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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个暖冬的下午,那个叫凤凰的小城,显得格外的恬静。古城街上熙熙攘攘的游人,也似乎少了许多。稀稀落落的几对年轻人,沿着古街一直朝古城墙走去。湘西这座边城的古城墙是红色的,这种红似乎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会让你联想起上千年前,彪悍的湘西人拿着弯刀,在这片神奇土地上的厮杀。仿佛还可以在某个月圆的深夜,从宁静的空气里听得到战马嘶鸣,刀枪剑戟冷兵器的撞击声。许许多多的兵士就在这古城墙上,展开你死我活的决战。武士们的鲜血飞溅起来,他们的血沿着城墙的石缝流淌着,然后慢慢渗透进去。年复一年……于是,这些古城变成了这种暗红的色泽。
出了矮矮的城门,外面就是凤凰城的母亲河,那条终年流淌着清澈的山水,养育着凤凰的母亲河。河的上面有一座廊桥可以直通北门古城楼,这座桥也算凤凰标志性建筑了,有个很美的名字卧虹桥,算起来应该有着和凤凰一样古老悠久的历史。其实,凤凰的人们更多还是走着那条窄木桥。在河面上横上一条窄窄的木板,木板的下面是石为墩。沱江水就这样贴着你的脚面流过去,仿佛在亲吻着自己的儿女。碧绿的一江春水便从古老的城墙下蜿蜒而过,江边那座四季常青翠的南华山,把自己的倩影倒映江心。隐隐约约的山中那座南华寺的晨钟暮鼓,悠扬地在沱江的水面上久久回旋。河畔上的吊脚楼,一幢幢冒着淡淡轻烟袅袅与江面的水汽混合到了一起,就像天人编织了一件蝉翼般的轻纱,把一座凤凰城笼在一个梦幻般的世界里。古街回龙阁串起了城里无数小巷,那条青石板路上泛着一层深泽的暗绿色仿佛涂着油。每当雨后,石板街上都会给人一种时间凝固的感觉,仿佛一切已经回到了很遥远的年代。所有的纷争,不复存在。原汁原味的楚巫文化、韵味独特的凤凰土语、还有别具一格的苗家服饰……所有这一切构成湘西凤凰,独具特点的风韵。
昨天刚刚下过一场雨,回龙阁的青石板还是湿漉漉的,踩上去的时候,会发出清晰的“啪叽啪叽”的声响。两侧带有浓郁湘西格调的古老建筑,滴水檐下还在滴着积雨的水滴。水滴落下来,落到石板上“滴答、滴答”。细心的路人可以看到滴水檐下面的青石街上,有一道深深的细沟。滴水穿石的力量,又一次表现出惊人的力量。
一对年轻人沿着回龙阁慢慢走着,女孩子时不时跳进滴水檐下,故意让一滴滴冰凉的雨滴,落到自己乌黑的长发上,或者直接滴进自己修长、细腻的脖子里,然后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旁边的男孩子一直看着她在摇头,嘴里低声嘀咕着什么。两个人就这样嬉闹着朝前走去。一阵风吹来,空气里有一种奇妙的音乐,像是有个小姑娘在“叮叮咚咚”击打着小银铃发出的声响。
那个正在蹦蹦跳跳的女孩子,突然在街当中站定,凝神寻找声音的来源。又是一阵风刮过,更为清脆悦耳的音铃声从前面传来。姑娘朝前看去,不远处一座古色古香的老木屋下面,一串串紫色风铃,正在这个冬日的夕阳下发出优美的谐音。那些紫的色彩,笼在斜阳的余晖里,射出闪闪烁烁的彩斑,把那座涂着彩绘的门楼,一起染成了斑斓的紫色。门楼上用篆体写着“紫风铃客栈”。
那姑娘大声叫着:“紫风铃!”然后撒腿朝着前面奔跑。
小伙子一面去追,一面喊着:“紫嫣,你别跑,小心摔着。刚刚下过雨,青石板上滑溜溜的,就像涂着一层油。”
紫嫣却不管不顾索性脱下鞋,拎在手里,打着赤脚飞快地朝着紫风铃客栈奔去。小伙子不得不紧随其后,一路快步也朝那家客栈而去。
小伙子叫梁朝纹,姑娘叫张紫嫣。两个人同岁都是23,大二的学生,也是恋人。不过后面这个关系,张紫嫣的爸爸和妈妈肯定不承认。尤其是紫嫣的妈妈,曾经非常严肃认真地告诫她,25岁之前严禁和男孩子深度接触,更不允许谈恋爱。只是这种禁令对于当代年轻人,全然没有任何的约束力。盛怒之下的严明慧把女儿关在家里,连学校也不让她去了。没有想到这一招也不灵,她趁着妈妈爸爸都出差了,竟然开走了家里一部“奥迪”,拉着男朋友梁朝纹“私奔”了。
要真说他们是“私奔”了,这个帽子有点大,也就是紫嫣自己这么说。其实不过是两个大孩子偷着跑出来玩而已,连私都谈不上,因为临走,梁朝纹还是暗里告诉了自己家里。梁家对这桩事的态度,可是与紫嫣家截然不同,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喜欢的不得了。知道他们要出门,就暗中塞了一张卡在儿子手里。说白了,他们不过是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
这趟来湘西凤凰,倒也不是完全随意性的决定。紫嫣从外公那里知道,自己的外婆就是凤凰人,是不是苗人,或者土家人就不知道了。于是,一直以来紫嫣都想去凤凰看看。就这么着两个年轻人,居然开着“奥迪”到了湘西。谁知道开到吉首车坏了,不得已两个人把奥迪丢在车行,搭车到了凤凰城。
梁朝纹和紫嫣是中学同学,算不上青梅竹马,也自小就在一起玩,对紫嫣的性格脾气非常熟悉,知道她喜欢风铃,尤其是一种用紫色的做的紫风铃,凡是看见了就会发疯一样找过去。梁朝纹知道,那是紫嫣的妈妈教会她的,可以用纸做出非常漂亮的风铃来。明慧当然是跟着自己爸爸学的,明慧大约3岁,母亲就离开了。明慧就是紫嫣的外公一个人带大的,而且明慧长得像极父亲。明慧的父亲,紫嫣的外公,叫严昆仑,自从明慧妈妈走了,就是一个人带着女儿过了一辈子。所以当明慧结婚生下女儿,就提出女儿的名字由外公来起。严昆仑想也不想,就给外孙女起了个名字叫紫嫣。紫嫣和妈妈一样,是在严昆仑的悉心呵护下长大的,就是长得一点不像妈妈,严昆仑经常说紫嫣像外婆。不过家里人,除了外公,谁也没有见过外婆。
因为这家客栈叫紫风铃,门楼上还挂着一串串紫风铃,紫嫣就住了进来。店小二是个本地的苗家姑娘,她告诉紫嫣他们:这家紫风铃客栈的东家是个老妪,就住在东侧的那座小楼,平常老太太很少下来,就是下楼了也不出门,只坐在下面的堂屋里看书念经,最好别去打搅她。她不知道紫嫣是个最容易好奇的姑娘,你不说也就算啦,可一提到了,她非弄明白。
紫嫣洗了个澡,溜出自己房间,路过梁朝纹那间的时候,朝里面张望了一眼,看见他已经打开了笔记本准备上网,也没有进去打招呼,做了个鬼脸就跑下楼去。他们说是说“私奔”,其实从来都是分住两间。紫嫣是个貌似开放、随意,实则保守、严肃的人。
紫嫣跑到西边小楼外面,看见楼下屋子里真坐着一个老太太,满头银丝端坐在窗口的一张桌子前面,桌子上有盏紫色的台灯,明亮的灯光映在老人的脸上,清晰地看得出她脸上的皱纹。看上去这个房东老太太,差不多有90岁了吧。老太太胸前挂着一串佛珠,正在灯光下读着一部厚厚的书。紫嫣在外面看着她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种莫名的好感与冲动。很想冲进去抱抱她,倚在她怀里叫一声“婆婆”。不过紫嫣并没有这么做,她看清楚以后,便走出了紫风铃客栈,绕到了后面的沱江边上。
江水哗啦哗啦拍打着江岸的乌船,紫嫣感觉这些船很像外公故乡的乌篷船,就连撑船艄公的号子,都有和江南渔娘的歌声有几分相似。只是江南的船歌多了些江南的韵味,而湘西凤凰的船歌号子,增加了些湘西汉子的粗犷。再看两岸已有了百年历史的土家吊脚楼,自是平添了另外一番韵致了。
紫嫣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远离尘世的感觉,望着沱江南岸的古城墙,遥想着那些紫红沙石砌成的城头,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的沧桑,依旧在典雅里有着几分雄浑。沱江边那些细脚伶仃的吊脚楼,是土家人的杰作,此刻已经灯火通明,一串串,一排排的五彩缤纷,倒映在江水里,更是增加了那种“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梦幻感。沱江河水是那样的清澈,清得叫人忍不住想去亲近。紫嫣脱下鞋把脚放进江水,让那些水流舒缓地从自己的脚背上淌过去,看着柔波里摇曳的水草,不知不觉把自己融进这幅湘西的画卷。紫嫣的心里对这片土地,产生的那种归宿感越发强烈起来。
紫嫣当天睡得很晚,梁朝纹一直在江边陪着她看星星。那天的夜里紫嫣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年轻时代的外婆,穿着一身果绿色的苗家服饰,脖子上还戴着银项圈。非常漂亮的银项圈,上面挂着许多的小银铃,走起来叮叮咚咚作响。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可那个梦还是那样清晰地留在脑海里。紫嫣突然产生了一种要去看看房东老婆婆的感觉。她急急忙忙起来梳洗完毕跑下楼去,连梁朝纹在后面喊都没有听见。梁朝纹只好跟在后面走下去。
紫嫣跑到楼下就看见那个老婆婆,正坐在西楼下的廊上垂着头睡着了,一头的银丝在冬日下熠熠发光。笼罩在阳光下的老人,是那样的安详。在她的脚下竹椅的旁边,躺着一本书。想必是老人看着看着的时候睡着了,那本书便掉了下去。紫嫣轻轻走过去拿起了那本书,一眼就发现这就是老婆婆昨天在看的那本。紫嫣看着书的封面,画面是一串在风中摇曳的紫风铃,书名《紫色风铃》,署名紫云庵。紫嫣心里不由得一跳,她忽然联想到外公撰写的那部长篇小说《紫梦萦寰》……
·2·
“你好,我们可以在这里坐下吗?”
一个柔美甜糯的声音响起。
斜躺着睡觉的小伙子从迷迷糊糊中醒来,看见自己面前站在三个年轻人,两个穿着军装,另一个穿着一身的苗家服饰的女孩子正在和自己说话,普通话里夹杂着一种湘韵。
他连忙放下自己的脚,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请坐。本来给同伴占的位子,看起来他们不来了,你们坐吧。”
那个苗家姑娘坐到了他旁边,另外一对年轻人坐到了对面位置上。四个年轻人很快熟悉起来,苗家姑娘叫张紫嫣,一对穿军装的男女,男孩子叫吴湘麟,姑娘叫刘佳碧,在座位上睡觉的是严昆仑。
“你是苗族姑娘?”昆仑好奇地问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紫嫣。
紫嫣抿嘴笑着说:“我是半个苗人,不是纯正的苗族人。不过我喜欢穿苗家的衣服。”
刘佳碧插嘴说:“她妈妈是苗家女,爸爸是汉族。”
“你们都是湖南人,长沙人吗?”昆仑问道。
列车正在驶离长沙车站。这是一列由长沙始发开往广西南宁的普通客车。上世纪60年代的车厢里坐满了各种各样的年轻人,他们带着不同的梦想,在大地上横冲直撞到处乱闯。那就是著名的“大串联时代”。
行进的车厢里,年轻人的谈话在继续。
“是啊,我们是长沙的中学生。他们两个是地地道道的的长沙人,我不是,我的故乡在湘西。5岁才到长沙。你呢?哪里人?听你的普通话那么标准,肯定是北京红卫兵。”
紫嫣似乎对身边这个男孩子充满兴趣,好奇地打探着。
昆仑是个颇内向的大男孩,却又是很自信的人。他同样对身边这个所谓的“半个”苗家姑娘的身世,有了许多好奇,便边问边答着。
“你也只猜对了一半。我现在是北京红卫兵,可我也是江南人。你是湘西哪里人?”
“咯咯……”紫嫣忍不住笑起来:“那就是你妈妈江南人,爸爸北京人,对吧?我是边城人。”紫嫣一边回答,一边俏皮地眨着眼睛。
“哈哈哈”昆仑也被逗笑了,说:“不对。我爸爸和妈妈都是浙江南浔人。我只是随着妈妈迁到了北京,在北京读书,成了北京人。”在提到父亲的时候,昆仑的眼神闪过一丝淡淡的哀伤。
那只是短暂的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情笑着说:“你是边城人?呵呵……你考我?湘西没有一个地方叫边城的,你是凤凰人。凤凰的大文豪沈从文先生写过一部书,叫《边城》。”
紫嫣瞪大了眼睛,盯住这个大男孩,她没有想到这个大男孩,居然可以脱口说出了关于“边城”的掌故。这个时代看过这本书的年轻人很少,紫嫣是因为自己是凤凰人,妈妈又特别喜欢沈从文的作品,她才有机会从那些书里去了解了自己的故乡。于是,她俏皮地回答自己是“边城人”,真有一种开玩笑的意思,却没有料到这个男孩子如此渊博。
昆仑看着她脸上的错愕感,笑着说:“怎么啦?对我读过沈先生的作品感到奇怪?我从小就喜欢读书,家里有很多藏书,在那些书里就有沈先生的《边城》。我是小学四年级读的,在那部书里我第一次了解到,美丽的湘西有个古老的小城叫凤凰。”
“那些藏书一定是你爸爸的,他是个文人吧?”紫嫣越发好奇地盘问。
昆仑的神情第二次发生了变化,有很快释然,淡淡地说:“不,是妈妈的藏书。我爸爸是烈士,就牺牲在长沙城解放的前夕。”
车厢里突然静了,坐在对面说话的两个年轻人和紫嫣同时闭上了嘴,一起用一种奇特的目光,重新审视他们的新朋友。他们都是长沙人,却没有想到就在这列刚刚驶离长沙的车厢里,在自己对面坐着一个烈士的儿子。他的父亲就是为了这座城市的解放,在胜利前一刻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种氛围迅速扩散,很快车厢里的年轻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们涌过来,团团围住了昆仑。
紫嫣轻声说:“对不起,昆仑。我不知道会是这样……”
吴湘麟却说:“昆仑,说说吧,说说你的父亲。”
“对,说说吧。说说你父亲。”围在旁边的年轻人纷纷要求着。
那是个崇拜英雄的时代,也是人们容易被感动的时代。当他们得知这个车厢里有一个英雄的儿子,一个为了新中国在解放的前夜献出生命的烈士,会让这些年轻人激发出无与伦比的崇拜感。
昆仑开始淡淡地讲述着父亲的故事……
·3·
“你在读我的书吗?”
紫嫣被一个慈祥的声音惊动了,连忙把自己的神思找了回来,看见那个老婆婆已经醒来,坐在那张紫竹编制的椅子上望着自己笑。
紫嫣连忙把手里的那本书递过去,恭恭敬敬地说:“婆婆,我还没有来得及读。”
“噢,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就把它送给你。”
“真的吗?可是您怎么办?您一定也很喜欢这部书。我看见你一直都在读这本书。”
老婆婆笑着对紫嫣说:“我还有。来小姑娘,你扶我起来。”
紫嫣一手拿着那本《紫色风铃》,一手搀扶着婆婆走回到西小楼。紫嫣发现这简直就是一个大书房,里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书籍,只有靠近窗口的地方,摆着一张紫红木的书桌,老人示意把自己扶到书桌前。这时候,张英才发现案头竟然还有几本《紫色风铃》。
老人拿过其中一本崭新的《紫色风铃》,然后抬头望着紫嫣,和蔼地说:“小姑娘,我送一本给你,这是我写的。”
紫嫣惊喜万分半蹲下来,亲了一下老人的脸,说:“原来您就是紫云庵?谢谢婆婆。”
老人点点头,说:“对,我就是紫云庵。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紫嫣。”
“张紫嫣?”
老人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异的表情,很快又消失了。她从桌上拿起一支毛笔,在书的扉页上写字。紫嫣惊奇地发现这个年近90旬的老人,手提笔管竟然丝毫不抖。
“小友紫嫣存纪。紫云庵,2038年冬月。”
紫嫣突然地提出:“云婆婆,我可不可以再要一本?”
老人笑着问:“你想送给谁?那个男孩子吗?他是不是你男朋友?”
紫嫣这才发现老人耳聪目明,居然什么都知道。
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不是的。”
“他不是你男朋友?”
紫嫣红着脸说:“我是说,不是送给他。他不喜欢这些书,喜欢另外一类。我想送给我的外公。”
老人点点头,说:“看起来你的外公一定非常爱你,你也非常爱他。”
紫嫣肯定地点着头,说:“是的,外公爱我妈妈,也爱我。可这不是我想送他一本《紫色风铃》的原因。”
“噢,那么还有什么原因呢?”老人好奇地追问。
“因为外公和婆婆一样喜欢写书,写了很多书。他的书房里也有这么多的书,最重要的是,外公刚刚完成了一部书还没有出版发表,不过我已经先睹为快。这部书竟然有个和婆婆的《紫色风铃》极有相似性的名字。我刚才看到婆婆的《紫色风铃》,就是想到了外公那部《紫梦萦寰》里面的情节。”
“《紫梦萦寰》?你外公新书的名字?你外公叫什么?哦,对不起,我是问他笔名是什么?”老人脸上那种怪异的神态又出现了,目光里露出一种急切。
紫嫣并不在意,只是回答:“外公的笔名是昆仑剑。”
“原来,你就是昆仑剑的外孙女?”老人的眼睛里闪出了惊喜的光泽。
紫嫣很有些骄傲地点点头,回答:“是啊,外公就是文坛大侠昆仑剑。”
老人眼中似有些亮晶晶的珠光闪烁,低声喃喃自语:“真是天意。”
说完,又拿过一本《紫色风铃》,二度挥笔,写下了几行字。
“大侠昆仑君笑纳,拙笔云庵。”
写好之后,她把书推到紫嫣面前,说:“你就把这本送给他吧。”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
老人示意紫嫣,紫嫣跑过去打开门,站在门口的是梁朝纹。
“你怎么来了?”
梁朝纹举着手里的手机,说:“你妈妈的电话。”
紫嫣不满意地责问:“说好不要你告诉他们,咱们两个是‘私奔’的。你怎么让我妈找到?不是已经换卡了吗?”
老人在里面说:“嫣儿,你让他进来。”
紫嫣看了梁朝纹一眼,努努嘴,说:“走吧,婆婆让你进去。”
梁朝纹跟在紫嫣身后,老老实实地走进去,然后恭恭敬敬给老人鞠了一个躬,说:“婆婆好。”
老人点点头,笑着问:“你们两个是不是瞒着家长跑出来的?”
紫嫣不好意思地承认了。
老人又慈祥地笑着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别让他们着急,快点回去吧。”
紫嫣俯身到老人怀里,撒娇着,说:“婆婆,我先回去,明年暑假再来看你好不好?”
老人摸着她的长发,说:“当然好啊,婆婆在这里等你。”
“谢谢婆婆。”
紫嫣拿着两本书告辞出来。
走到外面紫嫣问:“妈妈说什么?”
“她说叫咱们赶快回去,外公知道咱们跑出来,一着急生病了,还在医院里。”
紫嫣闻听脸色大变,大声说:“快,收拾东西。”
·4·
紫嫣得知外公病了归心似箭,到了吉首,开了修好的奥迪到长沙,就把车子丢下在宾馆,改乘飞机直飞上海。一路之上什么心情也没有,那本《紫色风铃》一页都没有看。
从机场出来看见妈妈、爸爸站在那里,紫嫣一头扑过去,就问:“外公怎么啦?”
明慧虎着脸吓唬她:“被你急病啦。”
父亲张雨田却说:“别吓她了。没事,外公已经恢复了很多,他知道你回来了,今天已经下床,闹着回家呢。我们让他多住几天医院仔细做个检查。”
紫嫣这才松了一口气,腻在母亲身上撒娇:“妈咪,你怎么这样啊?我快被你吓死啦。”
明慧轻轻拍打这女儿的背,怜爱地说:“看看你,都23了,还是像个孩子。你要出去玩也不可以这样搞离家出走啊?还‘私奔’。幸好朝纹这孩子比你稳重,告诉了他妈妈爸爸,要不然我们到哪里去找你们?”
“谁让你不同意我们两个谈恋爱?我们都是23的大人,谈恋爱怎么啦?现在是什么时代了?21世纪30年代末,不是20世纪,更不是19世纪。”紫嫣在母亲面前变得尖牙利齿起来。
明慧笑骂:“看看,她还一套一套的,一到这时候就跟妈咪胡搅蛮缠。雨田,都是你从小惯的。”
张雨田站在一旁笑着说:“怎么是我惯的?要说惯,只有她外公,你小时候他怎么惯?现在就怎么惯咱们闺女。”
紫嫣过去拉住父亲的手,俏皮地说:“爹地,我怎么闻到了一股子浓浓的醋味?”
张雨田大笑起来,搂着女儿朝外面走。
明慧也笑着对梁朝纹说:“咱们走吧。你爸爸妈妈也在医院。我怕你两头不知所措,已经请他们先去医院了。”
梁朝纹恭敬地说:“谢谢,阿姨。”
明慧又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说:“已经和你爸爸妈妈说好了,先给你们订婚吧,不过要等大学毕业才可以结婚。你以后要改口了。”
梁朝纹喜出望外,红着脸低声叫道:“妈咪。”
明慧笑着答应。
一到医院紫嫣就急急忙忙冲进外公的病房,看见外公坐在床上,在和梁朝纹的父母说话。看见紫嫣冲进来,两个人笑着站起身让她。
紫嫣扑进外公的怀里。“外公,你不能这样吓我。”
昆仑笑着抚摸这紫嫣的头,说:“外公没事了,是你妈妈小题大做。我一听你是和朝纹这孩子一起出门就放心了。”
明慧从外面进来,说:“爸,怎么会是我小题大做?你听说紫嫣不见了,血压高马上就犯,高压上了205。你才要吓死我了,能不送医院吗?您别忘记自己多大岁数,89啦!”
紫嫣流下泪说:“外公,是我不好,我以后不这样任性了。”
昆仑笑着替外孙女抹去眼角的泪水,说:“没事了。外公的血压属猴的,一有你的消息就下去了。今天早晨护士刚测过。低压105,高压135,已经回到正常范围。”
梁朝纹的父母,给儿子一个眼神朝外面退去,张雨田也拉着妻子退出去。
“让他们祖孙单独呆一会儿。”张雨田对妻子说。
几个人走出住院大楼,在后面小花园聊天。
明慧不满地说:“干嘛把我也赶出来?”
张雨田轻轻关好门,低声说:“看你,又和女儿争宠了吧?让他们在里面呆一会儿,才好问问朝纹,他们在外面的情况啊?当着紫嫣,朝纹肯说吗?”
明慧一愣,笑起来说:“我忘了这个事儿。朝纹你说说吧,这些日子去哪里了,怎么会想到去了湘西凤凰?”
梁朝纹回答:“其实,紫嫣一直想去凤凰看看。她说外婆是凤凰人,可从来没有见过外婆,去凤凰看看外婆出生的地方也好。所以这次我们一出门,她就说去湘西。”
明慧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有心,比我还要有心。我一直对自己说,应该去凤凰看看,可是这话提了几十年,居然还是没有去。紫嫣第一次自己出远门,竟就去了凤凰。难怪她外公一直说,紫嫣比我更像她外婆,很多地方都像个苗家女子,竟然会和湘西心有灵犀。”
梁朝纹又说:“我们这次一到凤凰城,紫嫣就说自己有一种很强的归属感,有回家的那种感觉。对了,我们还在紫风铃客栈认识了一位老婆婆。那位老婆婆似乎和紫嫣很有缘分,还送给紫嫣两本书,其中一本是紫嫣要来送给外公的。”
明慧连忙追问:“什么样的老婆婆?什么紫风铃客栈,还有什么书?你说说清楚。”
梁朝纹仔细叙述着经过,当他说到紫云庵老人把自己写的一部叫《紫色风铃》的书送给了紫嫣,还同时送了一本给外公的时候,明慧脸色突变,转身就朝楼上病房跑,嘴里说:“快跟我上楼”
几个人不明就里跟在后面赶到病房,推开门一看,紫嫣正在给外公收拾东西。
明慧忙问:“爸爸,您这是干嘛?”
昆仑神色十分凝重,似乎极力克制在激动的内心情绪,只是反复说:“赶快去办理手续出院,我们回家去说。”
明慧一边问女儿,一边劝阻着父亲。“紫嫣,你究竟和外公说了什么,惹得他这样?老爸,我们已经和医院谈好了,给您做一次全面检查。这样我们大家都放心一些,不是很好吗?现在紫嫣已经回来了,我们让她多来陪陪您就是。干嘛要急着出院?”
紫嫣噘着嘴说:“我又没有说什么?只是给外公一本书。外公看见就吵着出院。”
明慧忙问:“什么书?拿给我看看。”
紫嫣指着外公的胸口,说:“那本在外公怀里。婆婆给我的一本在包里。”
明慧这才注意到父亲一直捂着的胸口下面压着一本书,她连忙柔声对父亲说:“爸爸什么书,给我看看。”
严昆仑轻轻松开,明慧把书拿过来一看,《紫色风铃》,作者紫云庵。她打开扉页,看见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眉宇之间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明慧呆呆地望着出神,张雨田正在她身后,看了一眼照片,有抬头看看自己女儿,脱口而出:“紫嫣怎么会和这老婆婆有几分神似?”
明慧回过神一把抓住父亲,急切地问:“爸爸,您是不是知道她是谁?她是不是我妈妈?”
昆仑默默地点点头,从这皮夹子里取出一张照片,这是他和妻子唯一的一张合影。他把照片递给女儿。
明慧很小就看见过这张照片,每当小时候吵着要妈妈的时候,昆仑都会拿出来告诉她,这就是妈妈,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明慧慢慢长大了,她终于明白妈妈很久之前,在自己只有3岁的时候,就已经离家出走了,从此杳无音讯,再也没有回来过。于是,明慧再也没有在昆仑面前提过妈妈。“妈妈”从此深深藏进了心里,几十年都不曾提起。
这会轮到紫嫣大吃一惊了。
她拿过母亲手里的照片,对照着那本《紫色风铃》扉页上的紫云庵老人,不敢确认地说:“外公,你是说她就是我的外婆?怪不得我看见婆婆,心里就觉得亲近。妈咪,我们快点陪外公回家吧,然后去凤凰找外婆。”
明慧的眼泪已经刷刷地流下来,情不自禁对着书上的老人喊出来:“妈妈,这么多年你究竟在哪里?”
·5·
回到家里严昆仑把大家叫到自己房间,讲述了一件自己已经尘封了近半个世纪的往事。
那天是个周末,难得有空在家的严昆仑,本来打算陪着妻子带上女儿去玩一天。妻子却婉言拒绝了,说自己不太舒服,让他一个人带上女儿去动物园。严昆仑并没有在意,就自己独自带着明慧出门了,只有母亲和妻子在家里。等到傍晚昆仑回到家,却没有看见妻子的踪影,房间的台子上放着一个信封。严昆仑打开才发现是妻子留下的辞别信,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几句话。
“昆仑,我走了。孩子留给你,那些紫风铃我都带走了。它们是属于我的,也是我们爱的见证,就让它们陪着我吧。我爱你,也爱明慧,可是我不得不离开你们。不要问理由,也不要来找我,别浪费这种时间,因为我不会让你找到。你是好男人,也是个出色的男人,去另外找个好女人,替明慧找个好妈妈,我会在远方真诚祝福你们。爱你的紫嫣。”
当严昆仑第一次把这封信拿出来的时候,大家才明白为什么他会给自己的外孙女取了这个名字。
紫嫣看完信,依进外公怀里说:“外公,难怪你要让我叫紫嫣。可是这书上明明是紫云庵。”
明慧满脸泪花,她竟也是第一次知道母亲叫“紫嫣”。她扶着父亲的肩头,对女儿说:“傻姑娘,那是笔名。你外公难道就叫昆仑剑?”
然后满脸困惑地追问:“爸爸,妈妈究竟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严昆仑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件事曾经是个谜。我也是很多年以后才明白。那时候,我工作很忙根本没有什么时间留在家里。家里只有你奶奶和你妈妈,我又不是经常在家里,也怪我粗心一直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你妈妈出走以后,我本打算去湖南找她,却被你奶奶严厉阻止。我才猜想是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加上我的确没有时间,也很清楚你妈妈成心躲我的话,我真的找不到。于是,暂时打消了去找她的念头,打算过一段再去寻找。谁知道,你奶奶很快就开始积极帮你找新妈妈了,我却坚决不肯答应,一拖就是十几年。直到你奶奶临终之前,她才说出了一个秘密,就是这个秘密让你的妈妈离开了我们。”
所有人惊讶地一起问道:“什么秘密?”
严昆仑却流着泪没有回答,而是转身拿起那本《紫色风铃》,然后指指自己的书案上厚厚的书稿,说:“那是一个漫长遥远的故事,你们到书稿里去寻找答案吧。我太累了,想休息一下。明慧,你抓紧安排一下,我要去湘西。”
明慧抱起案头的书稿,紫嫣搀扶着外公回到他的卧室,然后扶他躺下,说:“外公,我陪陪你吧。”
昆仑笑着说:“你这个鬼丫头,是想听外公讲外婆的故事吧?”
紫嫣却做了个鬼脸,说:“外公也可以听我讲外婆的故事。”
“好啊,你就把外婆的故事讲给外公听吧。”
紫嫣倚在外公身旁,细细地讲述起紫风铃客栈的故事。
明慧却把一堆书稿抱回自己书房,开始翻阅这部即将出版的长篇小说《紫梦萦寰》。这是退休以后的严昆仑,用昆仑君为笔名撰写的第四部长篇小说。作为一个军旅作家,他的作品大部分都是战争题材,或者是历史大题材的作品,很少创作儿女情长、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这部长篇小说,却是一部设置诸多大事件历史背景下的爱情故事。
明慧急于知道关于母亲的故事,先仔细浏览着目录,她在长达500多个章节里,终于找到了一个题为“惊天秘密惊魂魄”的章节,按图索骥找到了这部分书稿的内容。
“儿子,妈妈快不行了,很快就要去和你爸爸团聚了。有一件事情一定要告诉你,否则你恐怕要恨妈妈一辈子。”
“妈,您在说什么啊?你放心,我已经让医院去采取更多措施了。”
“儿子,别费那种事儿了。人总是要死的,你妈是久经沙场的战士,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的人了。还是好好听妈妈把这个秘密讲出来,否则妈妈可能死不瞑目。”
“妈,儿子听着,您说吧。”严昆仑知道母亲的性格让她讲下去。
“儿子,你一定很想知道紫嫣当初为什么离开咱们家?妈妈本想一直瞒下去,等你另外结婚以后再说,可是你却倔强的要命,也让妈妈感觉到你对紫嫣的那份真情。妈妈不能瞒着你,让你永远带着困惑生活下去。这对你不公平,对紫嫣也不公平,对明慧更加不公平。”
老人在弥留之前,用最后一刻的清醒,告诉了儿子一个惊天的秘密。
原来楚紫嫣的父亲楚精忠,竟然是严昆仑父亲严中华的老同学。他们都曾经是黄埔军校5期学员,毕业后却分道扬镳。严中华成了我党优秀干部,楚精忠却一直正在国民党里。解放战争末期,楚精忠在军统长沙站担任少将站长,严中华却奉命前往长沙策划湖南守军起义,以达到和平解放湖南的目的。就在大功告成的前夜,长沙军统站逮捕了严中华,经过严刑拷打,得不到然后有价值的情报。恼羞成怒的楚精忠,居然不顾同窗手足之情,亲手击毙了严中华。第三天湖南守军宣布起义,楚精忠带着几个部下逃出长沙不知所踪。有人说他逃去了昆明,以后又去了台湾。严中华为新中国的解放,在胜利的前夕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
当严昆仑第一次带着妻子和女儿,出现在马明翠面前的时候,她已经为了紫嫣的模样感到几分怀疑。那天趁着儿子不在家,她仔仔细细地盘问了紫嫣的家世。紫嫣拿出的一张旧照片,还有她的详尽叙述,让马明翠证实了,自己的儿媳妇竟然是杀害丈夫仇人的女儿!她一下子改变了对儿媳妇的态度,连看也不愿意去看一眼。只有在儿子在家的时候,才会很勉强地掩饰。细心的紫嫣感到困惑,终于再一次找到婆婆,希望婆婆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马明翠迫不得已讲出了实情。
“紫嫣,妈妈知道这和你没有关系。所以我一直没有告诉昆仑实情,想把这件事一直瞒着你们。妈妈实在不知道,当昆仑得知自己居然娶了杀父仇人的女儿,怎么受得了?你们还有了孩子,妈妈只能瞒下去。可是你让我天天这样面对你完全若无其事,我做不到。我是个老兵,不是个圣人。妈妈也不恨你,是感情上转不过来。现在既然你一定要问,妈妈只好说出这个秘密。妈妈只求你一件事,永远不要让昆仑和明慧知道事情的真相。我怕他们受不了这个打击。”
婆婆的这番话让楚紫嫣彻底惊呆了。她回到房里,看着熟睡的女儿,自己和丈夫从相识到相知相爱的场景,一幕幕重现。她又开始回忆自己的父亲……父亲对她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1948年她出生在凤凰城,她的妈妈是凤凰城土司的女儿,一个美丽的苗族姑娘。身为国民党高级将领的楚精忠路过凤凰,看中了这个苗家女子。婚后,楚精忠去了长沙,却把妻子依旧留在湘西。女儿出世他曾经回来过,只是很快就走了,直到49年春天,楚精忠又回到妻子和女儿身边。那时候,楚紫嫣已经会叫爸爸了。楚精忠在家里住了一个月,因为前方战时吃紧,很快就走了。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过。解放以后,紫嫣随着母亲迁到长沙,随着慢慢长大,紫嫣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国民党少将,据说全国解放前夕去了台湾。可是紫嫣从来就不知道自己这个国民党少将,竟然就是军统长沙站的站长!更叫她难以置信的是,自己的父亲竟然就是亲手杀害了烈士严中华的凶手!
紫嫣想起自己第一次认识严昆仑的情景,当自己得知坐在身边的这个男孩子居然是烈士之子的时候,年轻的姑娘不由自主地产生了爱意。就因为这一点,紫嫣才会毫不犹豫接受了这份爱情。她怎么也想不到,杀害昆仑父亲的凶手,就是自己的父亲。想到这里,紫嫣突然觉得一种巨大的恐怖感袭来……
紫嫣整整思想斗争了几天几夜,最后做出了离家出走的决定。她不能让自己身上罪恶的血脉,玷污了烈士的后代。她觉得自己有罪,已经没有资格留在这里做烈士家的儿媳妇。就这样,楚紫嫣突然出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6·
明慧看完这段书稿,人已经呆了,她实在是不敢相信,只有电视剧和传奇小说里的情节,居然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她严明慧,居然是国共两党折腾了上百年,血雨腥风上百年的一个怪胎。她的祖父是为了新中国英勇献身的烈士,她的外祖父居然就是杀害了祖父的凶手!苍天啊,这究竟是一出怎样的悲剧?因为他们这些祖辈的恩恩怨怨,竟害得自己的爸爸和妈妈被活活拆散了半个世纪!如果不是二老长寿,岂不是要抱恨终身?明慧今天终于明白了,父亲这一世心中的隐痛,也明白了为什么母亲离去近50年,他硬是一个人含辛茹苦把自己抚养成人。他的心里不仅有对女儿至深炙热的爱,更有一份对爱情,对妻子无怨无悔的忠诚,即便是在知道了真相以后,还是依然故我地爱着自己的妻子。
明慧拭去了满眼的泪水,站起身推开窗户看着西南方向,那里应该就是湘西凤凰了吧?
她的心里默念,为母亲祈福:“妈妈、妈妈,我的好妈妈,等着我,明慧马上就会陪着爸爸来接你回家。对了,还有你的宝贝外孙女儿,那个和你同名的小姑娘。我想聪明的妈妈一定已经猜出来,那个像金凤凰一样突然飞到您身边的姑娘,就是自己的外孙女吧?”
紫嫣走后现在改叫紫云庵的老人,再也无法做到心如止水了。其实,就在紫嫣出现在紫风铃客栈的第一刻,她的心中已经荡漾起轻轻的涟漪。这个小姑娘的举手投足,很有几分自己年轻时代的风采,让她有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几次接触,竟然让她平添了几许爱怜。尤其是得知这个小姑娘竟然叫紫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的名字,还是军旅作家昆仑剑的外孙女。她立刻明白了,这个小姑娘就是自己的亲外孙!自从连续看过著名“昆仑剑”的作品以后,就知道了昆仑剑是自己的丈夫,却始终不愿意去打搅昆仑的生活,她也已经习惯了自己这种平静的生活。
紫嫣自从离开北京,离开心爱的女儿和丈夫,先是回到长沙,动员母亲和自己一起回到湘西去。她担心执着的严昆仑会找来,并没有回凤凰去,而是去了大山里的苗寨。母亲是凤凰最后一任土司的女儿,尽管土司制度早已不复存在,可是苗家人对土司后裔的崇敬之情,还是他们精神里的一种主宰。土司小姐的归来,让他们有一种荣誉感。于是,当楚紫嫣提出让他们代为照顾母亲,自己要去南华寺带发修行的时候,寨子里主事的几个老人一口答应下来。就因为这样,严昆仑数次通过组织手段,查找妻子的下落都没有结果,最后才不得不死了心不再查找。
楚紫嫣在南华寺一呆十年。
突然的一天,山下的政府派人上山找到了这位前代的土司小姐,告诉她山下来了一个贵客,希望他下去见一见。这个客人就是从台湾归来的楚精忠。
土司小姐喜出望外地见到了阔别几十年的丈夫,楚精忠告诉妻子,他已经申请了回到大陆定局再也不走了。楚精忠询问妻子关于女儿的情况,通过妻子的叙述,知道了女儿这些年的遭遇和现状,特别是得知了,女儿因为自己被迫离家出走,现在到了南华寺带发修行,不由得对空长叹,要妻子立刻设法通知女儿下山。
谁知道,楚紫嫣一点开心不起来,根本就不想下山去见自己父亲,在她的内心深处,这个叫楚精忠的,早已不是自己父亲,而是个杀人恶魔,杀死了自己公公的凶手。就是他不仅杀害了一个共产党的优秀党员,也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楚紫嫣拒绝下山去见楚精忠。
楚精忠得知女儿拒绝下山,便和妻子一起赶到了南华寺。寺里的主持亲自接待了楚精忠,然后又去说服楚紫嫣。
主持走进紫嫣的禅房时,看见她在那里默默地诵咏经文。
“阿弥陀佛,云庵,你已经做到心如止水了吗?”
入寺改名云庵的紫嫣,站起身垂着头恭恭敬敬说:“弟子聆听教诲。”
“阿弥陀佛,既已心如死灰,何必如此嗔持?”
云庵不由心中一动,回答:“佛说:要了尘忘情,方为悟道。”
“既已绝尘,见与不见何碍修行?”
云庵突然心头一派空灵,仰起头说:“师傅,可是山下来人?”
主持点点头,说:“随我去吧。”
云庵跟在后面去了客房,看见坐着母亲和一位白发老人。
主持正要退出去,楚精忠却站起身说:“师傅,楚精忠恳求您留下来,鉴证我说的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主持说了句“阿弥陀佛”,躬身坐下。云庵也坐到了主持身边。
楚精忠站起身,说:“紫嫣,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请主持留下就是请他代表佛祖来鉴证,今天告诉你的这件事绝无妄言。”
云庵不由心中一动,第一次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
发现楚精忠虽然一件是一头银丝白发皓然,却一脸正气竟看不到丝毫的凶煞之前,没有一点像个杀人恶魔的戾气。
“孩子,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件尘封了几十年的往事……”
·7·
1926年的黄埔军校第6期学员中有两名中共秘密党员,他们是一起参加革命的同学,一个叫严中华,另一个就是楚精忠。1927年国民党在准备开展清党之前,楚精忠得到了组织秘密指令,要他务必保持自己的灰色政治面貌,长期潜伏下去。严中华得到的命令是设法率领一部分进步学员,尽快摆脱国民党的控制成立自己的武装。
不久后,国民党叛变革命,严中华率部突出重围去了井冈山,楚精忠则被派去了蒋介石的嫡系部队,两个战友从此断了任何联系。一直到了解放战争后期,楚精忠突然被调离了正规军,调任军统长沙站站长。也同时接到了地下党的指令,继续长期潜伏随军退往台湾。严中华,却因为和国民党长沙省主席程潜的关系,被秘密派到长沙担任和程潜谈判的首席代表。就在谈判顺利进行,程潜已经签订了和平起义书之后,严中华却被长沙原地下党中一个被捕的市委委员出卖,军统长沙站立刻秘密逮捕了严中华。
严中华被关在军统的秘密监狱严刑拷打了两天后,楚精忠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利用自己身份,以单独提审的手段见到了严中华,并提出立刻设法将严中华营救出去。严中华来长沙之前,已经得到重要指示:配合楚精忠必须执行继续长期潜伏的任务。为此,严中华拒绝了楚精忠的提议,而是命令他带走自己关于程潜和平起义的重要情报,送到指定的联络站,打死自己获取军统最大信任,继续执行潜伏任务。楚精忠接受了情报,却不愿意执行严中华击毙自己的理由,提出带他一起杀出重围,放弃长期潜伏任务。严中华严厉斥责了楚精忠,同时指出自己已经遍体鳞伤,根本不可能和他一起杀出长沙城。如果这样只能使得送出情报和长期潜伏,两个重要任务全部失败。时至如今只有牺牲自己保全楚精忠,才能保证这两个重要任务的成功。严中华夺过楚精忠的手枪,准备开枪自尽,楚精忠上去想夺回手枪。两个人在夺枪时,严中华趁势调转枪口扣动了扳机。枪响了……
严中华倒下的时候,拉住楚精忠说:“一定要把情报送出去……”
殷虹的鲜血出严中华的胸口流淌出来,染红了楚精忠办公室的地板。楚精忠手里拿着那支手枪,呆呆看着战友慢慢倒下去的身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友,就在自己的手里,用自己这把手枪结束了生命,又一个战友倒下在黎明之前!
听到枪声一群特务冲进来,看见楚精忠拿着手枪站在那里,严中华倒在他的脚下。楚精忠忍住心头巨大的悲痛,让他们把严中华送到医院去抢救。他告诉部下,在审讯中严中华夺取自己的手枪,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开枪击中了严中华。部下检查了严中华后,报告说已经没有救了。楚精忠还是让他们把严中华送到医院去。
楚精忠根据严中华生前指示,把情报送到联络站,然后带着长沙站的人撤往昆明。由于长沙站特务的旁证,楚精忠成了杀死严中华的直接凶手。他受到军统局奖励晋升中将,跟随最后一批国民党军队撤往台湾。
直到退休以后,楚精忠才收到指令,取消了他继续潜伏的任务,同意他在合适的机会返回大陆。楚精忠孑然一身在台湾生活了几十年,终于在21世纪初回来了。
听完父亲的讲述,楚紫嫣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悲痛,站起身,喊了一声:“爸爸”,一头扑进楚精忠怀里。楚精忠抱着妻子和女儿老泪纵横仰天长叹。
主持在一旁道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楚施主大忠大义,国家之福,民族之福,万众之福。如今终于苦尽甜来,全家团聚。老衲恭喜施主。”
楚紫嫣陪同风烛残年的父母回到了凤凰城。楚精忠希望她立刻去找丈夫和女儿。楚紫嫣却不愿意在离开已经垂垂老矣的父母了。她的内心又一次充满了愧疚与悲哀,只是这次是因为自己误解父亲。紫嫣始终无法从这种悔恨里摆脱出来,决心要陪伴在父母身边,侍奉他们的晚年。于是,楚精忠在沱江边买下一幢房子,重新做了装修定居下来。
二老前后仙逝之后。楚紫嫣把这里改成了“紫风铃客栈”,决定让自己在宁静的故园慢慢老去。她除了经营客栈就是写作,写了许多关于凤凰城的故事,也写下了自己一生的颠沛流离。她用当年在修行的法号“紫云庵”做了笔名。渐渐的,这里的人们已经不知道楚紫嫣,只是知道有个“紫风铃客栈”,有个叫紫云庵的老妇人。
·8·
明慧读完了关于外公和祖父的这段荡气回肠的故事,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原委后,更加思念远在天涯的母亲,也更加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之间,究竟有过怎样的爱情故事,竟会让两个老人为了这份真爱,苦苦厮守和期待了整整半个世纪?
她回到房间重新打开了父亲这部题名《紫梦萦寰》的小说……
夜很深了,车厢里一片宁静。所有人都熬不住倦意,纷纷用各种姿势让自己进入梦乡。年轻人是随意的,也是洒脱的,他们可以用一切可能的方式,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一些。有人钻进了座位下面,也有人爬上了行李架。那个“大串联时代”的列车里,坐在车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像没头苍蝇那样乱闯乱窜的年轻人,是不会带什么行李出门的。于是,那些空空荡荡的行李架,自然成为找不到座位的“红卫兵”小将,当仁不让的第二选择。白天可以荡着两条腿,坐在上面和坐在底下的战友聊天,晚上可以躺下来睡觉,实在可以和卧铺车厢的上铺媲美。这样的景观,是以后农民工时代的春运截然不同的。到了同样人满为患的“春运”,车厢里严重超员的不仅是人,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包裹行李。
幸运有座位的年轻人,趴着的,靠着的,总有办法解决自己的睡眠问题。
对面的吴湘麟靠着窗户,刘佳碧直接睡在了他的怀里。
楚紫嫣不无艳慕地指着他们,说:“你看他们多幸福。叫人好羡慕。”
严昆仑看了对面一眼,微微一笑,说:“你困了吧?要不咱们换个位置,你坐里面吧。这样可以靠着窗户睡,会舒服一些。”
楚紫嫣却白了他一眼,说:“靠窗户睡,有靠在人身上睡舒服吗?”
严昆仑楞了,片刻就明白了楚紫嫣的心意。半天的接触,他又岂会不对身边坐着的美丽的苗家姑娘动心?终究是青葱的时代。
于是,严昆仑红着脸邀请:“也没有什么啊。我就是当一回人肉靠垫也没有关系。”
楚紫嫣撅起嘴,说:“不情不愿就算啦。我就这样睡。”
楚紫嫣故意赌气,斜着身子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装睡。严昆仑看看周围,大家都在沉睡。他轻轻拉了紫嫣一把,紫嫣顺势倒进他怀里,睁开眼睛对着他嫣然一笑。严昆仑顿时心醉了,他就势搂住了紫嫣,让她舒舒服服地在怀里睡着了。严昆仑自己也渐渐进了梦乡。
突然的摇动惊醒了严昆仑。他连忙睁开眼睛,看见吴湘麟和刘佳碧站在自己面前。
刘佳碧一面“咯咯咯”地笑,一面打趣刚刚从睡意里醒来,又不肯离开严昆仑怀抱的楚紫嫣。
“不错啊,一个晚上的功夫,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严昆仑却不好意思地,轻轻推开了怀里的楚紫嫣,说:“别误解,我看她睡在外面很不舒服,就当一回垫子啦。”
“算啦,别解释,越描越黑。你看看她得意忘形的样子就知道啦。你以为我们的长沙出名的清水塘一枝花,楚紫嫣同学会随随便便躺在一个男孩子怀里睡觉吗?”刘佳碧毫不留情面地继续打趣。
吴湘麟却忠厚地开解:“你别闹了。紫嫣,我们该下车了。”
刘佳碧偏是还要再刺激一下,指着严昆仑说:“你问她舍得离开昆仑吗?”
严昆仑有点茫然地看着他们问:“你们在这里下车?要去哪里?这是什么站?”
吴湘麟解释:“这里是株洲。我们要去广州,这趟是去广西南宁的车。所有去广州的人,都要下车转车。你没有看见大部分都在下车?”
严昆仑这才发现车厢里大部分人,都已经站起身准备下车了。
身边的紫嫣没有动身的意思,却在问他:“你跟我们去广州,好不好?”
严昆仑却摇摇头,非常肯定地回答:“对不起,我必须去广西。”
“为什么一定要去广西?反正都是串联,又没有谁规定目的地?你又是一个人,不如和我们结伴啊,四个人正好。”紫嫣已经近乎是在央求了。
严昆仑却充满歉意地摇摇头,回答:“真是抱歉。你们可能没有目的地,可是我出来就给自己制定了目的地,所以必须去广西。”
刘佳碧突然发问:“昆仑,你是不是在广西什么地方有女朋友,约好了她在那边等你吧?”
楚紫嫣立刻瞪大眼睛盯住了严昆仑。
严昆仑红着连拼命摇头,说:“胡说什么?我哪有什么女朋友?”说着不由自主去看身边的紫嫣。
“既然没有人等你,为什么不能改个目的地?你看看人家紫嫣的眼神嘛。”刘佳碧犀利地直指要害。
严昆仑身不由己又看了紫嫣一眼,这回紫嫣终于不好意思地红着脸低下头去。
严昆仑一本正经地说:“我真是因为其他原因要去广西凭祥,而且不能修改目的地,不过这个原因肯定不是因为女朋友。我暂时也的确还没有女朋友,除非……”严昆仑突然止言去看身边低着头的紫嫣。
刘佳碧大笑,伸手一把将紫嫣推回严昆仑怀里,说:“没有‘除非’,你现在有女朋友了。”
此刻的紫嫣却一反常态变得羞答答起来,扭着身子离开了严昆仑。
反而是严昆仑大方起来,他拉着紫嫣的手说:“紫嫣,跟我去广西吧,你们跟我去南宁。反正你们没有目的地,具体原因我一定会告诉你们。”
紫嫣抬起头看着昆仑明亮的眸子,突然点点头,说:“好,我跟你去。”
刘佳碧瞪着眼睛说:“你真跟他去广西?”
紫嫣很肯定地点点头回答:“紫嫣跟定了。我是苗家女,说一不二。今天开始紫嫣就一辈子跟定他了,随他走到天涯海角!”
旁边的一群人忍不住鼓起掌来。
刘佳碧回过头看着吴湘麟,说:“你怎么说?”
吴湘麟憨厚地抓着自己后脖颈傻笑说:“和我没有关系吧?”
刘佳碧捶他一拳,说:“死人,你表态啊,咱们怎么办?是跟着去广西做电灯泡,还是自己去广州?”
吴湘麟看看严昆仑,又看看渐渐走空的车厢,一咬牙说:“舍命陪君子。咱们去广西!”
严昆仑大笑,一把将吴湘麟拥抱在怀里,狠狠捶着他的后背,说:“你够哥们!”
紫嫣也笑着拉起刘佳碧的手,说:“谢谢你,佳碧。”
刘佳碧却一努嘴说:“切,我又没有好处。”说完搂住紫嫣大笑起来。
当火车继续朝前开动的时候,刚才熙熙攘攘的车厢内变得冷冷清清。正节车厢里只坐着几个人,大部分都下去转车了。严昆仑开始如实告诉他们自己要去广西的真实理由。
时值20世纪六十年代,1967年的西南边陲之外,在广西境外的越南山林里,一场小规模的局部世界战争正在上演。以美国为首的所谓联合国军,和以中苏为首的所谓社会主义阵营,双方聚集了动用军队仅高达200万,仅美国自己就出动了将近60万。这就是当年著名的北部湾危机和所谓的特种战争。200万军队在越南狭长的331,688平方千米土地上,动用了当时最先进的军事装备,打了前后整整10年。最后迫使美国在停战协议上签字,终于结束了这场战争。截至到1973年8月,中国援越防空、工程、铁道、扫雷、后勤保障等,共计出动部队共32万余人,并且中国向越南提供了总值超过200亿美元的军事装备和经济援助。在战争中共计有、4200多人身负重伤,1100余人阵亡后,并被安葬在异国的土地上。正值中国“文化革命”期间发生的这场战争,也激发了一群充满青春热血,一心报效祖国的年轻人。先后有上百名红卫兵,穿越两国边界前往战争前线要求参战。
自从童年时代就有着相仿父辈,洒血疆场的严昆仑,就是抱着这样的动机,登上了这列开往广西的列车。
当严昆仑说出这一切的时候,其他三个人一片沉寂,都在思考这个太过于让他们震惊的主题。他们一时半刻不知道应该对严昆仑的这个目的,有怎样的表示?是应该坚决的支持,还是完全的反对?刘佳碧和吴湘麟,开始忧郁地看着同学楚紫嫣,他们不知道这个惊人的目的,会给刚刚沉浸在初恋里的女孩,带来怎样一种可怕的打击?他们却并不了解这个看似开放,直爽的苗家女,骨子里还流着另一半军人的热血。
就在严昆仑用热烈的期待,把目光投向紫嫣的时候,她竟迎着这火一样的眼神,笑着说:“昆仑哥,你不愧是英雄的儿子,烈士后代!紫嫣去为你践行,而且会一直等待哥哥凯旋归来!紫嫣将在你胜利归国的那天穿上苗家的嫁衣!”
刘佳碧叫起来:“你疯了吗?楚紫嫣,他要去打仗!打仗你懂吗?战争是会死人的,上战场就是九死一生!如果真的发生了意外,怎么办?现在你是唯一可以劝阻他,不要去做这种蠢事的人。你居然会鼓励他?究竟是他疯了,还是你们两个都疯了?”
吴湘麟也劝说着:“刘佳碧这话可是没说错。打仗不是过家家,真要死人的。昆仑你别盲目冲动。再说打仗是军人的事儿,你现在还不是军人,没有这样的义务。”
严昆仑却说:“我是军人之子。”
他一把抓紧楚紫嫣的双肩,眼睛里闪着激动,说:“紫嫣,谢谢你,你肯给我践行就足够了,我不要你等我。紫嫣,他们说得都对,打仗会死人,会负伤,就是活下来也可能残废。可我不是一时冲动,我一定要去圆自己的军人梦,英雄梦。可是我不能自私,不能要你等我。如果我会胜利归来,而且是完完整整的归来,我会去看你,如果你得到的是我阵亡的消息,就对着南天替我斟一杯烈酒吧,告诉我胜利的消息。”
听到严昆仑这样说,刘佳碧第一个失声哭起来。吴湘麟也开始揉自己眼睛。
谁也没有想到,楚紫嫣却投进了严昆仑怀里,流着泪说:“哥哥,紫嫣刚才说过的,从此追随哥哥天涯海角。如果你真的光荣牺牲了,紫嫣一定会去找回你的骸骨,带你回家乡,给你立块碑。我会在碑上这样写:‘夫严昆仑之墓,妻楚紫嫣立’。如果你负伤了,紫嫣就去把你背回祖国,服侍你一辈子,终身不悔!”
刘佳碧哭着说:“你们两个都疯了。可你们真的叫我感动。”
数日后,严昆仑在西南边陲的小镇凭祥,告别了爱人和朋友,和另外几个同样的目的的年轻人穿越了中越边境。
……
·9·
张雨田轻步走到妻子身边,低声说:“别看了,太晚了。明天还有很多事情。你毕竟也是60的人了,这么熬夜可不成。”
明慧抬起头,靠在丈夫身上,感激地说:“谢谢你。我真没有想到妈妈和爸爸的爱情会那样浪漫感人,真想一口气了解他们的爱情故事。”
张雨田温柔地抱紧妻子,弯下腰,说:“你觉得可能吗?老爷子用一辈子写的故事,你怎么可能一个晚上看完?这部书一共有300万字吧?你就是有本事一天读一万字,也要看一年。快去睡吧,明天我们还要上路。”
明慧问他:“明天行程你安排好了?”
“是的,已经买好火车票,我们两个,还有朝纹的父母坐火车。朝纹和紫嫣乘飞机先去长沙取车,然后到吉首去接我们。我已经安排了长沙分公司,另外派一辆面包车随行,一起去凤凰城。另外通知了湘西的朋友,明天就去凤凰,通知相关医院提前加强对妈妈的看护,以防老人过于激动发生意外。咱们随行也安排了医护人员,他们都是90高龄的人,绝不能有丝毫意外。”
张雨田的周密安排让明慧很感动,头靠在丈夫身上幽幽地说:“幸亏有你。”
张雨田低头轻轻吻了妻子一下,说:“我们比二老幸福百倍,不该更外珍惜吗?”
第二天,紫嫣和梁朝纹一早就去机场了,剩下人要下午出发。明慧担心父亲的情绪,送走女儿就去看父亲,却发现老人平静地坐在轮椅里晒太阳。
明慧走过去,低声问:“老爸,昨天睡得好吗?血压有没有量一下?”
站在轮椅后面的小阿姨朱迪忙说:“量过了,老爷子今天血压很正常103/128。早晨药已经吃过,还喝了一碗豆浆,一个包子。”
明慧对她点点头,说:“你去忙其他吧,我来照顾他。”
等朱迪走后,严昆仑问女儿:“闺女,你是不是在担心我的身体?”
“爸,能不担心吗?发生这么大事儿,我怕您太激动,心脏受不了。”
严昆仑朗声大笑:“哈哈……丫头,你把老爸看扁了,肯定也把你妈看扁了。你老爸是个老兵,是上过战场和死神交过手的战士。再说,老爸心里一直相信,你的妈妈一定活着,她不来找我们,总有她的理由。我还相信一点,你妈妈总有一天会想明白,上一辈的恩怨和下一辈没有关系。就算他真是我杀父仇人的女儿,又和她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楚紫嫣是我此生唯一的爱人,是我宝贝女儿唯一的妈妈,也是宝贝外孙女唯一的外婆。还有国共两党之间百年的恩怨情仇,早就划上了句号,她这么聪明的女人,岂会一辈子想不通?”
明慧忍不住抓住父亲的手,说:“爸爸,你真伟大。妈妈也真伟大。爸爸,我昨天看了你的《紫梦萦寰》,知道了你和妈妈的初次相逢,还有妈妈出走的原因。可我更想知道你和妈妈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有了我啊。”
严昆仑二度爽朗大笑起来,而且居然连拐杖都不用,就离开轮椅站起来,牵着女儿的手,一面走回屋子,一面说:“我当初和你妈妈告别之后,直接去了北越我们的一支高射炮部队。因为我的特殊身份,被他们破例批准火线入伍。我让部队给留在凭祥等消息的你妈妈,还有两个朋友传递了消息,让他们回长沙去等我。三年以后,我们这支高炮部队奉命撤回国内休整。我已经被提拔为连长,经组织批准我请假去长沙看望你妈妈,我们正式确立了关系,不过并没有马上结婚,因为我被上调军校学习。又过了五年,我已经是某炮团团长了,我申请结婚,组织批准了,就到长沙娶了你妈妈。因为她是军人未婚妻,没有上山下乡,被安排在一所地方医院做护士。我们结婚以后你妈妈就随军了,在我们师部医院工作。又过了几年有了你。爸爸升任师长,第二次出国作战,负了伤,差一点丢了命,被送回国内疗伤。伤好以后再也不能回野战部队了,就被调到了北京炮兵总部。当然就带着你妈妈和你回到奶奶家住。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说到这里严昆仑嘎然而止。
明慧着急地说:“老爸,就这么几句话,我就出世了到奶奶身边了?您老人家偷工减料。我不信这几句话能写成几百万字的长篇小说?”
严昆仑坐在沙发上,拍拍沙发,说:“闺女,你急什么?你反正也退休了,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看我的《紫梦萦寰》,还有妈妈的《紫色风铃》。再说接回来妈妈以后,你可以让她自己讲给你听嘛。”
明慧坐在父亲身边撒娇,说:“还有一件事儿,就是关于‘紫风铃’,这个‘紫风铃’在你们二老之间,究竟有怎样的象征意义?会让你们二老的长篇都叫这样的名字,才真是心有灵犀。”
严昆仑轻轻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说:“就知道你一直在琢磨。这个故事留在火车上,爸爸给你们解闷好不好?”
张雨田乘势走过来插话。“就是,明慧,你这么心急干嘛?老爷子说了一上午让他休息一下,养足精神到火车上讲故事不是很好?”
其实去往吉首的高铁很快,从上海始发抵达吉首不过1500多公里。时速400公里左右,不过四五个小时也就到了。张雨田为了让老爷子舒服一点,还是专门购买了软包厢。人性化的设计,可以将里面改成有床的房间,另外加几只舒服的沙发。明慧把老爷子在床上舒舒服服安顿好,又在旁边茶几上沏好一杯茶,然后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把胳膊搭在老爷子的床上,等着老爷子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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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去越南,严昆仑在那里呆了三年。因为年龄小,部队首长又知道他是个特殊招进来的特别的兵,第一年没有把他派下连队,师长留在身边做了警卫员。他天天看见美国飞机飞来转去,就是捞不到打仗,整天和师长闹别扭。师长皇普华,碰巧是严昆仑母亲马明翠的老部下。马明翠出任新四军干部团政委的时候,皇普华还是团里一个娃娃兵。八年抗战结束,马明翠已经是华野赫赫有名的女将,属下有个炮营,营长就是皇普华。
解放以后,马明翠成为少数的几个新中国女将军,出任了炮兵总部总参谋长。北部湾事件爆发,中国政府应越南人民民主共和国政府要求,派出部队帮助越南人民,抵抗这场所谓的特种战争。皇普华率部出征,开到了北越的丛山峻岭之中。
当严昆仑穿越过境,闯到了皇普华所属的一个炮兵连。下面一级一级把严昆仑送到了师部,皇普华一看见这小伙子就喜欢。他亲自仔仔细细盘问了严昆仑的来历身世,当得知了严昆仑居然是自己老首长马明翠的儿子,更是大吃一惊,立刻就用军用电话和老首长取得了联系。马明翠知道私自跑出去串联的儿子,居然出现在了援越抗美前线一点没有感到意外,反而批准儿子就在前线正式参军入伍,变成了皇普华的兵。
就因为这样,严昆仑也从来没有把皇普华当首长,只是看做宠爱自己的叔叔。皇普华害怕他在下面发生意外,把他就在自己身边,他整天撅着嘴和皇普华闹情绪,皇普华还要把他当自己儿子一样哄着。为了哄着他开心,皇普华传授给严昆仑一项小绝技,就是用各种各样的物品,做成漂亮的风铃。严昆仑从小喜欢动手,有很强的动手能力,而且非常有专研的兴趣。
在越南北部的山林驻地,有很多可以做成风铃的材料。严昆仑最喜欢用两种材料,一种是击落的美军飞机的残骸,另一种是越南漫山遍野竹子的竹叶。飞机是铝制品,虽然是金属,却是最轻的金属材料。可以做出银色的轻盈风铃,在风中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只是严昆仑感觉单纯的银色似乎过于单调了,尤其是在太阳光照耀下几乎看不见。于是,他就在小小的风铃上面刻上几句话,写上一首小诗,然后再涂上紫色涂料。于是,银色的风铃,变成了泛出紫色光辉的紫风铃。
竹叶坚挺而具有韧性,也可以做出极富有特色的风铃,只要在风铃里面缀上两个金属小小饰品,同样可以在风中摇曳这发出优美悦耳的声音。初时是绿色的,渐渐变成了黄色,也有别样的韵致。在这类风铃上,严昆仑就用细笔写上诗歌。当然,因为竹叶风铃不宜长期保存,他做的更多的还是紫色铝风铃。风铃上的小诗,有些是他对越南山山水水的赞美,有些是对战友们英勇战斗事迹的描述,更多的还是对紫嫣的相思之情。
三年之后,昆仑真的凯旋归国了。他已不再是个充满稚气的18岁男孩,而是一个21岁的年轻连长了。昆仑在皇普华手下当了一年的警卫员,死闹活闹要下连队。皇普华倔不过这个警卫员,只好同意让他去了战斗连队。严昆仑当了半年炮手连立战功。他的那门988双筒高射炮,在半年中击落美机8架,成为了全师击落敌机最多的单炮,很快被提升为炮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还被授予两次二等功,三次三等功。严昆仑成为皇普华师里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第三年担任了988炮连的连长。他的这个连队,在这一年里又是战功赫赫。严昆仑在战斗中两次负伤,照样带伤指挥战斗,成为师里最优秀的年轻指挥员。部队奉命回国休整,组织上将他保送了北京的炮兵学院深造。经组织批准,同意他在去学院报到之前先去探亲休假一个半月。
昆仑带着他的军功章,还有一箱子的紫色风铃,风尘仆仆出现在楚紫嫣的面前的时候,紫嫣竟一时认不出来了。原来一脸的稚气褪得干干净净,黑了、壮了、高了、嘴上长胡子了。笔挺的身子板,一身就军装,胸前挂着一排军功章,手里捧着一束纯白色的百合花,脚下一只沉甸甸的精致皮箱,朝着打开门站着发呆的紫嫣行了一个军礼。
“紫嫣,我回来了!”
“昆仑哥?”紫嫣回过神,一头扑进爱人怀里。
严昆仑抱住紫嫣笑了。
紫嫣却哭了,哭得稀里哗啦。把她母亲也惊动了赶出来看,却看见女儿钻在一个陌生的军官怀里哭得惊天动地。正要去干涉一下,这么大动静把隔壁邻居刘佳碧也惊动了。
刘佳碧跑出来看见了,连忙拉住了紫嫣的妈妈,说:“伯母,您别管,他是您的女婿,是紫嫣的男朋友。”
严昆仑放开了怀里的紫嫣,笑着招呼刘佳碧:“你好,刘佳碧,吴湘麟好吗?”
紫嫣已经扶住妈妈,低声告诉她:“妈妈,就是他,他就是严昆仑。”
紫嫣妈妈笑得合不拢嘴,连忙招呼:“快进屋去,进屋去吧。”
刘佳碧的妈妈也跟出来,笑着说:“楚家妈妈,你好福气啊,好神气的军官,胸口都是军功章吧?英雄啊。”
刘佳碧要帮严昆仑提箱子,严昆仑忙自己提起来,说:“我自己提,这个箱子太重。”
刘佳碧跟在后面问严昆仑:“你如愿以偿凯旋而归,是不是准备娶紫嫣?”
严昆仑笑着说:“可能马上还不行,我还要去北京读几年书,先办个订婚仪式吧。”
紫嫣拿着鲜花挽着昆仑的胳膊,说:“你去吧。不需要办订婚了吧?我反正等你就是。”
“还是办一个好。”紫嫣妈妈赶紧表示。
严昆仑点点头,说:“好的,伯母,办一下,正式一点。”
初逢的热闹过去后,紫嫣带着严昆仑进了自己的房间。严昆仑把那只皮箱打开,紫嫣惊讶地发现竟是一箱子的银紫色的风铃。她顺手拿起一只,银色的是铝制的底色,紫色的是几行俊秀挺拔的小诗。
紫嫣顺口吟出:“相思几绺挂风铃,紫梦萦寰怯径庭。唯恐楼台遮冷月,独依竹下夜清宁。”
紫嫣突然有些羞涩地问:“昆仑哥,你在前线也这么想我吗?”
严昆仑搂住她笑着说:“你不信?这里面有差不多500只风铃,每一只上面都有一首诗。每一首都是为你而写。”
紫嫣满脸绯红扬起头,说:“你在打仗吗?打仗还有这种心情?”
“呵呵,我在打仗,可我是为什么打仗?不是为了祖国为了没有战争,为了跟更多美好吗?为什么就不能一面想爱人,一面打仗?”
“羞人。我答应做你爱人了吗?”
“我就是来求婚啊。”严昆仑低头亲吻紫嫣。
第一个初吻在瞬间把紫嫣彻底融化了。她酥软地倒在昆仑怀里……
以后的这段日子,是他们一生最美好的光阴。紫嫣缠着要昆仑教她做风铃。昆仑没有合适的材料,便买回一些淡紫色的彩纸,让紫嫣学做风铃。紫嫣把昆仑的500首小诗,逐一用狼毫小楷写在彩纸上,然后再做成一个个紫色风铃,最后在挂起来。一个月下来,屋子里挂满了紫色风铃……
严昆仑的故事讲到这里,明慧忍不住打断了他。
“老爸,你和妈妈有这么浪漫的爱情?可我怎么没有看见过一只妈妈做的紫风铃?”
昆仑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妈妈临走都带走了。她什么也没有带,就带走了所有的紫风铃。以后,我很多年都没有做过紫风铃,直到小紫嫣出生以后,我才重新为她做起了紫风铃,还在她3岁的时候就教会了紫嫣自己做。说心里话,你这些方面没有那丫头聪慧。”
明慧倚在父亲身边,似乎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有些撒娇地,说:“你又做爸爸,又做妈,还有那么多工作,也没有功夫细心教我。我哪里有紫嫣这么好福气?你退休了,没事整天教她这个,还怪女儿没有外孙女聪慧。”
昆仑忍不住“哈哈”大笑,说:“看看,你这个妈妈,居然和女儿吃醋?”
明慧也笑了,又问:“老爸,我是你们爱情的结晶。你们什么时候有的我呢?”
昆仑想了想,说:“我这次见过你妈妈,而且和她正式订婚了。幸好有这次的订婚,你妈妈才没有上山下乡,因为她有个军人的未婚夫,照顾她留在长沙一家医院做了护士。我在北京学习结束后,调任某部炮团任团长后申请结婚,你妈妈就调来我们部队医院工作了。大概又过了一年就有了你。大概是你2岁那年吧?我第二次去了越南作战。真实没有想到,第一次是为了帮助他们抵抗美国的武装干涉,这一次却是自卫反击他们的侵略!”
“老爸就是在那次自卫反击战中负重伤的吧?”明慧指着昆仑左侧胸前的位置。
“是啊,你爸爸当年在越南没有被美国人的飞机炸伤,却被这些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越南人,用咱们国家援助的‘69式’迫击炮打成了重伤。”
提到这件事严昆仑无限感慨。
1975年越南统一,与苏联的亲密外交关系,使得越南党中央亲华派遭到严重排挤,并在在国内疯狂排华,在中越边境不断挑起武装冲突,频繁发生武装人员越界侵扰,打伤边民,推倒界碑,蚕食边境,连续制造边界事件。又在1978年在苏联的支持下,入侵柬埔寨了,占领了整个柬埔寨,又对中越边境的陆地、海洋提出主权要求,宣布将西沙群岛、南沙群岛等岛屿纳入其版图范围。
我国政府为了捍卫主权,惩治侵略者,发动了“自卫还击战”。1978年12月8日上午,中央军委正式下达作战命令,中国军队9个军、22.5万人云集广西、云南中越边境,1979年2月17日凌晨,集结在中越边境上的中国军队,以9个军的兵力,从广西、云南两个方向对越南发起进攻。
已经晋升高炮师师长的严昆仑率部参战,在奉命推进纵深,掩护主力部队穿插,担任对空戒备。参战一个多月后,炮师的指挥机构,却遭到越南特种部队“斩首行动”的突袭。这支特种部队,充分利用自己对地形的熟悉,居然将当年我国援助的5门轻便式69迫击炮,摆在了防空师指挥部所在地对面的一座小山上,密集的连射使得防空师指挥部遭到重创。正在指挥部的严昆仑被当初炸成重伤,一枚弹片打进了他的右胸,幸好及时送往后方医院才保住性命,只是再也不能上前线了。
伤愈后的严昆仑被调到了北京的炮兵司令部,紫嫣自然也就带着女儿一起去了北京。他们住回了家里,开始的时候严昆仑的母亲马明翠非常高兴。这么多年了,儿子终于带着媳妇和外孙女一起回家了。可是当马明翠发现紫嫣竟然是楚精忠女儿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11·
紫嫣再一次回到了凤凰城。这回她可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情,直接把奥迪开到老城门口,丢下车就朝紫风铃客栈跑,害得梁朝纹在后面边追边喊。
“紫嫣,你跑慢一点。回都回来了,还急在一时半刻了?”
紫嫣不管这些,她急着去见自己的亲外婆。她风风火火冲进了紫风铃客栈,一进院子就大喊。
“外婆,外婆。”
院子里站着两个苗服的汉子,上前阻拦她。
“姑娘,什么事儿?”
紫嫣不满意地横了他们一眼,回答:“干什么?我找云庵婆婆。”
“对不起,老人家还在休息。你要是住宿,请去里面的服务台,不要在这里喊叫可以吗?”
紫嫣不知道,自己父亲已经联系了当地,安排了专人加强了对老人的保护。这两个汉子就是当地苗寨派来的,还有两个苗族姑娘照顾老人起居。
紫嫣正在院子里吵吵闹闹,梁朝纹也进来了,连忙拉住了紫嫣,劝道:“你干嘛这么心急?好好和他们说清楚啊。这些人肯定是爸爸妈妈安排的,他们都是本地人又不认识你。”
紫嫣楞了一下,放缓口气说:“我叫张紫嫣,云庵婆婆是我亲外婆。”
两个阻拦她的苗人楞了,从西楼赶出来的一个苗家姑娘笑了,跑过来拉住紫嫣的手,说:“是大小姐回来了。你好,我叫彩凤,是苗寨派来照顾土司祖婆婆的。他们都是。”
紫嫣直着眼睛问:“什么土司祖婆婆?谁是土司祖婆婆?我外婆吗?外婆的外公是土司?”
紫嫣发出一连串问题。
彩凤笑着回答:“大小姐,咱们苗寨的最后一位老土司,不是现在土司祖婆婆的外公而是外婆。咱们苗寨的祖上每一位土司都是女性。”
“母系氏族遗风?这个我懂。我在大学读民族文化研究的。”紫嫣笑起来。
外面的声音引得服务台的小姐跑出来看热闹。看见张紫嫣也笑了。她们认识,紫嫣第一次来紫风铃客栈的时候,就是在她手上登记的。她叫杨璐,也是个苗族姑娘。
杨璐跑来拉住紫嫣,说:“紫嫣你已经回来了?你知道吗?你的外婆,就是云婆婆,已经把这座紫风铃客栈给你了。你现在是我的老板了。”
紫嫣大吃一惊,指着自己鼻子张大嘴巴,说:“你说,外婆把这座紫风铃给我了?”
彩凤在旁边点点头,肯定地说:“是的,大小姐。你现在就是这座客栈的主人了。”
紫嫣乐坏了,绕着院子又跑又跳。
声音惊动了西楼上的紫云庵,她在另外一个叫金凤的姑娘搀扶下,出现在西楼廊下。
“是我的小紫嫣回来了吧?”
紫嫣听见了婆婆的声音,转身朝着外婆扑过去。
“外婆,我的亲外婆。我才知道您就是我的亲外婆。”
紫嫣扑在紫云庵老人脚下放声大哭起来。
云庵一面弯腰去扶,一面笑着说:“看看这个傻丫头,哭什么啊?咱们祖孙见面应该高兴啊。”
紫嫣把头钻进外婆怀里,说:“外婆,这么多年一个人过日子,让紫嫣想起忍不住难过。”
云庵抚摸着紫嫣,笑着说:“傻孩子,外婆很好,外婆有很多紫风铃陪着并不孤独。”
紫嫣也笑了,站起身说:“外婆,我知道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紫风铃,为什么叫紫风铃客栈了。”
云庵笑指客栈问:“外婆已经把它作为见面礼送给我的小紫嫣了。喜欢吗?”
紫嫣抱着外婆笑着连连点头回答:“喜欢。我太喜欢了。”
云庵摸着紫嫣的头,问:“你外公身体好吗?妈妈爸爸好吗?”
紫嫣突然想起自己的任务,连忙告诉外婆:“哎呀,我差一点忘记大事。外婆,外公和妈妈爸爸明天就到了。我明天一早去吉首接他们,对了,还有他的爸爸妈妈。”
紫嫣指着站在旁边微笑的梁朝纹。云庵笑着招招手,梁朝纹朝他们走来。
走到云庵身边,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外婆。”
云庵微笑着问他们:“你们两个的事儿,爸爸妈妈同意了?”
紫嫣有些羞涩地点点头。
云庵大笑:“怎么又学会害羞了?你们不是已经私奔了一回?现在怎么啦?呵呵,紫嫣,你是苗家女,既然爱了,就要义无反顾爱一辈子。”
紫嫣又把头靠进外婆怀里,闪着泪花说:“外婆,我明白了。”
·12·
又是一个艳阳天。冬季的湘西常常小雨霏霏,很少有连续的艳阳天,奇怪的是今年的冬季,雨水很少,常常是晴天。凤凰城的冬季是温暖的,有太阳的冬季,更加增添了几分暖意。游人们都换上了单衣,尽情享受着边城冬天阳光下那份别有韵致的风景。沱江边上,苗家姑娘和土家族的女孩子们,纷纷站在江水里,解开了自己的长发,用清粼粼的江水洗起头来。她们弯着腰,让心爱的长发沾满了江水,让金色的阳光染得变成了闪烁着梦幻般光芒的金色。她们成了这冬日凤凰城最靓丽的风景线。游人们忍不住纷纷对着沱江上这幅民族风景画,不停按动相机的快门。她们的身后是沿江的一排排吊脚楼,还有景色秀美的南华山。
一个小型车队在古城外停下。从车里下来了一群人,还扶下来一位年近90旬的老人。他一头的银发在冬日阳光下闪着银光。老人被扶上轮椅几个人簇拥着,缓缓走在回龙阁的青石板上。老人似乎有些不能接受这样的颠簸,竟自己从轮椅上站起来,拄着一支拐杖踏上了青石板。
旁边一位60左右的女子,连忙上去劝阻:“老爸,你还是坐轮椅吧。”
“我不坐。这东西坐着不舒服,我走走,已经几十年没有走过了。”
明慧不得不搀扶着父亲,边走边问:“老爸,你来过凤凰城?”
“当然来过。就是我和你妈妈结婚那年,我们来过凤凰城,还去了那个古老的苗寨。热情的苗人为他们的老土司外孙女,专门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苗族婚礼。”严昆仑脸上洋溢着回忆的幸福。
一行人沿着沱江朝着紫风铃客栈走去。
远远传来一阵阵悦耳的风铃声时,严昆仑凝神仔细听着,脸上出现了一种青春的闪光。他突然丢开了女儿的搀扶,也扔掉了手里的拐杖,大步朝着不远处那座紫风铃客栈走去。那座挂满紫风铃的牌楼下面,也有一群人簇拥着一位银发老人。当她看见严昆仑披着一身的阳光正在朝着自己走来,竟然也甩开了搀扶自己的外孙女,大步迎上前去。
严明慧追在后面大声喊:“老爸,你走慢一点,小心绊倒了!”
严昆仑头也不回地说:“放心吧,女儿,爸爸还走得动!”
张紫嫣在后面追着,叫着:“外婆,等等我,走慢点。”
紫云庵笑着回答:“丫头,这里是外婆的家,这条青石板路,外婆已经不知道走过多少次,就是闭着眼走,也不会摔倒。”
一片金色的阳光下,一对已经离别半个多世纪的老人,终于在这个冬日重逢了。当他们在这条古老的回龙阁上,紧紧拥抱的时候,不由得老泪纵横,在他们身边簇拥着孩子们。不远处,紫风铃客栈上的那些紫色风铃,正在东风里唱着歌。紫风铃的歌声在沱江的水面上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