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早起来,看了看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暴雨,小区的树断了几棵,横在路面上,树叶还在随风摇晃假装生长。天空中的云黑漆漆的,像是黑夜的残余,挤占着原本的白昼。他侧身倚靠在窗台上,抽一支烟。
他是这几天才学会抽烟的,只买一种较细的娇子,里面带着果香,每吸一口,烟雾只在口腔里打转,并不入肺,他还不会。他会借着身体部分被烟雾入侵的新鲜感,想起好多旧事情。他去过很多地方,做过很多事,他在想,他为什么还是如此孤独。于是他准备出门,去桃花山街的一栋大楼里找那个女人,跟她汇报他学会的抽烟情况。他想好了怎么说,他可以花大概十分钟抽一支烟,把整个卧室弄得烟雾缭绕,橘香四溢,他会说,我觉得这烟很舒服,就像你跟我一样。
他穿好衣服后,还是倚靠在窗台,等暴雨变小。小区的物业工作人员顶着雨开始挪断树,三个人分别抬起断树不同的端头,把它往绿化带里移动,有一个人滑了手,树掉在原地。他看得出神,觉得树好像在反抗,死树在试图挣脱搬运,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觉得可笑,换上一条短裤,穿着一双拖鞋,出门了。
他在暴雨里淌着水走,水流汇聚在马路牙没过他的小腿肚,他天真地笑,并努力控制平衡不让自己歪倒。雨柱在他头顶的大伞上浇灌,他毫不意外地被一点点浸透,越发期待可以早一点到她的住所,他加快了脚步。
他忘了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好像时间把这件事磨平了,他也回忆不起来,不过他曾经试图回忆。但是只能记得几个场景和东西,大海,玻璃建筑,滑滑梯和鱼。这些东西没有关联,他觉得那可能是个梦,跟他和她都没有关系。他们也不是一开始就做爱,他们都觉得那种占有太动物性,又略带低俗。但还是在后来把体液弄得对方满身都是,就像浸透在暴雨中,这个责任他们承认共同承担,但依然不占有,他表示理解,开始越发孤独。
他其实是去跟她告别的,他觉得多少需要一个仪式。他学会抽烟,学着站在她的角度思考问题,学着她说话的语气和语调,她是一个南方人,语调像一只滑溜溜的鱼,他学不来,就只会假装大舌头。他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他想去别的地方了,他想去别的地方做事了,他一直是这样的人。他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他的身上开始长出一层细密的汗毛,很黑并且在昏暗的时刻会发绿,他觉得那是霉,并且极其肯定这跟现在的某些状态有关,他无法分辨,索性逃离。
她给他开了门,她就像是在等他,屋里整洁干净,白炽灯稳定地发光。他湿漉漉地站在门口,仿佛白日的阳光都在她这里了,他很快就忘了刚才的暴雨,迫不及待地想进去拥抱点什么。她给他拿了一条毛巾,让他去卫生间冲一下,又给他拿了一双男士拖鞋,好像就是为他准备的。他笑一笑迎过毛巾和拖鞋,觉得她像他的妻子。他曾经有过一个妻子,不过那很久了,他早就想不起来了。他并不是在头脑中比对两个女人,他突然觉得温暖,又想占有她了。
他站在门口说,我们结婚吧。女人回过头来,面露凶色,他吓了一跳,乖乖走进卫生间。他脱下衣服扔到地上,打开花洒,水流太大,他刚淋了雨,调整好旋钮,走进去,被温热包裹。这跟在家里洗澡的感觉不一样,想到门外有人在给他准备浴巾,他放松地闭上眼睛,坠入某个梦里。
海浪被海风一遍遍卷起来,不停地拍打岸边的沙滩,你站在沙滩上方的堤坝,看到有一艘民用渔船在和不堪抗争。你能数清甲板上的人,一个,两个,三个,船舱玻璃里,四个。你兴奋于把人点清,歪着头跟她说,船上有四个人。她依偎在你的怀里,整个侧身把你当成一棵树靠着,你传达着安全的信号。她说,是吗?她们穿的什么衣服?你们像是在解题,你绞尽脑汁,挤眉弄眼,去分辨四个人的衣着。渔船被海浪卷到天上,腾空起来,你从稍下的角度看清了其中一个人的绿色雨衣,不,是两个绿色雨衣,你兴奋地尖叫,仿佛掌握了什么秘密。她继续追问你,其他人呢?你沉下心来,继续盯着甲板上的一个,找寻着船舱里的另一个。这有些难,雨越下越大,你觉得他们中的有一个是个女人,你无法确定,翘起脚来眺望。船翻了,倒置在海面上,你从那个刹那确定了,甲板上的男人穿的棕色夹克,船舱里的女人是红色的高领毛衣。你激动地转头告诉她。她正穿着红色的高领毛衣,蹭着你的脖子,你感到一阵刺痒。
有人敲门,他睁开眼睛,花洒里的水冲进眼睛里,他走出水流,揉了揉眼眶。她给他拿来了浴巾,他裹在身上。在裹紧之前,她看了看他的下体,像看卫生间里任何其他物件一样,像看一双拖鞋,地上的湿衣服,马桶盖,淋浴头,堵在地漏的头发,沐浴露,洗发水,电动牙刷一样。他一阵惊恐,想起刚才的船,他搞不懂怎么回事,他伸回手关掉花洒,止住水流。
原来是她不喜欢下雨,她把灯开得很亮,她不开心地坐在床上,他走过去陪她。他们不做爱,就说说话,不再宣泄激情,把时间都存起来,存起来干什么还不知道。他去拉她的手,她不拒绝,他们像两个小孩。他先说话,我学会抽烟了,挺舒服的。她说,我没让你学这个。他说,我知道。她把头扭向一边,那里也有一扇窗户,能看到乌云被白昼逐个击散,雨就快要停了。他伸出胳膊给她看,他说,这上面都长出了绿毛,你仔细看看。她又白他一眼说,我看那个干吗。
他看着她噘起的嘴唇,精心涂制的淡红色,倾斜的下颚线和微微鼓起的腮,他想扯掉浴巾,把她推倒,像啃食一只鸡一样吃了她。他站起来走到窗前。这栋大楼很高,半腰的玻璃往下看,路面上的车和树,包括行人,都像小积木。也有几个人在挪树,他看不到他们用力爆起青筋的脖子,树被轻松地移动到一旁,像是小孩用手捏一块积木而已。
他觉得无聊,往天空看去。他看到一艘船,在大海里被浪击打着,甲板上有三个人,船舱里还有一个,船好像要翻了,他为那些人感到恐惧。
他猛地回过头来。她靠在床头松软的靠垫上,闭着眼睛,好像又睡着了。
他忘了他是来告别的,他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胳膊,她不太情愿地睁开眼睛,盯着他。
他感觉一阵不舒服,觉得陌生,突然没了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