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几个孩童正在那里骑着竹马玩耍,家里的大人则是在那里晒衣,劈柴,忙的不亦乐乎,见不得半刻的空闲。
童子们看到陌生人来,纷纷停下,各个睁大了眼睛,满脸好奇,王猛只是冲他们微微一笑,然后未曾敲门,便进了其中的一间屋子。
这家的主人名唤裴元略,与王猛相交多年,情谊深重,其家曾是关中的名门望族,当年曹魏之时的司空裴秀便是他的先祖,也正因祖上能人辈出,这裴秀便是制图六体的始作之人,所以王猛家中的那副地域图,便是裴元略亲手所绘。
王猛见他正在那里埋头参读着祖上遗留下来的《禹贡地域图》,走到了身边他还未有察觉,想其也是刻苦,便咳嗽了一声。
“哈哈!”这时候,裴元略才抬起头来,一看是他,未曾想他居然舍得从那华山里出来看望自己这个好朋友,一时间难掩心中激越,喜道:“王景略!汝怎会突然来此!快坐!快坐!”
老友之间,许久未见,裴元略心中自是欣喜,将那一大摞图册全都抛到了一边,在屋子里找了几遍,才将私藏的秦酒给捣了出来。
“来来来!我兄弟二人,先饮上一杯再说。”
吕婆楼性格豁达,素来好酒,这地道的老秦酒可是得来不易,他平日里也舍不得拿出来,今天则毫不吝惜,足见其对待朋友,可谓重情重义。而王猛恰恰相反,他是个不善饮酒之人,但见他如此好爽快意,索性陪他一回,两人便相顾对饮。
此酒看上去甘润细致,但入口以后,尽显醇厚烈性,带着幽幽的香味,尾净味长,可算是清而不淡,浓而不艳的佳酿。
几杯过后,王猛已经有些受不住,这酒的冲味于他这种不好酒的人来说,实在有些难以招架。
王猛放下酒杯,摆手道:“此酒刚烈,我可消受不了。”
“怨我,怨我。”裴元略虽是高兴,可也不勉强,这便收了酒意,道:“我方才倒是忘了,景略温文如玉,不善酒力,那我等就不喝了,可还得与兄弟我好好叙叙。”
“那是自然。”王猛笑道:“我今日来此,可不正是为了一桩大事要与昭明商议。”
“甚好!甚好!”裴元略登时来了兴致,道:“自从封了城,既不能钓鱼,又不能去市里卖货,我正愁眼下无事可做,景略赶快与我说说,到底有何大事要我出力。”
王猛道:“那我就直说了,实不相瞒,兄弟我此次来是受那散骑侍郎吕婆楼之邀,来替秦国解这当下之危,然而凭我一人之力只怕有些力不从心,所以才想让昭明与我一起,不知可否愿意?”
裴元略听明白了,他对王猛也算是知根知底,知道他心有大志,绝对不会真正的避世不出,隐没山林,定有一日会凤鸣九天,成就一番丰功伟业,便道:“既是兄弟朋友,我岂能坐视不管,可我自知不比景略之才,那要我如何从旁协助?”
“昭明何必自谦。”王猛道:“要问谁能对这山河地貌了如指掌,天下间唯君一人耳,所以才会以大事相托。眼下桓温屯军于灞上,看似以静制动,实则不然,据我观来,他不过是在等待援军到来,到那时合兵一处,长安岌岌可危。”
“援军?”裴元略一脸讶异之色,道:“景略所言有何根据?”
王猛稍作轻笑,道:“桓温之所以按兵不动,而不直接围城猛攻,是因他知道城中还有劲卒数万,且城固墙高,难以轻易攻下,于是便故意退居灞上,引得秦军主力盘于城外与其对峙,待到另一路援军赶到,趁机形成合围之势,在城外旷野之中将秦军精锐一举歼灭,到那时,长安再无强兵可守,秦主必会弃城溃逃,长安岂不唾手可得。”
“有理,有理!”裴元略对他的分析深以为然,想必一般人也难以想到桓温还有此等心思,而他却能一眼看穿,当属机警过人。
但是裴元略也有很多不解之处,便问:“景略虽然有此灼见,可之前却从未有过半点风声传来,不论东西各地,尚未察觉任何异动。”
王猛道:‘昭明此话却是不假,桓温即为主力,另一路当以奇兵突袭之,故而,我猜想另一路人马兵数绝不过万,定从西南而来,也就是梁州,而统军之人必是那梁州刺史司马勋,此人早有夺长安之意,此前三翻四次领兵进犯,虽然屡战屡败,可其野心不死,此回天赐良机,他又岂能放过。’
裴元略连连点头,又道:“若他从汉中进兵,又是如何做到敛声息语不为秦人所知呢?此处令我费解。”
王猛抬眼示意他将边上的图册拿起来,道:“昭明何不自己在图上找找,看有何处可以做到人鬼不知,浑然不觉。”
裴元略不做停顿,立刻弯身去找,这《禹贡地域图》一共有十八篇之多,当年裴秀以晋初天下的十六州,再加上孙吴,刘蜀两国做底。才得以成图。
片刻之后,他翻出了那两幅梁州的地形图,顿时觉悟,说了三个字:“子午道。”
“然也。”王猛点头道。
古人云:秦岭六道,子午为王。
这子午道,也称子午栈道,乃是长安通往巴蜀的一条恶道,因穿越子午谷从而得名。此道开辟于秦末汉初之时,想当年那刘邦为避项羽便由此去往南郑,然后烧了栈道,已决后患,便是这子午道。由长安直入子午谷翻越秦岭以后便能直达汉中,全长千里以上,且沿途荒无人烟,鸟兽罕至,道路十有八九穿行于山间谷道之中,由于它位于秦岭腹地深处,因此山势险峻,途径恶劣,唯一的路线便是钉立在于悬崖峭壁上那年久失修的残破栈道,想要从这里通过,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就连当年那诸葛武侯也不敢从此地冒进,东击长安。
裴元略对此心存疑虑,道:“那司马勋也是个惯战之人,他又怎会不知那子午道是何等的不存之地,当真会铤而走险?”
王猛道:“昭明也许不知,我对他倒知之甚深,那司马勋虽姓司马,可未必真是皇族之后,想当年洛京颠覆,这厮卖主求荣,做了那刘曜手下将领令狐泥的养子,后来刘氏灭国,他便从关右窜回了江左,自称是宣帝司马懿之地大长秋司马恂的玄孙,才得了个小官,但其臭名昭著,也是人见人厌之辈。若非是桓温灭了李汉,江左朝廷才将他调来梁州镇守汉中,其为政暴虐无道,麻木不仁,时有滥杀无辜,常有割据称雄之意,然其志大才疏,却偏爱自作精明,所以我才如此肯定,他必会从子午道进兵,而桓温之所以迟迟不动,正是因那子午道中的山谷栈道崎岖难行,耗时日久所致。”
至此,裴元略再无困惑,对他的分析也是认可,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敌方的意图所在,那接下来便是做以应对,便道:“若依景略所言,是要让秦国派人前去出口阻截,好让桓温断一臂膀,好解长安之劫。”
王猛嗯了声,向他道:“只要可以击退司马勋,以桓温的心性而言,必会再三犹豫,长安或许可以保全,所以需要昭明的鼎力相助。”
“明白了。”裴元略知道了自己的用处,会心一笑,道:“我可以领路带秦军过去设伏,可我想问问,景略到底因何想要助秦国脱困,是为了日后好借秦国之力施展自己的一身抱负么?”
王猛沉默了片刻,赤心回道:“救人亦是救己,救国亦是救民。物有本末,事有终结,天下乱来已久,民生凋零殆尽,想我王景略之所以饱读圣贤书,通学文武艺,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得以拨乱反正,济世安民,让山河一统,民心合聚,从而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世间再无战乱,以还初心。待我此生得偿所愿后,自当倦鸟回巢,遁形远世,回归华阴继续做我的世外野民。”
待到天近傍晚时分,吕府派了个年轻人来,他一到门口便喊:“请问王先生可在?”
“正是在下,请进。”
王猛见这来人是个年纪轻轻的俊郎,十六七岁的年纪,修眉凤目,清秀的面容上略带些许的稚气。
男子来到面前,行礼道:“吕光拜见两位,我奉家父之命,特来接先生回去。”
“原来是吕兄之子,有礼,有礼。”王猛起身来又对裴元略道:“那我先走了,昭明暂且在家中等候,待我安排妥再作商议。”
裴元略点头道:“景略且去,别的尽管放心便可。”
里门外,将要上车之时,当王猛近距离的看着吕光的脸才发觉他身上有着与众不同的异处,惊叹道:“吕郎真非常人也,一目双瞳,天生贵相,他日前途必当不可限量。”
吕光知他是说自己的眼睛,笑道:“我生来如此,据家父说,我出生那夜天有神光之异,所以才会取名一个光字,先生请上车。”
原来吕光是重瞳子,王猛之所以惊诧不已,是因为往往只有圣人降世才会有此征兆,据流传的史书所载,自开天辟地以来,唯有那造字的仓颉、五帝之虞舜、黄帝之子蚕从,晋文公重耳、孔复圣颜回以及楚霸王项羽等人有此面相,他们各个都是流芳百世、家喻户晓的人物,他没想到当今这世上居然也会有,竟然还是自己熟人的儿子,却是个青春正茂的少年郎。
这是王猛第一次来到吕婆楼的家,也位于这一大片的闾里之中,不过他乃朝廷命官,自然住的环境与一般百姓相比,要舒适繁华的多。
尚冠里占地不小,里面的住户也少得多,不过十余户而已,除了吕家之外,还有别的官员以及权贵居住于此,各家都是高门大屋、深宅豪院。
吕婆楼的老家本在略阳,他眼见战事不妙,便将家眷通通送回了老家,只留下了自己的长子吕光陪在他的身边。
不一会功夫,晚饭已经准备妥当,自然是由吕光来陪他吃。
王猛问道:“尊公今日才与我一道回来,这才几个时辰,又去了何处?”
吕光道:“不瞒先生,家父刚刚回家便得人来报,去往了宫中面见陛下,听说是有要事相商,所以让我先招待先生,还请多多担待。”
“尊公言重了。”
王猛心想他去了皇宫,难道又出了什么变故?桓温提前进攻了?当下心中又暗暗思索了一阵,便道:“那尊公何时回来?可有说明?”
“这倒未有交待。”吕光不知道,只得摇头回应。
王猛看他年纪尚轻,阅历尚浅,想必吕婆楼平日里也不会与他说许多,将他当个孩子看待,留下守家罢了,就算再问,也得不到想要的回答。
索性,王猛与他闲聊起来,道:“尊公学识渊博,想必吕郎也是学富五车之人。”
只见吕光的脸上泛起了微红,面带惭愧之意,微微摇头,小声道:“先生谬赞了,我自幼便不喜读书,只好田猎习武,因此常被父亲责骂,说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王猛从他的神态上就已了然,这个吕光既是生于氐酋世家,好武成性也是常理,要不然也对不起他这近乎八尺的健硕身材。可吕婆楼在王猛的印象之中,自从跟随苻氏入关以后,并未做过武将,一直都是文职为政,看来他平日里对这个好勇斗狠,不学无术的儿子很不满意,尤其是王猛记得这秦国立国以来都是效仿汉朝的察举制选任官吏,试问这贤良、方正、孝廉、清才、多略、博学、秀才、异行等八面,吕光只怕难以赢得朝廷的青睐。
既然知道自己似乎说错了话,害的他有些难为情,便劝慰道:“尊公乃当世英才,我素来敬佩有加,常言道虎父无犬子,吕郎日后必定是那青出于蓝的后起之秀,切莫因一时不足而自怨自艾,来日方长,大有可为也。”
虽然他的话吕光听起来有些一知半解,可心里还是感激,道:“多谢先生教诲,我以后必定不会让父亲失望。”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王猛会心一笑,默默点头。
当晚,王猛便在吕家住下,等到第二日,那吕婆楼才匆匆忙忙的返回家中,一进家门还未停歇片刻,便直奔西阶。此时午后,明媚和风正欲消,吕光陪着王猛在后苑观花赏鸟,也难得惬意一回。
吕婆楼一来,便打断了这片刻的安好,王猛见他昏昏欲睡,有些疲惫,便知他肯定是一夜未眠,陪在君王之侧。
还未开口,吕婆楼便先屏退了吕光,然后单独与王猛找了一暖阳下的台阶上就地而坐,喘了口气,道:“哎,真乃旧伤未愈,又添新痕,我昨日刚回家门便得陛下召见,整整一夜都在大殿之内听着陛下在唉声叹气,真乃国之不幸也。”
听其说话的语气,这情形似乎有些不妙,王猛道:“大丈夫当临难不惧,泰然处之才是,吕兄尽管说来与我听听。”
“哎......”他一想到昨夜那大殿里的氛围,便就神伤黯然,道:“数日以前,太子苻苌趁着夜黑风高之时,私自率领手下死士想要前去刺杀桓温,当众位将军发觉,为时已晚,眼下无半点音讯传来,只怕是凶多吉少。陛下往日对太子颇为器重,恩宠有加,如今得知以后,雷霆大怒之余,也是无计可出。”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世事多磨,往往如此,秦国的麻烦是一个接着一个,先是京师被围,现在太子又被敌方所擒,王猛本来以为按照自己的思路,不出两月,晋军必退,但是突生这番变故,又是难上加难的局面。
不过,这消息应该还没有传开,也就为数不多的几个重臣知晓,这件事情如果闹得满城风雨,长安必定人心涣散,不攻自破。
王猛道:“吕兄不必苦恼,据我看来,就算太子被擒,秦国暂无性命之忧,。”
闻之,吕婆楼脸色一变,道:“先生何以如此论断?”
王猛道:“我想先问一句,那晋军中可有人知道太子的身份?”
“这个,我也不知。”吕婆楼微微摇头,道:“太子乃是孝顺之人,之前自告奋勇替陛下出征,虽也从军作战,可他既非统帅也非主将,不过授一都统之职,晋军之中是否有人知道太子的确切身份,我也说不准。”
“如此说来,那便是无人知晓。”王猛非常肯定,道:“若桓温知道行刺他的人是太子,必会以此相要挟,然后逼迫秦主就范,从而让军心大乱,可他并未如此做,再说那太子,就算被擒也不会贸然说出自己的身份,以免被敌所用。”
虽然说的有理,可现实还是残酷的,这苻苌若是死了,对于苻健来说必是沉重的打击,到那时,才是真正的穷途末路。
吕婆楼苦笑一声,不禁仰天长叹,哀声道:“真乃天意乎?难道我氐人当真不能成就一番伟业?当真要国破家亡,殆尽无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