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对孤独的体验是刻骨铭心的,自孩童起就伴随着他的孤独之感是促使他走进文学殿堂的因素之一,甚至这份孤独不断地促使着他往前走,去寻找生命的价值。
在这个意义上,孤独体验之于余华既是一份痛苦,又是一笔丰厚的财富。
在他的创作中,无论是成长题材,爱情婚姻书写,人情描摹,还是对理想精神的建构和日常生活叙述,孤独似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一路追随。
人情的淡漠
无爱的家庭导致的孤独
在余华极力描写的孤独体验中,对少年孤独的描写是最多的。尤其在前期作品中,少年几乎成了孤独的代名词,而造成他们孤独处境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他们被排斥在亲情之外。
《在细雨中呼喊》可谓是将孤独演绎到了极至。
“我”六岁被父亲送人,养父母离世后“我”又回到了南门的家中,虽然回到了故乡,但在情感上“我”依然孤独无助。因为回家那天正遇上家中的一场火灾而被父亲认为是“灾星”, “我”再次遭到家人的冷落。
“我”渴望得到哥哥和弟弟的友谊,然而他们充当了父亲的帮凶,“我”只能无数次地坐在池塘边发呆,以此排解心中的苦闷。
文中的国庆刚出场时被描写成为一个快乐无忧的少年,相比“我”的命运,国庆是一个很幸运的孩子,至少他拥有来自父亲的疼爱。可是最终,国庆还是难逃被抛弃的命运。
他父亲要离开国庆去和别的女人组合成一个新家了,看着父亲把家具一件件搬走,幼稚的国庆却不知自己的命运竟认为要搬新家了。等到家里的东西全被搬走,只留下他一个人时,他才忽然醒悟——父亲不要他了。但天真的他却一再认为只要药在自己手里,父亲一旦生病就会回来取药,可是父亲并没有再回来。
鲁鲁的孤独是由于母亲的漠视;苏宇和孙光平的孤独源于对家庭的失望,最终将家庭抛弃,进而又造成了更大的不幸与精神上的创伤。
《四月三日事件》重演了这样的家庭冷漠。
父母忘记了孩子己经期盼许久的十八岁生日,父母的遗忘给了少年在成人前的一次沉重打击,“今天是他的生日,谁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早己将此忘掉。他不责怪他们,因为那是他的生日,而不是他们的。”
同时,他感受到周围所有的人都在暗地里合计着如何加害于他,因此他选择了逃离,在四月三日他十八岁生日这天。
小说中的“他”因为被父母及 他人所忽视,他与大人之间的隔膜致使交流的缺失,使他俨然成了一个弃儿。这又是一个被集体抛弃和抛弃集体的过程。
对比鲁迅的《狂人日记》,他们都是选择了非常态的视角,虽然两者所反映的主题并不相同,但却都表现了人的真实处境。
《祖先》是一篇有着强烈审祖意识的文章。
讲的是当“我”还只是一个幼婴时,就经常被父母遗弃在他们劳动地方的田埂上,父亲根本就没有关心过“我”的存在,母亲也是心有旁鹜,而“我”,只能无声地抱怨着,委屈地陷入孤独之中。
有一天,当一只黑猩猩旁若无人地大踏步向“我”走来,并把“我”抱起时,“我”感到兴奋雀跃,甚至有些莫名的激动,“我”用骄傲的目光注视着周围惊恐万分的人群,这正是表达了儿童因受到重视而引发的愉悦感和优越感。
在这里,能给我带来温情的竟是一只动物,而“我”的父母并不知道尽养育“我”的责任,他们把有限的精力演绎到自己的欲望之中去了,黑猩猩出于温情的本能视“我”为它的孩子,“我”也把它当作自己的亲人。
本文从文化的角度来审视祖先和现在的民族,父母代表的是造成“我”真正孤独的民族文化,这无疑是借“我”的真实感受完成了对历史的审视和批判。
此外,在《世事如烟》中,6的女儿还有4都是因为亲情的缺失而处于孤独无助的境地。除了对少年孤独的书写外,余华还以他独有的视角,审视了众多孤独的灵魂。
以《在细雨中呼喊》为例。关于国庆的婆婆文中有这样一句描写:“她只是沉浸在我当时年龄还无法理解的自我与孤独之中,她站在生与死的界限上,同时被两者抛弃。”
婆婆是一个十分孤独的老人,亲人已一个个离她而去,她每天只能对着屋里墙上死去亲人的照片说说话。她也渴望去另一个世界与亲人团聚,可是她一想到她家胡同里的黄毛狗,又十分害怕在去另一个世界的途中会被恶狗追咬。
于是,她每天都祈祷自己死在大黄狗之前,这样在去阴间的路上就不会被恶狗追咬了。这是一个老人最为真实的内心,尽管她的行为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不由想到鲁迅笔下祥林嫂“捐门槛”的行为,她们都是生前活得凄惨、孤独,所以希望死后的生活能够安宁。
婆婆对于生者而言她已经是一个负担了;对于死者来讲她也是毫无意义,因此,她被阴阳两界都抛弃了,留给她的只有令人窒息的孤独。
文中的王立强也是一个悲剧式人物,他最终难逃苦难和孤独的处境。
文中写到:“王立强一旦回到家中就显得死气沉沉,他经常独自坐在一边,愁眉不展”,王立强因为妻子李秀英多病,让他无法满足正常的夫妻生活;因为妻子性格的怪异,甚至说变态,更是让他无法获得家庭的温暖,后来王立强与另一女子交好, 事情败露后又被逼上了绝路。
我们可以批判王立强对妻子的背叛,但是从情理上讲,我们也可以理解他的行为。他的背叛并非只是出于对性的满足,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妻子的变态,家对于他只是一个囚笼,没有生机,只有苦闷和孤独,并且这份孤独已经深入到了王立强的内心,挥之不去,以至于悲剧的发生。
那么余华为什么没有让王立强离婚再娶,为何王立强为了报复选择了同归于尽的极端方式呢?个人认为,原因之一就是余华有意要营造这种自我封闭式的孤独,他希望以此带给读者更多的思考。
对于祖父孙有元和父亲孙广才这两个曾在家中耀武扬威的人物来说,孤独似乎成了他们的宿命,他们在劫难逃。
让我们看如下的一些描写,“祖父晚年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遗弃的破椅子,以无声的状态期待着火的光临”,此时的祖父已经瘫痪在床,在他身体尚硬朗的时候都得不到儿子的孝顺,他如今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
再看看埋葬母亲时的一段描写,“葬礼的整个过程,父亲孙广才,被安排到了我从前的位置上,他也游离到了家人之外”。年轻时在家飞扬跋扈的父亲最终也被家人排斥在外,难逃孤独的命运,后来父亲在孤独中日渐消沉,一次醉酒后溺死于粪坑之中。
而祖父,他在孤独中越发激起他邪恶的念头,他不是一位有善心的、懂得呵护孩子的长者。
无爱的社会导致的孤独
以上几篇小说描写的是家庭生活中无爱导致的孤独,还有一部分作品表现的是社会的无爱、人情的淡漠带给人的孤独之感。
《十八岁出门远行》写“我”怀着对外面世界的美好憧憬去远行,然而现实却将“我”至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我”搭乘的车在半路上坏了,又逢一群村民哄抢车上的苹果,当“我”奋不顾身地去保护司机的财物时,司机却站在一旁袖手旁观,他毫发无损,而“我”被打得遍体鳞伤。最可气的是司机竟抢走了我的背包和抢劫的村民一道扬长而去,我被孤零零地抛弃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上。
惨痛的现实让初次登上人生舞台的“我”对现实世界感到惶惑不解,司机和村民彻底击碎了“我”内心的道德价值判断,“我”无所依从,最后只能躲到汽车的驾驶室里,通过对家的美好回忆来逃避这个毫无温情、尔虞我诈的世界。
在《黄昏里的男孩》中,小男孩因为饥饿偷了一个苹果,这本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正常人出于怜悯和同情,都不应该去追究,但水果摊主孙福却对男孩进行了野蛮的惩罚。
先是扭断了男孩的手指,并捆绑了他,然后就让男孩一遍遍向过往的行人喊“我是小偷”,从中午一直喊到了黄昏。
在整个残忍的惩罚过程中,“很多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喊叫中的男孩,这个被捆绑起来的男孩在喊叫‘我是小偷’时如此卖力,他们感到好奇,”没有一个路人出来制止,没有谁给这个孤苦无依的男孩一丝温情。
直到黄昏,孙福收摊了才给男孩解开绳子,最后“男孩向西而去,他瘦小的身体走在黄昏里,一步一步地微微摆晃着走出了这个小镇。”
男孩孤独地远去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更不知道他会走向何处。
《夏季台风》讲的是人们在面临地震带来的威胁时的种种表现。人们在恐慌与躁动中纷纷忙于保全自己,面对吴全妻子遇蛇后发出的凄厉的呼喊,回应她的只有可怕的静寂。
在面对灾难的到来时,人们不是齐心合力共度难关,反倒是人们的自私、冷漠和人性恶将对方推入了一个无边的沼泽地,每个人似乎只能驻足于自己的方寸之地,否则就会陷落得无影无踪。
而这一切又助长了生存的困境,隔绝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使人显现为一个个脆弱、渺小、孤独的个体,这是生存更深刻的窘境与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