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四年

又是一年盛夏,又一场高考轰轰烈烈地结束。此时我研一,临近睡觉,寝室很安静,听得见敲击键盘的声音。五年前,差不多也是这样一个夏夜,高考成绩出来了,刚回家,打开电脑,登上QQ,“滴滴滴——滴滴滴”的消息提示声就响彻了书房,初高中同学都在热切地互相询问成绩和以后的打算。

湖北是高考大省,初高中的生活像语文试卷作文纸的格子一样单调而规整,一张课桌,一摞高高的书,一沓厚厚的卷子,垒起一小方天地,每个人终日在此间埋头苦读,像按部就班安置在格子里的字,一眼望去便是一篇规矩而无意义的应试作文。高考结束,同学们似乎才苏醒过来,而也就是从这时开始,许多人的未来便已埋下伏笔。

当时天天和我一起吃饭、回寝室的是岑。也许在一起待久的人真的会变得很像,我和她高考成绩一样。填志愿时我的想法很简单,我一直喜欢英语,所以待在家里,翻了翻填志愿的参考书,直接填了我那个分数段比较合适的外语类大学。岑和我不同,她对一切很有计划,填志愿时她和她妈妈一直在学校搜集各种信息,我记得她打来电话问我准备去哪儿,然后很真诚地告诉我,我选的那个学校“有点亏了”。后来,她去了北京一所985,是她的分数能上的最好的学校,虽然专业不太好,但是后来她就转到了更好的专业。我和岑在各方面都很不一样,高中三年每天一起吃饭、上课,很大程度上是习惯使然,也许是早就隐隐地知道她和我终究会走上不同的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大学后我们再没有联系,只是朋友圈偶尔点个赞。

我另几个玩得好的同学,当时都是因为对欧美娱乐感兴趣而走到一起,而这几个同学不约而同地都去学了外语。同桌的两个学霸,去了中国最好的大学的最好的专业,大学四年也是稳扎稳打,研究生分别去了英国和美国最好的大学之一。班上一个男同学,成绩平平,厚厚的试卷旁总是放着一本《老子》和《庄子》,一到体育课,其他人要么补作业,要么早早去食堂吃火锅,他总是背上羽毛球拍去打球,后来他去学了哲学。另一个男同学,成绩很好,本来也怀着浪漫的文艺梦,想去学法语,后来应家里要求,学了会计,但他是能把不喜欢的事也做好的,大学期间去名企实习,研究生出国,篮球、学生工作、漂亮的女朋友,生活和他的简历一样完美。大二时高中同学聚餐,我自嘲“走上了学语言的不归路”,他成熟老道的话风一转,说:“不,你是学了自己喜欢的,我大一的时候可痛苦了。”现在,他应该不痛苦了。还有几个女同学,成绩中上,学习认真,交友广泛,去了还不错的学校,学了文科类的还不错的专业,以后应该也会过着还不错的生活,对她们来说,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不用想太多,把分内的事做好就行。

于是,就这样,以高考结束为出发点,曾经在一间教室的同学们各奔前程。

九月,我来到大学,怀抱着对未来无限美好的希冀,感觉自己有无限的潜力。来到寝室,略有些惊讶地发现,寝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第一志愿是英语,其他三个都是调剂来的,另一个女生是外国语学院保送的。第一次英语学院年级大会,辅导员讲完开学注意事项后,开始详细地讲解转专业的要求和程序。第一节课是综合英语,每个人做自我介绍,一个微胖的男生走上讲台,用纯正的英式英语说未来的梦想是做中国最好的翻译。综合英语课的老师人很友善,甚至有点害羞,是唯一一门一周两节的课,所以刚开始我们都以为他是我们的班主任。军训、社团招新、五花八门的课程、第一次烫头发、满北京城游玩、高中同学聚会……大一第一学期就这样在万花筒般的热闹纷杂中结束了。寒假,同一所大学的高中同学相约一起回家,第一次体会到中国的春运不是闹着玩的,不过好在同学的姐姐帮我们抢到了票。在宿舍,大家聊起来什么时候回家,那个保送的女生随口问了一句:“你们什么时候的飞机?”我们回答,坐火车回去。她很好奇地说她还从没坐过火车。

大一下学期,我们见到了真正的班主任,一个很老派的副教授。他希望多了解我们,于是给我们上基础英语写作课。第一次作业是写一篇文章总结,他说要培养我们和纸笔的感情,不让打印。作业批改后发回来,满篇红墨水的修改已经盖住了原来的黑色笔迹。就这样一步一步慢慢跟着他走,学完了一学期,我明白了高中得高分的英语考试作文简直一派胡言,慢慢学会了欣赏英文的简洁明晰之美,只是苦于自己做不好。期末考试是写一篇文章,我写得很痛苦,因为知道自己写得不好,又不知道该怎样写得更好一点。考试结束,班主任收了试卷,看着我们,似乎叹了口气:“同学们,你们的大一就结束了啊。”

大一暑假回家,在家里待了一个月就待不住了,提前一个月回到学校,每天上午和下午待在图书馆二层,找到英文小说的书架,从简单的儿童文学读起,再到简·奥斯汀,读完《傲慢与偏见》想换换口味,无意中被《克兰弗德》的封面吸引,发现了这本至今仍爱的温暖的小书。宿舍只有我一个人,晚上要么看看中文书,要么重温电视剧《金粉世家》。旁边寝室的一个女生已经开始实习,曾经去帮了她半天忙,其实也没有干什么正事,但经理人很好,带着我们去吃饭。经理不过四十出头,乱蓬蓬的头发已经花白,身上有一股颓丧的气质,餐厅的服务员好像都和他很熟,吃饭时他的同事说,他要不是来上班,估计就去发展邪教了。

大二学期开始,寝室少了一个人,保送来的女生去了英国,读金融。大一寒假时她给家人打电话,说感觉一个学期过去了也没什么长进。英语学院也有几个同学转去了别的院,班上原本三个男生,现在只剩两个。大二可以选修双学位了,大部分英语学院的同学都选修了财会、经贸之类的专业。同寝室的一个女生一直对会计很感兴趣,报了ACCA的班,从此每个周末都去上课。综合英语课大二依然有,但老师换了,新老师是澳洲海归,不像之前的老师那么踏踏实实,喜欢在课上和我们聊电影。大二有一门欧美文化课,外教老师上,第一次小组写论文,一个APA格式让我们折腾到半夜,老师在最后一节课像当时班主任一样,看着我们,说学校应该多给我们开一些学术论文写作的课程。大二下学期,那个想做翻译的男生休学了,我们都很惊讶。班上另一个平时看起来很开朗的女生也休学了,据说是抑郁了。身边的同学似乎都有了新的方向,大多数人都在学会计、经贸,我本来对这些不感兴趣,但看着人群都往另一条路走,我逐渐形单影只,不禁有点疑且惧,我开始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白天,我依然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每天上课、完成作业,课余读外刊,跟着一个微信公众号练口译。学期课程结束写论文,这次终于不像大一时那么狼狈。两篇外教课的论文,一篇上面是三个笑脸,一篇批注是Good essay。

大三和大四,时光仿佛加速流逝。大三上学期,同学们纷纷出国交换,朋友圈每天可以看到世界各地的风景。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不交换,总感觉自己各方面还没准备好。大三下学期去实习,一个学期在地铁上看完了七本书。有一天早上在一号线,看见一个身穿职业装的年轻女孩,提着某证券公司的袋子,站定后从袋子里拿出Kindle,开始读《白先勇细说红楼梦》。每周三是我最喜欢的一天,因为上午下午都有课,不用赶地铁去实习,而且都是我喜欢的课。上午是文学翻译课,教室在教学楼的一个偏僻角落,不大,四十来人窝在教室里,听老师从培根讲到唐诗,似乎与世隔绝,那种氛围总让我想起《哈利波特》里上占卜课的那个幽暗迷蒙的小阁楼。下午是科技翻译课,老师已经七十多岁了,但身体硬朗,声音响亮。课上教材多是文笔优美的科普文章,老师读其中的好句子,带着上世纪黑白电影的口音,读完别的也不讲,只是感叹:“太——美了,这个词太——漂亮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此决心要读笔译专业的研究生。

大四上学期课很少,专心准备考研,如僧人般心无旁骛地读书、练习翻译,只是背政治时多次让我怀疑人生,望着灯管,一时恍惚这一切意义何在。大四下学期,风林招摇,有群鸟飞散状。读研的、出国的、找工作的、犹豫不定的……此外还有许多离校手续,户口、档案、行李……四月,我抽空回了趟家,见到了久违的家乡的暮春,七年来第一次陪母亲过了生日。五月,尘埃落定,所有人忙着告别,聚餐、拍毕业照、毕业旅行、毕业典礼、毕业晚会。所有人都像刚来学校一样,怀着高昂的情绪离开了学校,奔向下一段未知的旅程。

回望我的大学,和许多同学比起来,我的经历非常平淡,无法变成简历上的闪光点。许多同学的大学四年十分精彩,绘满青春年华的活色生香,我的大学四年更像是人生的留白。从高中到大学,我见到了很多从未见过的人和事,从一个小城市到北京,巨大差异带来的冲击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我不是灵活,善于快速适应新环境的人,从小到大,我从未畅想过未来,却永远在怀念过去。大学期间,我一直不自信,于是蛰伏于书本纸笔之间,错失了很多看看更广大天地的机会。

我总是一直在评估自己的能力,于是总感觉“未准备好”。或许这是自知之明,或许这是怯懦。但直到大三,甚至大四,我才感觉自己各方面算是进入了状态,能够利用大学提供的许多机会。而这种状态,身边很多优秀的同学大一刚进校园时就达到了。

研究生和本科相比,研究生更加同质化。读研是经过考虑的决定,选择同一条路的人,差不多都是相似的。本科则不同,本科有很多偶然的成分,各类背景的人阴差阳错汇聚到一起,虽然同是大一,但有的人已经会跑了,有的人还刚学会走。落差带来波澜激荡,于是本科四年可以看到各类人的沉浮。

又是一年盛夏,校园里又可以看到许多穿着学士服拍照的人。五年前,我们从高中校园前往全国各地,去年,我们从大学校园前往世界各地,明年,我们将再一次各奔前程。在一个个岔路口,我们挥手告别,我们结交新伴,我们前往各自未知的终点。如果说这四年的留白让我学到了什么,或许就是一句话,Live your life and justify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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