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有关键情节透露
曼桢问他银行里忙不忙,他只是漫应着,然后忽然握着拳头在腿上捶了一下,笑道:“我说我有一桩什么事要告诉你的!看见你就忘了。—那天我碰见一个人,你猜是谁?碰见沈世钧。”也是因为说起那时候学骑自行车,还是世钧教他骑的,说起来就想起来了。他见曼桢怔怔的,仿佛没听懂他的话,便又重了一句道:“沈世钧。他到我们行里来开了个户头,来过好两次了。”曼桢微笑道:“你倒还认识他。”杰民道:“要不然我也不会认得了,我也是看见他的名字,才想起来的。我也没跟他招呼。他当然是不认得我了—他看见我那时候我才多大?”说着,便指了指荣宝,笑道:“才跟他一样大!”曼桢也笑了。她很想问他,世钧现在是什么样子,一句话在口边,还没有说出来,杰民却欠了欠身,从裤袋里把顾太太那封信摸出来,递给她看。又谈起他们行里的事情,说下个月也许要把他调到镇江去了。几个岔一打,曼桢就不好再提起那桩事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问一声有什么要紧,是她多年前的恋人,现在她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孩子都这么大了,尤其在她弟弟的眼光中,已经是很老了吧?但是正因为是这样,她更是不好意思在他前面做出那种一往情深的样子。
——《半生缘》
这一段文字特别长,完整摘录下来是因为这一段柔肠百转,感情细腻。
杰民是曼桢的小弟弟,如今长大成人,在银行工作,这一天他来祝家给曼桢送顾太太的信,闲聊两句。
杰民穿短裤露出腿上的疤痕,曼桢笑说人长大,小时候的伤疤也跟着长大,这是杰民小时候学骑自行车时摔出的疤,自行车是世钧送的。杰民没忘,曼桢不会忘,无论她以多么稀松平常的语气聊天,但只要想起世钧,心中不可能无波无澜。
杰民特意告诉曼桢,最近他在银行看到了世钧。别人也就罢了,杰民作为亲弟弟,在曼桢遭难的那几年,他已经十多岁,家里的蹊跷古怪他就算猜也能猜个七八分,如今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的亲姐姐?如果曼桢早就忘了沈世钧,杰民根本没必要提起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如果曼桢还记得沈世钧,杰民又怎么可以这样大咧咧对她讲起昔日恋人?没头没尾的一句最近见过沈世钧,又怎样?顾家表面上一团和气,可姐妹兄弟之间的感情也不过尔尔。
曼桢想,三十多岁的人,有家有口,还谈什么从前的风花雪月,让人不好意思。杰民大概也是这样看姐姐,认为她已然老去,进入家庭,没有谈从前恋情的资格,没有谈现在感情的必要,更没有可期待爱情的未来,就仿佛人年岁稍长,就成了一个没有爱情的过日子机器。
从前曼璐也这样被顾太太伤过,顾太太与曼璐商议,想把曼桢与豫瑾凑一对,曼璐听到后大大吃了一惊,惊于顾太太把自己划入了无情无欲的衰老者的圈子,可曼璐并不麻木,她还在心中珍藏着当初对豫瑾的爱意,所以她恨曼桢,曼桢在感情上有美好的未来。
就像人们教少年展望未来,让老人认命想开,可假如一个人,别人认为他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心中却是怀着希望的少年,世人越是让他放下,他越是感到痛苦。一个人被剥夺在某件事上对未来的希望,其痛苦甚于在这件事上遭遇真正的失败。#读书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