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同于上期的热门词,这期的主题是“冷门”喽。
首先这些词人也许并不那么有名气,这些词作也不是很容易经常见到。如果说我们的诗词世界是一方美丽的花圃,而它们只是默默地开在角落里,不夺目,亦不喧闹,但谁说它们没有属于自己的芬芳呢?
也许整体的意境很美,也许只是因为一个句子;也许刹那间被温暖了,或是难过了……
说实话,我不敢奢望看这篇文章的你们能喜欢上这期的每一首词,不过,哪怕只有一首或者一句,那么这些穿过历史尘埃的作品也会为你深情绽放。
因为冷门,我写得更加小心翼翼;也因为冷门,我愿意为它们付出更多温暖的情怀。
1.《木兰花·春景》(东城渐觉风光好)(宋祁·北宋)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我曾经一度将“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当作了哪位唐代诗人写的句子,后来才知道原来它出自北宋词人宋祁的作品,再后来我更爱那句“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台湾文化学者蒋勋也曾表达过对这句词的喜爱,说自己写字的时候经常会拿此练笔。
词牌木兰花,也可写作玉楼春。对这首词而言,我个人更倾向于后者,总觉得玉楼春三个字,更能将这番热闹的春景表现出来。
不知何时,春天的大好风光悄然降临,看波纹轻皱,望小舟轻荡。这样一个早晨该是分外美好的,有薄薄的烟雾罩着嫩嫩的杨柳,有盛放的杏花簇拥在欢闹的枝头。
正因为宋祁将杏花写得如此生动娇俏,人们将他呼作“红杏尚书”,就如秦观因《满庭芳》而被称作“山抹微云学士”一样,他们都因自己优秀的词句而多了别出心裁的雅号。
这首词可谓上阕写尽自然风光,下阕道出无限感慨。
人的一生真是多有遗恨少有欢娱,那么为博一笑舍掉千金又如何?今天我站在繁花似锦的春天里,端起一杯酒,邀斜阳共饮,留晚霞同醉。
诗的末句,让我不禁想起苏轼的“诗酒趁年华”。是呢,我们留不住时间的脚步,但可以珍惜眼前的美好。
2.《生查子·药名闺情》(相思意已深)(陈亚·北宋)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檀郎读。
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何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
知道这首词正是因为第一句——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
似乎已经忘了是哪一年,看过一个什么样的帖子,这十个字不经意间跳进眼中,让我立刻就爱上了,仿佛体验到了一种穿越时光的柔情。
我可以想像着自己去往了那个诗词繁盛的年代吗?在那里,爱上一个人。他不在身边,我们远隔着空间,远隔着想念。我在闺房里百无聊赖,想写一封锦书给他。可是,太深的相思,只用那短短的信笺又怎能诉尽?
就是这样的感觉,满满的深情,满满的渴盼。
除此之外,这首词的特色是借用了大量的药名,所以叫“药名闺情”。相思,意已(薏苡),白纸(芷),苦参,郎读(狼毒),当归,远至(志),樱桃,菊花,回乡(茴香),上下阕一连用了十个中药名,竟然并不让人觉得生硬晦涩,反倒充满意趣。
这便是陈亚的特殊功力了。这位词人对于我们来说可能有点陌生,他生在北宋,很小便成了孤儿,是舅舅将他养大。而舅舅的职业是个医工,所以耳濡目染之下,他对于中药名自然能够顺手拈来。
这首词是以女子的口吻,来表达对客居他乡的丈夫的思念。尤其下阕,女子先是回忆当初分别之时,不是约定好了吗,在樱桃成熟的初夏你就回来的。可是现在已是菊花绽放的深秋,怎么还没有你的音信?
每每读到这样的句子,总是有种柔软的感动,如果你也等过某个人,自然能够了解那种望穿秋水人不至的感觉。
3.《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顾夐xiong四声·五代)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与上一首闺情词稍有不同,这首所表达的闺情里,更多的是闺怨。而这份闺怨中既有古代女子对爱情的悲伤,也有对爱人的深情。但是可惜,负心汉仍旧是她们的恶梦。
起初我并不想选这首词,但“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打动了我。
我想起最美的年华里也曾有过那一份遥遥的牵挂,彼此惦念着,恨不得写尽心中的情深意长。彼时我只把这一句拿出来用,不愿正视整首词的凄苦,不愿将其中的抱怨显露出来,而只是将这句作为一种希望。希望你把自己的心换作我的心,就知道那份相思相忆有多深了。是不是有点像“只愿君心似我心”的感觉?
然而,这首词的内容比我想像得要悲剧得多。那位弃家不归的丈夫,将漫漫长夜留给了一位痴情待他的女子。空闺是寂寞的,夜又深了,月亮也要西沉。香阁的门轻轻掩上,眉头却不自觉地皱起。你在我的生命里留下那么多痕迹,我怎么忍心不寻你等你。然而又能到哪里去找寻呢?只好怨恨这独寝的时刻,希望你能感受到我的痴情。
想起张爱玲的那句话,爱上一个人,就会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
虽然我们都不希望如此,但有时候,事实确然如此。
最后小小交代一句,这位名字要标一下注音的顾词人来自于五代,而这首词出自《花间集》。
4.《南柯子》(十里青山远)(仲殊·北宋)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如果说前面几首词都是因为某些句子而让我有所偏爱,那么这首《南柯子》就是整体意境让我喜欢。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都是极美的意境,可以画成一幅水墨丹青。
除此之外,词中含有很深的怀旧意味,因此它还有个小标题,即“忆旧”。
这种对昔时光阴的追思以及对尘世生活的眷恋之情,放到任何一位词人身上都很正常,可是这首词的作者却是一位僧人。他的本名为张挥,仲殊是他出家后的法名,而这首词也是他遁入佛门之后所作。
这样看来,仲殊就是一个妙人了,而且率性坦荡,颇有种“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的不羁。出家前的仲殊就是风流倜傥的,出家后也不见得能守着青灯伴古佛。他喜酒、嗜蜜,为此被苏轼戏称为“蜜僧”。
你看他,断了青丝可曾断了红尘?不然怎会写出“数声啼鸟怨年华”的感慨,以及“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的孤寂?
你看他,进了佛门可曾关闭心门?不然怎会有“绿杨堤畔问荷花”的风趣,那么荷花会告诉他曾经他进了哪一家的门、买了哪一家的酒吗?
如此情怀,也许注定了他不会成为一个圣僧,那就安心做个“蜜僧”不也很好?对世间有份热爱,再清贫的生活也会像蜜一样吧。
5.《南柯子》(怅望梅花驿)(范成大·南宋)
怅望梅花驿,凝情杜若洲。香云低处有高楼,可惜高楼不近木兰舟。
缄素双鱼远,题红片叶秋。欲凭江水寄离愁,江已东流那肯更西流。
我真的不是有意要选两首《南柯子》来凑成双胞胎的,只是昔日读词的时候,恰恰就是都很喜欢而已。
我个人比较中意《南柯子》《浪淘沙》《定风波》这类的小令,句子长短交错,又不拖沓,很有节奏感。
我还比较喜欢词中出现“缄素”“题红”“青鸟”“锦书”这类的词汇,它们代表了古代的书信,无论恋人还是朋友,彼此间可以鸿雁辗转,都是件幸福的事吧。
再来说这首词,其实很别致,并且颇有镜头感。别致在于,上下阕分别以男子和女子的口吻各诉其心;至于镜头感嘛,一个在凝神,一个在写信,一个望高楼在想着心爱的姑娘,一个愁江水不能寄自己的相思。真是遥相呼应,如泣如诉。
由时空阻隔的爱,总是这么让人心疼。但也正是因为有了距离,才会产生想念,才能体会渴盼。
有时,爱之美,正是美在等待。
6.《八声甘州》(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张炎·南宋)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这是今天所选择的十首词里较为豪放的一首了,但这种豪放不似苏轼的洒脱,也不如辛弃疾的悲壮,而更多的是一种悲凉。这里有亡国之痛,有往事不堪回首。这里有深秋的萧瑟里,泪洒西洲。
词人张炎是宋词里最后一位重要词人,他属于格律派,受周邦彦、姜夔影响比较深,所以他的词读起来在韵律方面较为出色。如果一气呵成地读完这首词,我们会发现无论从用字还是节奏看,都是一首不错的作品。
从内容上看,我喜欢“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也喜欢“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
愁是什么?是心上有个秋。所以秋天才更能映照愁绪,正所谓“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离人可以用在情诗里,也可以抒发离国去乡的苦痛。
这首《八声甘州》事实上是写给友人的,曾经两个人一起北游过,感受着那北方的寒气,枯林古道的沧桑。回忆这些的时候就像在做一个短短的梦,而醒来时却在南方。很多南宋人都有一种北还的情结,毕竟听闻过北宋百年的繁华安定。然而如今呢?只能偏安一隅,且动荡难测。太多的愁苦了,如纷纷的落叶,却写不出一个字。也不敢登楼,怕登楼的时候更加感伤,天涯路遥遥,旧梦何处寻?
文人,尤其是只身为文人的人,在时代的漩涡里,总会显得那么束手无策。
7.《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李璟·南唐)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岛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峡暮,接天流。
一直有这样想法,每当提到李煜,我总是先想到他是位优秀的词人,然后才是南唐后主;而对于其父李璟,我还是会先把他当作南唐中主,然后才是词人吧。
李璟的时代,也正是花间词大放异彩的时代,所以他受花间词人的影响颇深,侧重于对景抒情,排解愁绪。
在政治和历史上,李璟和李煜的差别在于,李璟把王位成功地传给了儿子李煜,而李煜则把父亲给他的江山弄丢了。
而在词史上,或许正是因为亡国之痛,让李煜的词发生了巨大转变,脱离了花间词较为狭窄的格局, 有了更多对人生的思考,对家国的追忆。
不过,我们也要肯定,李璟的这首词还是不错的,它清丽婉然,情致细腻。那一腔春愁,被他表达得淋漓尽致。比如“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这不只是在感慨花落水流长,情思两渺茫,也是在问风雨飘摇的南唐,以后会遇到什么样的坎坷,谁又来做它的主人?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如此美丽的句子,真是为这首《摊破浣溪沙》加分。写出这句词的李璟,应该是从李商隐“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中获得了灵感。
词的最后一句挥洒出了浩荡的壮丽,回首眺望暮色里的三峡,江水仿佛从天空中流下,奔腾远去。此时,他或许也想到了自己的三千里地山河,他是这里唯一的王,可为什么有着那么多无尽的愁呢?
8.《鹊桥仙》(斜阳一抹)(滕宾·元代)
斜阳一抹,青山数点,万里澄江如练。东风吹落橹声遥,又唤起,寒云一片。
残鸦古渡,荒鸡村店,渐觉楼头人远。桃花流水小桥东,是那个,柴门半掩?
作为元代的散曲家,滕宾的这首词读起来还蛮不错,很有宋词的意境及神韵。
在斜阳洒射的黄昏,数座青山远远地矗立着,光波在江面上呈现出了澄色的光彩。这句“万里澄江如练”用得真是既恢宏又绚烂。
记得王安石有词句——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我想滕宾应该是化用了这句,不过用得很自然,也用得更大气。其实我并不反感化用,甚至不反感完全照搬前人的某句。比如“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就是搬得好,意境比原诗好多了。但前提是一定要符合自己词作的格调,或者说你的才华也要能配得上所借用的优秀诗句,不然就会显得很突兀。
这句“万里澄江如练”真的没有任何不好,还颇能衔接前面的“斜阳一抹,青山数点”。
词的下阕给人的感觉比较奇妙,有荒凉,又有希望。不知道走过了桃花流水的小桥东边,那个半掩的柴门里会有怎样一片景致,会有什么样的主人,会发生哪些故事呢?
大概作者也期待着,能在荒凉的古渡尽头,遇见一个桃花源吧。
9.《望江南》(江南雨)(王琪·北宋)
江南雨,风送满长川。碧瓦烟昏沈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飘洒正潇然。
朝与暮,长在楚峰前。寒夜愁倚金带枕,暮江深闭木兰船。烟浪远相连。
这是一幅美丽的江南烟雨图。它让我想起几年前去江南的时候那些下着蒙蒙细雨的日子,雨打湿了周庄的双桥,让石板路带上了清透的光洁;雨浸润着水边的柳叶,让低垂的枝条荡漾出轻灵的写意。
我几乎是在第一次读到这首词的时候,就毫不迟疑地爱上了它的美感。当然,最吸引我的是这五个字——飘洒正潇然。
在我眼中,这句词仿佛不是在形容雨,而是写出千年以前,杨柳岸边,有位公子,飘洒潇然。不知道他会浪迹何处,不知道他会停在何方,也不论隔着雨幕还是隔着长风,只要有这样一个人站在那里,就会是风景。
不过呢,这首词应该是以女性的口吻而做。寒夜愁倚金带枕,暮江深闭木兰船。这种细腻的愁思,符合于一个女子在雨滴缠绵的初夏表达感伤。
但不得不说,“风送满长川”与“烟浪远相连”真的很大气很壮美。
王琪的《望江南》是一个系列,共写了十首。除了这首“江南雨”之外,我个人还比较喜欢另一首“江南月”。
江南月,清夜满西楼。云落开时冰吐鉴,浪花深处玉沉钩。圆缺几时休。
星汉迥,风露入新秋。丹桂不知摇落恨,素娥应信别离愁。天上共悠悠。
很是静美浪漫的感觉吧?如果你在江南,会不会找个清辉洒落的夜晚,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呢?
10.《愁倚阑》(春犹浅)(程垓·南宋)
春犹浅,柳初芽,杏初花。杨柳杏花交影处,有人家。
玉窗明,暖烘霞。小屏上,水远山斜。昨夜酒多春睡重,莫惊他。
曾在诗词鉴赏上看到过这样一种说法,诗中的绝句,词中的小令,都是难作的。
细想确然如此。正因为字数少,才需要结构更精巧,用字更精炼,这样才显得玲珑别致。
也许初读这首小令时,我们并不觉得惊艳,但当你带着一份情谊再读一遍时,相信会有不同的感觉。
要不,先听我给你讲讲这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一个暖融融的初春的早上,柳树抽出了新芽,杏树开起了早花,在杨柳和杏花掩映的地方,有一户人家。
家里面窗明几净,朝霞流连,屏风上的山水缥缈似梦,如诗如画。
前面所有的所有,都是景物和静物描写,故事的唯一情节和重点都在这最后一句——昨夜酒多春睡重,莫惊他。
昨天他喝了很多酒(诗中没交代是与朋友举觞,还是夫妻对饮),又恰巧是这容易春困的季节,就让他多睡一会吧,别吵醒他。
也许我们可以想像,那是一个温婉可人的女子,怀着一种温柔的心思,在心爱的人身边默默地刺绣,或静静地看书,瞬间就有种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感觉。
轻快、明丽、舒适、宁静,很开心在写过了那些离愁闺怨、去乡怀国之后,有这样一首小词来让我觉得温暖。
此时夕阳西下,望窗外,楼高影斜。好吧,就任诗情随意挥洒,生如夏花。
好了,看了这期的词,大家听说过多少呢?又相中了几首呢?
无论你是带着期待的心理看完的,还是带着失望的情绪看完的,这期都已经结束了,下期我们将回归大家比较熟悉的一些词。下期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