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叙事6
和合镇东北面有一条埭路,这里离海比较近,相应的,景物也很开阔,房屋建得比较疏落平坦,没有楼房,高大的树也比较少,几幢房子却比较雄浑粗旷,样子比较新,因为是用水泥砌的,连院子都是厚厚一层水泥地,显得自已比较厚实,风格没有完全一样的,在稀稀落落的房子中,却有三间黑黑破旧的老式七芦头房子,看上去好像不住人似的。
门打开,走出一个中年女人,趿着拖鞋,头发散乱,显然是刚睡醒,一看上去好像和人吵过一架似的,一肚子的话想说却没说出来。她在屋前看了几眼,又把昨天放在水漕那儿的一只篮子拿回屋。一个男人从里屋走出来,他身材高大,但步履蹒跚,走起路来一小步一小步的,目光清彻,样子看起来实在有点呆呆的。
女人说,粥在锅里,你吃点吧。男人在门口转了转,度了几个小步子,墙角用一排鞋子,有套鞋,拖鞋,还有几双脏得不能再脏的球鞋,男人换着球鞋,说,不吃了,我去厂里。女人说,吃点吧,一整天呢。男人说,今天吃不下,还是就去厂里。女人没有再说什么,在屋里里里外外走着,拣着东西,又走到灶上,揭开锅盖,浇开水。男人看了,就拿着一只铅皮桶去外面接水,接了一桶水又进来,倒在锅里。女人在灶堂生火,一边对男人说,你还是吃点吧。男人说,不吃了,晚上小荣回来,把这事和她说说。女人用手擦了下眼角,没再说什么。
男人走后,房里响起婴儿的啼哭声,一个年青女人的声音在哦哦哦地安慰婴儿,婴儿闹了一阵,安静下来,听得出他在吃奶。一会儿,年青女人抱着婴儿从房里走了出来,她也是拖鞋,散着头发,口中还是哦哦个不停,婴儿张着眼睛,看来看去,两只手不停挥舞着,年青女人说,找外婆是伐,外婆就在这儿,不要乱动,外婆就在这儿,好好好,外婆抱抱。
女人走过来,抱了婴儿,婴儿安静下来,女人说,这小崽仔,就只认我,妈妈在这儿,看见没有。年青女人说,妈,还是我来抱他吧,你去做活。年青女人抱了婴儿,坐在板凳上,女人烧了水,把一袋奶粉拿过来,勺了几勺在奶嘴壶里,冲了几下,递给年青女人,年青女人接了一边喂婴儿,一边说,妈,奶粉又要吃完了。女人说,是啊,我等下打电话,让小荣在超市带几包回来。年青女人说,小荣总是买最好的,一小袋七八十元,这哪里吃得起?女人在把锅里的水用铜勺一点点灌在热水壶里,一边说,小荣说,这个好,是荷兰的,国产的不好。
年青女人站起来,吃力地抱起婴儿,说,唉,小荣都工作几年,拿工资了。女人说,你不要说,你上过大学,却不如小荣念了个师范。年青女人笑笑,说,念了大学有什么用,小荣进了个好学校,我啊,算了,不要说了。女人说,你也不错啊,你不要想太多,现在安安分分就在家带带孩子。年青女人抱着婴儿,婴儿又开始闹了,她抱着他一抖一抖的安慰着,嘴上说,不要吵不要吵,我们睡觉,但眼睛看着门外,眼中有种欣慰纯净的光芒,但从背后看过去样子好像是哀伤的。
吃早饭时,婴儿不停把粥吐出来,挥着手转着脑袋,桌上一碗咸菜,女人吃得很有力道,还把咸菜搛着喂婴儿,但婴儿尝了下就吐了,年青女人说,最近总是拉稀,吃得这么少,但拉得这么多。女人说,你小时候也这样,婴儿的肠胃不太好的啊。年青女人轻笑了下,说,唉,带个婴儿真是爬五行山,还好,小狗没生过大病,要是生大毛病,可怎么办?女人也笑了下,从疥橱中端出一碗黑乎乎的菜,放在桌上,说,小狗,来,我们吃肉烧茄子喽。婴儿张着眼睛看着碗和女人,女人用筷子挑了一点点肉末和茄子,喂婴儿,婴儿叭唧叭唧地吃也下去。年青女人说,小狗,好吃吧,来,谢谢外婆。婴儿对外婆笑了一下。
女人抱着婴儿摇了起来,又笑又吓地说,噫,这是谁啊,这是谁,是外婆伐?婴儿伸出手来,女人把脸靠上去,让他的小手摸自已的脸,很享受的样子。婴儿突然又用手打在女人眼睛上,女人哟了一声,年青女人走过来,说,没事吧,妈?女人揉了下眼睛,突然笑了起来。年青女人拿着个婴儿喝的水壶,喝起水来,她拖着鞋在屋子里踱着步,手敲了敲背,她走路的样子像要把地上全踩一遍,给她安慰似的。
女人收拾了桌碗,整了整身子,对年青女人说,小娟,我下地去了。小娟说,今天别去了,妈。女人看了看她说,黄豆在地里要烂了,趁这几天天气好,我一定要收了放心。你闷,就跑跑邻里,哦。女人换上一双破球鞋,拿上一张破油纸,匆匆忙忙出门走了。
小娟把婴儿放在了床上,婴儿动了会了,现在睁着眼睛看着妈妈,小娟安慰了几下,往外走,婴儿急着大哭起来,小娟难为地笑了一下,又抱起他走到外屋,在板凳上坐下来,一边逗他,一边看着屋外的景色。那些东西她看过不知几回,她们家屋里屋外都是泥地,前面是一块菜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她想起小时候,她和妹妹小荣在前面种花,那些花真是漂亮,她现在还记得,她和小荣那时是多么开心,想想真是要笑出声来。
她想起刚才忘了和妈妈有件事没说,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了,上学时记忆力好得出奇,现在却想不起来了,是关于谁的事呢?真的想不起来,小娟抱起婴儿,走出屋子,走到埭路上,逛了一圈,骑着自行车的一个大叔,经过时说,小娟,家里没事啊?一个大妈说,小娟,抱孩子出来走走啊,还是要多休息啊。小娟微弱地笑着答了一声。
小娟的家东边是大队书记的家,两家中间还有几户人家,但他们家的人都在外地打工,或者在市里有房子,房子是空着的。小娟走到大队书记家门口,书记是个女人,姓王,大家都叫她老王书记,带着戏笑意思的,因为她已经做了三十多年大队书记了。王书记正在门口洗衣服,看见小娟,说,小娟,一大早出来啊,快来坐会儿。小娟摇着婴儿说,王书记,饭吃吗?王书记搓着衣服,说,早上吃了点麦片。小娟说,红燕星期天回来吗?很久没看见她了。王书记说,不回来,都是我去南通看她。小娟说,红燕这么忙,也要快生婴儿了吧?王书记说,是啊,我快要去南通伺奉她了。小娟说,她很少回来,你去时跟她说,我向她问好,要她回来玩啊,怎么不见她了呢。这时,怀中的婴儿挣扎着要玩桌上的一个不锈钢套子,可以是豆浆机上的,洗了放在那儿,小娟说,不行,人家的东西,不能玩的,坏了怎么办。王书记马上拿了给他,说,玩吧,坏不了。又说会儿话,小娟让婴儿放下套子,抱着婴儿对着王书记说,来,给婆婆说,我们走喽。婴儿当然还不会说话,王书记说,不用说,来玩啊。小娟走了出去。
绕过后面房子的羊棚厕所,有条坑坑洼洼的小泥路,一边是漂满水花生和水藻的小民沟,里面的水是深绿的,上面浮着几个蒸子的泡沫引线。小娟抱着婴儿一步一步地走,前几天下了雨,泥地上还没有干透,她尽量拣田地的外沿走,走到黄豆丛那边。
女人正把黄豆丛一株株从地里拉出来,拉在油纸上,看见小娟,说,你来干嘛,不心跌倒。小娟笑着说,不会跌倒的。对着婴儿说,看,外婆在收黄豆。女人甩了甩黄豆株,说,他现在还听不懂。小娟说,妈,黄豆烂没烂?女人说,唉,估计烂了一半。小娟说,那收起来干嘛,反正吃不掉卖不掉。女人说,总要收起来的,怎么能烂在地里呢。小娟笑了起来,把婴儿要放下来,女人说,你干嘛?弄他一身脏,快抱着他回去。小娟抱着婴儿不走,女人一株一株地拨,小娟说,全收掉要一整天,妈,你先收点,我们回去一起剥。女人说,上午总要先收一半,下午有空你也剥。
小娟说,那我回去了,中午,我们吃点什么?我回去煮。女人说,你要吃点什么?想吃什么,拣要吃的去镇上买点回来,钱在房里抽屉里。小娟说,今天,小荣要回来吧,要么我去买点回来。女人说,好吧,我抱着小狗去看看。
小娟走到王书记家,对正在晒衣服的王书记说,王书记,借一借电瓶车,上镇买点东西。王书记说,钥匙在桌上,小狗我来抱。小娟说,麻烦你了,我马上回来。王书记说,我正要抱抱他呢,你去吧。
下午,三点多,将近四点,女人和小娟坐在门口,拣黄豆,小荣从西边的埭路上走了过来,背着个包,手上拎着一个马甲袋,在山头边就叫,妈,姐!两个女人正叉着腿拣黄豆,说,小荣回来了,怎么这么早?小荣走到屋口,把包和马甲一放,就和她一起拣黄豆,看上去小荣非常开心。
女人说,你累不累,快坐会儿吧,用不着你拣的。小荣蹲在地上,咧着嘴笑着,说,不累,这黄豆样子差点,用来炒黄豆吃。小娟说,是啊,我说没用呢,可以炒来吃。女人说,好啊,你们要吃,晒了晒我就炒。小娟说,你今天好像回来早了。小荣说,下午没课,我就早点说了下,回来了。
小荣说,小狗呢?小娟说,王书记逗了他半天,现在在床上又睡了。小荣说,我去看看。她跑到屋,坐在床沿上,抻手摸了几下婴儿,婴儿张着手,脚动了几下。小荣逗了他几句,把他抱出来,说,小狗,今天吵没吵啊,小姨认不认识?婴儿呜呜地几声,又说,是不是想吃东西?小荣从马甲袋里,拿出一袋巧克力豆,撕开来喂他吃。
女人和小娟对望了一眼,小娟说,小荣,你又买多少东西,吃不了的。女人说,对了,我忘了和你说,让你带几包奶粉回来。小娟说,买了,买了三包。女人说,用了多少钱啊?小荣说,妈,我和你说过,不要老是说钱。女人说,这是你的钱。小荣说,一家人说什么钱,我又没有乱买,这是买给小狗吃的。小娟微弱地笑了一下,说,你买这买那,妈都说以后还不起。小荣看了看她们,说,你们总是这么说,怪了,是不是不当我是家里人了?她嘴上责怪,但脸上带着笑意,显然很开心。
女人抵头拣黄豆,和小娟静静地不说话,小娟抱着婴儿,坐在门口,不停地逗婴儿,透上去,啊地一下啊地一下,一会儿,婴儿就呵呵地笑了起来。女人说,小荣,上次谈的那个对象,现在怎么样了?小荣说,分了。女人说,听说工作挺好的嘛,你不要挑三捡四哦。小荣说,唉哟,这个人,平时总是沉默寡语,和他在一起一天说不了三句话,一天到晚双手插在裤袋里,不知道想些什么。女人说,人不是挺老实的吗。小荣说,唉哟,不要说了,抠门得不得了,有次,我和朋友一起,他来找我,我们一起出来吃个饭,吃完了,竟然一直坐着,没有主动点去付钱,我想起来就不舒服,这个人,以后不要再说他了。女人笑了下,说,他们队里的人问起你,我总是你正在谈正在谈。小荣说,我不急。女人说,队里的姑娘我看都结婚了,王书记的女儿比你小两岁,都结婚了,人家当然要问了。小荣说,唉哟,别说了,这个我烦。女人又笑了起来。
三个人拣完黄豆,女人把豆荚扫了扫,倒在炉里边,小娟和小荣把豆株一株一株放在屋前的砖沿上,齐涮涮的一排,弄好后,女人在水漕上接了一桶水,拎进屋开始烧水煮饭。小娟坐在屋口的长凳上,小荣里里外外走着,小娟歪着头,仿佛在想心事。
小荣小时候非常皮,爸爸妈妈每天做着做那,没有时间管她们,让小娟带带妹妹,穷人的孩人早当家,两人之间吵吵闹闹,但大部分时间很开心,就是小荣总是不服她,小娟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用,妈被她们吵得没有办法,后来说,你们总是吵什么,学习成绩好才有用。小娟对这句话留了心,才发现小荣的成绩一直比自已好,总是全班第一的,她一下子觉得天晕地转,还翻看小荣的卷子,知道自已是绝对考不到第一的。
从那时起,她才拿出姐姐的气势来,成了妈妈的手臂,小娟变得听她话了,甚至爸爸也听她的话,可是她渐渐明白,自已的人生已经决定好了,就是考上大学,有个好工作。她考大学那年,已经是大学不保分配了,她说,那时不如考中专,怎么办?妈妈说,你放心,你考上再怎么我们都背你。毕业后,别说市里的学校,就是乡下的学校都不要人。只好结婚,男人叫小勇,是同乡,也是大学毕业生,一个人在上海做建筑,但几次生意都不成,甚至赔了钱。
这时小荣坐了过来,拿着一包瓜子,分给她吃,小娟笑了笑,嗑了几颗瓜子,说,这是什么味啊?小荣说,山核桃的。两人笑着说了几句话,小娟闷闷的有点说不下去,小荣说,姐姐,我今天听同事说,今年市里的大调解中心招人,你要不要去试试?小娟转过头,又摇摇头,说,有背景的才能进的。小荣说,不是的,听说公开招考的。小娟说,考不上的。小荣说,你去试试吧。小娟说,我现在要带孩子。小荣皱了皱眉,说,孩子让亲婆外婆带,都可以啊?小娟说,好吧,你帮我去看看听听,到底要什么条件?小荣听她的话,觉得她不太想工作,就也不说话了。
男人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两个女儿叫了声爸,男人一脸愁苦,把车推进屋,放在西屋,靠在一堆木板上。他身材高大,走出来,马上去外边看了看豆荚,回到屋里,对女人说,豆荚都收了,声音很小,不像在问。女人说,去外边洗把脸去。男从走到外面的水泥池边,用一块旧蓝毛巾洗脸慢慢地洗着脸。
一家人围着吃饭,小娟买了一盒鱼香茄子,还有几块猪肝,女人做了个菠菜蛋汤,四个人静静地吃着,大家都让小娟多吃,因为怕她奶水不够,小娟说,不要客气了,吃不了这么多。女人的胃口最好,但她一个劲地喝汤。
三个女人说开了,她们总是七嘴八舌地说说这个说说那个,总归会笑起来,男人这时显得局促,缓缓搛个菜,嚼几下咽下去,突然对小荣说,小荣。小荣看了看他,说,爸,怎么突然对我说话了?男人说,今天厂里杨师傅和我说,有个好小伙子,在镇上开货车的……。小荣说,不要,我说了不要谈。男人说,他家里不错,听说人很帅的。小荣立着脖子不说话,女人说,小荣,该谈了,我们是乡下,总是不谈,人家会说闲话的。
小荣起身说,我到房里看看小狗去。起身走了,男人女人不说话,小娟马上吃起了饭,女人说,我就和你说过,少说两句。男人笑了一下,站起来到灶间,坐下来捅了捅灶膛,又到橱那儿开抽屉找东西。
小娟坐在床沿上,用手摸眼泪,女人轻轻走上去,悄声说,小荣,你是不是已经谈了?小娟说,我说了,没有,不想谈。女人唉了一声,说,好吧,那你自已以后找,我一直那句话,我和你爸帮不了你,什么事只有靠你自已。小娟用手放在婴儿身上,婴儿在睡觉,说,我知道,妈。女人走上去拉着小荣,小声说,有个事想和你说。小荣听她语气沉了下去,说,妈,什么事?女人小声说,小勇(小娟丈夫)在上海住在工棚,生意又没做成,天天吃方便面呢。女人不便语气沉着,身子都沉了下去,小娟明白了,女人说,跟你借二千块钱,算妈借的好不好?小娟说,我工资卡上存了好几万了,什么借不借,算我送给你好了。女人看着她,有了一丝笑意,说,这总算是借的,是你的钱,我不要你送。说完,转身走了。
小荣走了出来,小娟在洗碗,男人在灶间用通火条铲炉膛内的星火灰,灰落下去后,又捅了几下,放下通火条,静静地坐在灶间。小荣走到西房,把马甲袋内一只保温杯拿出来,回到堂屋,对男人说,爸,送你一只保温杯,不是买的,开会学校发的。男人静静地坐着,看了看小荣,小荣把保温杯放在灶上,灶是老式的石灰砌的,小娟正在擦锅子,女人也是静静地坐了下来,拢了拢头发。男人站起来,拿起保温杯,小荣马上走过来,想拿过来要拆开,男人用手一捂,说,不要拆,还是新的呢。说着,打开橱子,慢慢把杯子放在橱子的最上隔。
事情弄完后,一家人闲闲地在屋里休息的休息,小荣在杯子里泡了一壶茶,手握在杯子上,不时喝一口,小娟把婴儿抱出来,喂他吃奶,女人用扫帚扫地,男人慢慢地在屋中走来走去,一副烦忧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走出屋子,向东边望了几眼,又走回屋里。轻声说,王书记她家灯关着,人在不在家?小娟说,下午在家,还帮我带过小孩。男人对女人说,上次不知我们家的地重新量过后,他们到底怎么说?女人说,不要问了,问了也没用。男人说,多一块国家补贴很多钱,唉,怪我,实在没有办法。女人说,不要说了,哦,我问过村里几个人了,都说没用的,什么也问不到。男人还是很紧张和烦愁,女人说,我给我端水洗脸洗脚,先睡吧。男人说,我自已来。男人拎着铝皮桶,去外面接水,女人对两个女儿说,你们等下也早点睡吧。
过了几个月,小荣谈了个对象,是城里人,事业单位的,男孩有次开着摩托送她回家,就留在他们家吃饭。女人做了一桌的菜,留他吃饭,男孩是个小胖子,内向,不太说话,桌上大家有点紧张,男人女人小娟也不说话,等着他先上一句,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拘谨的吃饭,吃完了站起来去灶上又盛了一碗饭,又吃了起来。大家有点尴尬。男人女人也都扒起饭来,小娟说,我看他连灶也没看见过。男孩有点不好意思,还是没说话,女人说,和你那个一样,去年夏天来了,就是抱着啤酒一个人坐在外面的大藤椅上。大家把目光看着男孩,男孩愣愣地不敢看大家的眼。
吃完饭,小荣拉着男孩的手把他拎到西屋里,男孩傻傻地坐在床沿上,小荣蹲在他面前,说,你不要怕,我爸妈都是很好的人。男孩说,知道。小荣说,你不会说话,就在这儿玩会吧。小荣跑了出去,看见男人女人一副愁苦的样子,小声说,他就这样,你们不要瞎想了。小荣从橱子抽屉里拿了一包糖,走回西房和男孩说话去了。
小荣把糖抓了几颗放在男孩手里,坐在他旁边,吃着糖,两只脚一晃一晃的。男孩还是一句话也没有,很拘束地剥了一粒糖放在嘴里,吃起来,小荣说,好吃吗?男孩说,挺好吃的,酸酸的。小荣开心地晃了晃脚,用手向上一指,说,这是我买的酸梅糖。男孩有点不舒服,觉得像小孩话似的,但也不好说什么,看着空空荡荡家,找不出话题,也想不出一句话,就说,没事,我就走了。小荣说,好,那你回到家打个电话给我。男孩说,好的。
男孩走到外边,对男人女人说,叔叔阿姨,我走了。男人没说什么,女人说,好的,下次再来。男孩讷讷地开上摩托走了。走后,男人女人各自弄手上的事,小荣开心地走来走去,说,爸妈,你们觉得怎么样?女人说,城里的,工作又好,就是人有点内向。男人说,我怕他看不上我们家。女人说,小荣,你们谈了多久,他对你怎么样?小荣说,很好,经常来找我,还送了个手链给我。女人说,是谁介绍的?小荣说,单位同事,她说他人有点笨,但家里条件好,爸爸是市里的领导。女人男人不经意地互看了一眼。
过了几天,小荣回家了,她本来总是神采奕奕的,可现在精神焕散,睁着失神的双眼,有点和小娟差不多,小娟看见她这样,心里有点明白,但嘴上没有说什么。小荣每次回家总带点什么,今天失神的又眼,又强作着让人看不出来,可是在家里,她看了看宝宝,就走到房里不出来了。
女人在外面洗衣服,小娟站在女人旁边,她们的样子当然没什么不同,小娟小声说,怎么办?女人不作声,拉着衣服在搓衣板在搓着,脸上很不开心。埭上,开来一部雪福莱车,王书记的女儿红燕回来了,她从驾驶座上下来,对着小娟说,小娟,我回来拉。小娟笑着说,哦,回来拉。红燕看了几眼女人和小娟,关上车门,拎着包走过来,说,小荣呢?小娟说,刚回来,睡了。红燕说,等下我过来玩。小娟笑着说,红燕,你老公呢?红燕说,没回来。小娟说,工作忙?红燕说,是的,他调到北京去了。小娟笑着说,我们都说有出息,你是夫人了!红燕笑笑,说,这么多事,我总说他太累了。说完,拎着包回家了。
小娟慢慢走进房里,小荣侧在床上,身子朝里,小娟说,小荣,身子不舒服?小荣不说话,小娟笑着,有点忐忑不安地说,我看你脸色不好,是哪里不好了?小荣转过身,迷蒙的眼睛,看了看姐姐,想了想,哭了出来。小娟说,是不是他不对你?小荣说,是的,不谈了。小娟说,是他不谈了?小荣说,不是。小娟说,吵架了?小荣说,不是。小娟说,我和小勇谈的时候,也会闹别扭的。小荣说,不是,不一样的,肯定不谈了。小荣口中胡乱说了几句,哭着说,都怪我。
晚上,小荣睡了,女人和小娟都喊她吃饭,喊了几次,小荣不答应,男人说就让她睡吧。三个人吃着饭,空气中有一种灰扑扑的沉默,像死了人一样,女人问小娟说,你看她怎么样?小娟说,不太好,刺激挺大的。女人说,对方到底怎么不满意?小娟说,不知道,总归是对方不愿意。女人说,是看不起我们家?小娟说,不是一直很好嘛,一定是有其它什么事。女人说,这几天,你多陪陪她。小娟说,好的。
一盏低瓦的白炽灯,吊在房顶,发出昏黄的光线。女人散乱的头发,坐在桌边,不时拢一下额头的发丝,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像是一个人遇上坚难的事应有的表情,但是已经习惯了的样子。小娟坐着,手中抱着婴儿,婴儿睁着眼,手不时伸出来在空气中比划一下,小娟轻声逗着他,脸上微弱地笑着。男人在屋中慢慢走着,从墙角拿出一把链子锁,用砂布搓着金属表面,把它磨新点。女人说,你们不要和别人说这事,和小荣也不要再问,过一阵,让她忘了吧。男人低着头没说什么,小娟看了看女人说,好的,妈。
乡下的夜色浓重,没有灯火和声音,静静的空气中仿佛有只猫爪子,在三个人的心上慢慢拉着,让人坐立难安,还好,外边传来几声狗吠声,听上去异常的新鲜和生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