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疯狂地迷上画画,迷恋水彩渲染的世界。为了买一套水彩,中考结束,16岁的我到罐头厂打工赚钱。
罐头厂三班倒,我先上的白班。罐头厂招临时工干的都是擦罐的活儿,这活儿又脏又累,手里的抹布总是油腻腻的。番茄酱罐头最脏,高温后,要立即将罐头外面的污渍擦掉。罐头拿到手里,把手指和掌心都烫红了,又疼又痒。老工人教我把罐头放在案板上擦,而不是拿到手里擦,减少被烫的可能。
天气热,罐头热,忙碌得也热,刘海儿弄湿了,粘哒哒地贴在额头上。手一直是湿的,几天后指节处开始掉皮,丝丝拉拉地疼。地面也是湿的,我穿了父亲的旧雨靴。那靴子补了两次,时不时地渗水。脚踩在里面,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下班回家要把湿漉漉的鞋垫拿出来晾晒,明天才可以继续穿。
见我腰酸背痛,妈爸都说,别去了,在家好好学习得了,画什么画?我就不敢说累了。上晚班很遭罪,困死了。监工不让睡觉,但人小觉大,经常是醒来后不知道刚刚睡在哪里。四周昏黄的灯光模糊的人影,好像某个电影里的片段。一声吆喝“来罐儿了——”,我便跌跌撞撞地赶上干活的人流。
天色一点点地黑下去,黑到浓时那种无望和迷惘让人窒息。但又盼着天快点全黑下来,那样离下班的时间就近了。午夜12点钟声一响,浑身都轻松了,好像从地狱里放出来一样。可是,高兴之余又恐惧。因为没人跟我同路,而路上无灯,无车辆,无行人,我一个人要走过家门前那条长巷,是件恐惧的事情。提心吊胆地出了厂门,准备硬着头皮往家走。但是路边一束手电筒的光亮射了过来。
“是二姑娘吗?”那是爸的声音。原以为他不同意我打工,不会来接我的,何况他白天要上班的。“让你一个人走夜路,爸能放心吗?”爸说。
我坐在爸的后车座上,双手抱着爸的腰,右脸贴着爸温暖结实的后背,有时会睡着。爸一路上跟我说话,但他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自行车轮碾过寂静的街道发出的沙沙声。
开学前,我赚了二十块左右。终于去百货大楼如愿以偿地买了水彩笔。下楼时,在二楼忽然看见雨靴,毫不犹豫地掏钱给爸买了双靴子。
那双靴子,爸头两年不舍得穿。下小雨时,爸说,雨这么小,穿旧靴子不能进水。下大雨时,爸说,这么大雨,太造祸靴子,还是穿旧的吧。后来旧靴子被我偷偷扔掉,爸才穿我买的靴子。每次下雨天,爸拿出靴子坐在炕沿儿上穿,就会喜滋滋地念叨一句:我二姑娘用第一笔工资给买的呢。
我的画画后来淡忘了,放弃了,心思又转到别的爱好上。但那段擦罐儿的日子却历久弥新。那样的岁月不是连贯的,是片段的,在记忆里静静地流淌:我的刘海儿被蒸汽黏在了额头上,我脚下的靴子咕叽地叫,爸在暗夜的厂门口向我照射过来的手电筒的光亮,还有我坐在后车座上,搂着爸的腰迷迷糊糊地睡着。爸说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的后背温暖而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