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有人重一身病骨,有人缠一缕情丝。江南细雨处,城外杨柳依依,你踏着铁蹄而去,留下一抹血红战袍。
裴公子,我愿为你擦拭缨枪,歌一曲大漠谣,乞你不曾离去,可好?
〈一〉
月照孤村,辘辘车声如水去。
马车内,阿绾早已梳起了严妆,一袭红袍胜于血,脸上扬着凄楚的笑。
她青葱般的手指拂过车窗外的空中,细细描摹着那里的一沙一石,动作缓慢而僵硬。
外边的鼓声已经敲响了一百零八次,绵长却刺耳,飘荡在这黄沙满天的塞外,次次都击在她心上,震欲出血。
她在等。
当鼓声响到第一百零九次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一切都静止了。
片刻后,车帘被人掀开,裴公子背着月光表情晦暗,他身上的寒甲泛着凉意,可他却朝她伸出手,修长有力。
“苏小姐,我带你回家。”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疏离。
纵使她苦等他三年,将为人妇,他却仍这般执拗,一声苏小姐将这三年来的凄凉苦等和丝丝奢望都化作了一股腥甜涌了上来。
阿绾垂着眼,忍着喉中的不适,看着那双手,忽然笑了:“裴公子可曾读过孔雀东南飞?”
那人的手僵住,半晌,回道:“不曾。”
“它里面啊,有一句话。”阿绾的声音很轻,似乎飘在空中:“‘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当’,这是刘兰芝被迫离家时的严妆。”
阿绾顿了顿,手指拂着身上血红的衣裳,继续说:“是不是与我这模样很像,只是,我阿绾的严妆真是可笑的紧,不是为了重逢,倒是为了死别。”
清淡淡的一句话飘在了空中,蓦地一口鲜血自阿绾口中喷了出来,带着血腥的味道,弥漫开来。
车外的人影微晃,阿绾以为自己花了眼。她慢慢闭上眼,胸中愈发难受,意识也逐渐模糊。
她用最后的气力,笑着问:“这塞外的风景,好看么,可遂了你的意?”
……
阿绾终究没有等到答案,意识消散的那一刻,一双手颤抖着抚上了她的面颊,如月光一般冰凉。
可阿绾到底是感觉不到,那冰凉的手掌是她一直殷殷向往的,但她也总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
——若再遇见裴某这样的人,你定要离得远些,若遇不见,是最好。
阿绾想说,世间再无与死别更远的距离了,所以,你又满意否?
三年已逝,君未老去半分,可我已经心沉大海没了半点牵挂。
若那年江南河畔,人群能将我远望过去的视线拦住,那该多好?若你能少一分傲骨,少一分执拗,那又该多好?
〈二〉
阿绾是在江南的水乡岸上遇见裴公子的。
那一年,正值中元节,河灯初放,满目烛火。那人站在刻着浮雕的石桥上,轻摇着折扇,与旁人说笑,一副潇洒落拓的模样。
阿绾好容易挤上了岸,无意间隔着重重涌动的人影看过去,只一瞥,便记在了心里。
同是那一刻,满河的含苞欲放的荷花灯,独有一曳忽然盛开,清脆安好,像是一只惊湖之鸟,落入桥上那人含笑的眸子里。
——愿觅知心郎,绾我垂腰发。
那河灯里静静躺着的,是娟秀的笔迹,带着青涩和怯怯。
江南多细雨,尤在七月,雨雾里总带着点绵绵的意味。
“阿娘,你的夫婿是什么样的人?”
阿绾坐在石凳上,缠着磨坊那两鬓斑白的阿娘说一些尘封的旧事。
阿娘笑了笑,面上的皱纹爬了上来,也不理她,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过了会,许是被问的无奈了,她才摇摇头,笑着说:“他是个将军,走南闯北,打过许多胜仗,待我极好。”
顿了顿,阿娘不说话了。
“那后来呢?”阿绾有些着急。
“后来啊……”阿娘的声音沙哑了。
后来,水过山川,细雨霏霏,阿绾认识了裴公子。
公子姓裴名煜,是晋国公府上养的门客,最年轻的门客,此番下江南不过是随晋国公来游玩。
“裴公子,你随着晋国公都去过哪些地方?”
河上小舟,两人并肩而坐,旁边是微微激荡开的波浪,阿绾侧过头看他,问的一脸天真。
裴公子听了,原本看着河水的眼眸落在她身上,弯着眉温和地笑:“我去过很多地方,烟花三月下的扬州……”
垂柳依依,春风化雨的苏州;河畔生烟,似女子般巧笑的杭州……
裴公子说,我唯独没去过塞外,没见过黄沙满天的月下孤村。
他说,晋国公不准许,怕有心人上书皇上,说他一个小小的门客,私通塞外匈奴,妄想叛乱。
听到这儿,阿绾移开了视线,看着岸边屋檐缓缓地倒退,看着天边挂着的一抹红霞,独独不想去看这人掩在眼底却又格外醒目的落寞。
她知道,裴公子是晋国公最中意的门客,数三教九流之中的上层,那些人对付他,就是对付晋国公。
船靠了岸,两人下船,阿绾在后面,她看着裴公子背脊挺的傲然,白色的袍子被风吹得飘起。忽然就想起,阿娘说过,晋国公早就有意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只待他表露衷心,点头允诺。
阿绾不由地慌了,脚下一踏空,身子往河里飘去。当整个人腾空的时候,她看见那个人朝着她伸出了手,紧接着,是他的身子。
……
裴公子是个会武的文人。
他救了她,他看着阿绾清丽的脸满是惊魂未定的模样,却笑了:“这江南水土孕育出的妙人儿,当真是柔弱啊。”
阿绾涨红了脸,不知是方才被吓得,还是因着被这个人略微轻佻的语气称作妙人儿。她想问,晋国公的女儿也是个妙人儿吗?那你又会不会应允这门亲事?
可是,阿娘说,女儿家要矜持,要体面。于是……阿绾微微启唇,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她看着裴公子跟自己告别,看着他愈走愈远,与江南小巷独特的诗意融为一体。
她忽然好想问问阿娘:阿娘阿娘,我本就是没有爹娘的孩子,为什么要处处注意着这些规矩,要读四书五经,要学弹箜篌……为什么,我明白了那么多的事理,却还是帮不上他……
〈三〉
过了些天,阿绾送了一幅画给裴公子。
那是她托磨坊的小工送过去的,一幅用墨点染的边塞图。只是,画中没有黄沙满天,没有月色萧索,只有一群士兵身着铁甲,狂歌痛饮。
阿绾亦没去过边塞,她甚至连这个小镇都没踏出去过。她只知道江南的小桥流水,月色朦胧。
边塞,她如何也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子,只能央着阿娘将当年她本要赠与将军的像画拿出来看看。原来,那样威风凛凛,血战四方的将军便生活在边塞啊。
“小郎小郎,他……可否看了画?”
送画的小工一回来,阿绾便连忙跑去问道。那小工喘着粗气喝了一壶茶,歇了歇,便回道:“裴公子看了。”
“那他……”阿绾顿了顿,张着唇忽然说不出话。
小工看着阿绾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也了然。他笑了笑,说道:“我去的时候,裴公子正在跟人下棋,我说是阿绾姑娘托我捎来的,他当时便打开看了画,不过他倒是没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吗……阿绾垂下眸子,有些怅然若失。
是啊,他能说什么,那本就算不得是他心中所念所想的塞外之景。
小工见她这副模样,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说道:“但是裴公子见了画之后,莫名就邀我一起喝酒,我急着回来便没有答应。”小工顿了顿,像想到什么,接着说:“对了,裴公子还让我叮嘱你,近来边防战事闹得凶,天下也不太平了,让你少出去走走。阿绾姑娘,裴公子可真心系着你。”
阿绾姑娘,裴公子可真心系着你……阿绾听了这最后一句话,眼眸垂得更低了,青葱的手指曲卷着衣裳下摆,待那小工走了也没回过神。
晚间的时候,在磨坊的前院里,阿绾等得有些着急,眼神时不时看向外面,天已经黑了,许多人家燃起了烛火,但是阿娘还没回来。
等着等着,阿绾不由想到白日里小工说的话:近来战事闹得凶,天下不太平……
阿绾心里越来越慌了,看着变得愈来愈墨色的苍穹,抬腿想出去寻一寻,才至门口,便有几个男子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些男子看着并不温和,却也不凶恶,阿绾稳了稳呼吸,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是……?”
有一男子拱了拱手,说得谦和。
“苏小姐,晋国公让我们来接您回家了。”
〈四〉
阿绾说,她这一生本以为会过得安然浅淡,却最是想不到三件事。一是江南湖畔遇见裴公子,二是原为国公府之千金,三……
三是觅得知心郎,却是空得梦一场。
时隔十六年,阿绾换回了苏姓,婢女们任她如何问也不回话,只服侍着她脱下了平日里素色的衣裳,着上了绛色的纱袍,还别了一支碧绿的玉簪,抹了些淡淡的胭脂。
不多时,下人便带着阿绾去了正堂。
阿绾是初次见晋文公,那个不怒自威的男人坐于高堂之上,见到她时眉宇间竟有些慈祥。
当阿绾扫视了一眼正堂处时,心中绷着的那根弦瞬时松了松,片刻后,又紧了紧。因为,阿娘也在,裴公子也在。
“坐,苏儿。”晋文公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威严,许是怕吓着她,语毕之后又勾唇扯出一个浅淡的笑,在阿绾看来却是别扭的很。
阿绾点了点头,兀自寻着阿娘身旁的座位坐下,路过裴公子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那人正巧也看着她,目光里却多了什么复杂的东西,不似初见时的含笑,不似那日河上泛舟时的明朗。
阿绾觉着自己的心忽然空了一块,微疼。
待阿绾坐下,阿娘说:“绾儿,你……随你父亲去京都吧。”
“阿娘……”阿绾慌了。
“你不是总问阿娘的夫婿是什么样的人吗。”阿娘顿了顿,眼神变得深远,似是在想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你出生那年,也是国家战乱,他刚跟我成完亲,便随着你父亲北上,一路平息叛乱讨伐蛮奴,可是……一夫终难敌万人之勇……”
将军战死了,死在不知名的他乡。晋国公内疚,恰逢有人虎视眈眈他的国公之位,便托将军的结发之妻抚养尚在襁褓之中的阿绾,结了她膝下无子的大憾,也妄想女儿居在江南,能够过得安乐。
这一席话阿娘似乎在心中说了无数遍,今日终于能够诉与她,双眼竟是难得的湿润了。
那厢晋国公一直没说话,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苏儿,你愿不愿跟着父亲回去?”
阿绾坐在座椅上,脑袋已是嗡嗡作响,失了回话的能力。怪不得……怪不得她自幼便进了私塾,怪不得阿娘总说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阿绾眼神有些飘渺,她只能看见那个称是她父亲的人嘴唇一张一合,耳边过了许久才能听到他的声音。
“即便战乱,父亲会护着你的。”
“这些年父亲一直在想,我们阿绾若长大了,该许配给哪家的公子才算是合我心意。”
“后来我寻到了,裴煜他是个人才,亦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撇下你那么多年,父亲从来没有忘了来接你回家。”
阿绾依旧没有一丝反应,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笑,或是哭。
她能听见耳边传来一个熟悉却变得格外淡漠疏离的声音:“国公,苏小姐自幼离家,自是应该寻个能护在她身边的人。独独裴煜,不行。”
阿绾听到这时,已经知道做何反应了,明明想笑着,眼角却留了泪,顺着面颊一路向下,毁了妆容,湿了衣襟。
那是她多年未见的父亲亲自为她挑选的衣裳,怎么能湿了呢……阿绾哭着,拼命地流泪,拼命地擦着衣襟……
偌大的正堂里,有人怒吼。
“裴煜!我虽惜才爱才,可也容不得他人如此忤逆!”
“裴煜早已有弃笔从戎的志向,也不是非得国公容得下不可。”
〈五〉
九月末,是裴公子出发去塞外的日子。天空下着微雨,像往常一样,带着氤氲之气。
阿绾换了衣裳,踏着地上浅浅的积水,去城外见了裴公子。
清晨的风微凉,吹起那个人火红的战袍,裴公子坐在马上,穿着画像里将军穿的铠甲,面上一如初见时的俊朗,神色间多了丝刚毅和傲骨,少了些许风流。
那日之后晋国公气恼,本要处死他,是阿绾说,随他去吧,那个人心心念念的,不是江南。
“苏小姐不必远送。”细雨飘落在他的脸上,淡漠的神情似是薄凉之人。
阿绾微微仰着面,看着马上的人,喉咙发涩,心里疼的厉害。那个站在河上石桥笑得一脸落拓的人,如今,去哪了?
“裴公子,你,笑一笑……笑一笑,可好?”她几乎是皱着脸,满面是雨地央着他笑一笑。
阿绾有些后悔,那日河畔一别,该问的话为什么没有问出口,那晋国公的女儿也是个妙人儿吗?这门亲事你又会不会应允?
马上的人看着她狼狈的模样,身形僵了僵,胸前的铁甲掩住了他起伏的有些厉害的胸膛。
裴煜听见自己说:“苏小姐今后若是再遇到裴某这样的人,定要离得远些。若遇不见,是最好。”
阿绾在雨雾里,看着面前的人策着马奔腾而去,只留下了那呼啸的风声……不会了,江南不会再有一人唤裴煜,不会再有一人弯眉浅笑时似是天边弦月……
随着裴公子离去的那一天,似乎便没有人知道了,那日夜色昏沉,磨坊的前院外,有人红着醉醺的脸,手里的画落在了地上。
也没有人知道,那日庭院小径里,有人抱着酒壶喝得畅快,有人低着眉眼神情苦涩……
——愿觅知心郎,绾我垂腰发。
那幅塞外图上初时便被人提上了这一句诗,字迹娟秀、青涩。
后来,这幅画被挂在了将军的营帐里,经了多年黄沙吹戈,墨迹却依旧如初。只是那句诗的后面,被人加上了一行小字。
“从来傲骨深情难两全,此后愿为边塞客,日日与卿相思不相见。”
——永和八年三秋初裴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