个月里,他要到了丸子头少女的微信,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第一次感受到有人愿意了解他,愿意了解他的世界。
还剩六天到除夕,他大摇大摆的走进巷口,穿过垃圾山,跟那个衣服最脏眼睛最亮最威风的胖小孩儿回了回手,就是昨晚,那个胖小孩儿打翻了大叔老婆精心做的饭菜,遭到了众人的一致谴责。而今天胖小孩儿为了表示对他的不屑,冲他扔了一块石头,他扔回去,然后再在气的叫骂声中笑着跑开了。
在集市上挑选了一点儿年货,主要是买了点儿水果糖,挑了点儿猪肉。
过了一小时后,在某人的逼问下,他终于开口说自己的过去,他是在吹着海风的咸腥之地长大,父母都在海南做个体户,从小到大都希望他奔赴内地找更多的机会见更大的世界。
他开始努力学习,拼命的学,考出了他们全校第一的成绩,在家乡人骄傲的注视下,
自信满满的来这座城市上大学,到了这里他才明白,他自己的能力完全不值一提,在家乡,他是众望所归,在这里,他是沧海一粟。
他被城市淹没了。
毕业之后,找不到工作,做了个外卖骑手,已经连续几年没有回过家,他开始骗家里人自己有一份体面工作,自己能力好好的融入城市,自己能式为家乡人相他成的人。
毕业之后,找不到工作,做了个外卖骑手,已经连续几年没有回过家,他开始骗家里人自己有一份体面工作,自己能力好好的融入城市,自己能成为家乡人想他成为的人。
可是,如果谎言能成真就好了。现在,他没有一张足够厚的脸皮回到家乡见父母,见亲戚,见那些对他有希望的人。
丸子头少女沉默了,咬碎了最后一颗水果糖。"喂!你真不打算跟你父母说实话吗?"
她拍了拍李小白,问道。
"暂时不考虑。"
除夕终于到了,整条锈街也开始照灯结彩。
他和丸子头靠在铁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色渐渐暗了,几十栋楼间的灯光不停闪烁一一这里的供电仍然不稳定。
但是街上已经有孩子们在嬉闹,烟花从每一个角落飞向天空一一这里没人管制放烟花,即使有很大的火灾隐患。
他们两个都不想回屋吃饺子,他见到丸子头爷爷,这个陌生老人在吃饭时嘴一瘪一瘪的,时不时流下口水,这种年迈的样子并能缓解他是苦闷心情影响的食欲,反而使他吃了几个饺子就出门溜溜弯,丸子头也跟了出去。
夜风吹过,隔着一层铁皮墙的邻居家传出春晚的声音,和几个人的欢声笑语。
街上人越来越多,很多大人领着小孩儿出来溜达。唯独有这一天,人们可以放下生活的重担,真正的快活一回,放松一回,不用再提心吊胆。史老板拉上了店门,挂了个今日休息不在营业的牌子,转身进厨房做菜,今晚要犒劳一下张毅和几个伙计。想到那些可爱的人,史老板一边拌着凉菜一边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小五小六!吃饭了!”花店的女主人从二楼向街上喊,小五小六跟整条街一起长大的孩子们一起玩闹着涌上楼来,孩子们七嘴八舌的问,今天吃什么啊?有没有什么礼物啊?
花店女主人仿佛成了整条街孩子们的妈妈。
远在几千米之外,英子正在跟韩东嗑着瓜子儿唠嗑,林瑶瑶有些吃力的拎着大包小包走进屋里,韩东说你可见外啊,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有本事你别吃!"林瑶瑶火腾'的一下起来,想都没想就回怼一句,换来的是英子爽朗的大笑。“赶紧的!快帮人家拎一把!"
老易和老林在内的几个老头儿每年都会聚到一起。锈街的几个巨头们正在昏天黑地的喝大酒,完全不管街上的烟花和人流,然后头晕眼花的搓麻将打牌,也许会在天亮之前直接在牌桌上睡得东倒西歪。
与此同时,新年的烟花绽放在锈街的夜空。
他俩靠在铁栏杆旁,聊了许久,聊了很多很多。他很久没有笑的这么开心了。
最后啊,他忽然发问:“对了!认识你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还有,你为什么老点外卖呀?"
丸子头少女一笑,冲下楼梯,只听到喊了一
句:“嘿嘿嘿!来找我啊,抓到我,我就告诉你!”说着就没入人海。
他四处瞧着四处望着,找不到了,他再也找不到了,在这条街道的漫天烟火中,
每一个人要仿佛都在呼喊着,与此同时,新年的烟花绽放在锈街的夜空。
他俩靠在铁栏杆旁,聊了许久,聊了很多很多。他很久没有笑的这么开心了。
最后啊,他忽然发问:“对了!认识你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还有,你为什么老点外卖呀?"
丸子头少女一笑,冲下楼梯,只听到喊了一
句:“嘿嘿嘿!来找我啊,抓到我,我就告诉你!”说着就没入人海。
他四处瞧着四处望着,找不到了,他再也找不到了,在这条街道的漫天烟火中,
每一个人要仿佛都在呼喊着,
找到我!找到我!我就告诉你答案!
他也冲着锈街上的天空叫喊:
“别跑!这条街我熟,看我怎么抓到你!哈哈哈哈哈。”
每个城市,都有一条锈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