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房容纳不了太多人,当天下午就整顿回城。青州城真是个小地方,骑马转个圈就走完了。
千屿玲珑剔透的,胡翰怎么看怎么喜欢。这一琢磨,就琢磨道,“屿儿给叔叔做儿媳妇好不好?”
千屿不知道儿媳妇是什么意思,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小脑袋直摇。
胡翰又引诱道,“叔叔有对双胞胎,长得可英俊可潇洒了,屿儿不喜欢?”
千屿低头摆弄木偶,不理这个流氓大叔了。
东西收拾好的二哥哥子言过来抱她上车,千屿问他,“三哥哥呢?”
子言眼神一暗,隐瞒道,“三哥哥收拾东西呢,还没好。”
千屿不知道,郭子容已经坐上了前往岛国的快舟,何时相见,都很难说。
婉儿下午失魂落魄的,郭云凯强忍悲痛,紧紧搂着爱妻。圣旨要求他们必须把儿子送出去,说的还是三个全部送出去,后来圣上也就同意了只送一个。
六岁啊,六岁的皇帝懂什么!
千屿不知道这些,晚上到了青州城,入了府,她还是没有寻见三哥哥。这个时候,她就有些着急了。
子言子路被她缠的没办法,却又不能告诉她事实,只好让胡翰把小姑娘抱出去玩儿。
胡翰副官指着摊贩的小买卖问她要不要,千屿眯着眼,理都不理。到了一个小酒楼,胡翰想喝酒,把她抱上二楼,特意叮嘱她不要乱跑,他下楼办个事儿就回来。
千屿个子矮,小短腿够不着地面,只好趴在桌面上发呆。小二给她倒了杯热水,还摸了摸她的脑袋,赞她可爱。
她已经听了很多次了,都听烦了。当小二再夸她的时候,她就象征性地扯扯嘴角。
渴了。她喝了一小口水,流氓大叔还是没有来。撑着小脸发呆,四岁的奶娃娃,来来往往的客人还是留意到她。
“这哪家的娃娃,这么水灵。”
“真是可爱呀。”
“好像是个当兵的女儿。”
声音越来越嘈杂,千屿听得烦躁又生气。一口气饮掉剩下的热水,从板凳上连滚带爬下去,小身板还挺平衡,晃都没晃。
一双灵动的眼睛四处寻找着胡翰。千屿还不及大人的腰间高,在人群里跌跌撞撞,碰一个熟悉地就抬个头,结果无一例外地都收获一句,小姑娘好可爱。
找了个十来个,哪一个都不是流氓大叔。千屿生气了,还有点害怕。傍晚出来的,现在天都黑了。
天黑了,她不敢一个人回家。
掌柜的瞧这个水灵小姑娘寻着什么人,嘱咐小二上去跟千屿搭话。
结果千屿连口都不开。几乎本能地,她就是不肯告诉外人。掌柜叹息地摇摇头,居然是个哑巴。
那胡翰,早就跟旧友叙完旧,滚回城主府呼呼大睡了。
越来越冷,天色越来越黑,过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飘洒着。千屿不太冷,只是心底慌,她不知道怎么回去,身上也没有大人带的银子,好心的掌柜给她一个暖炉,让她烤烤手。
酒楼的客人渐渐散了。千屿还是没有等到流氓大叔,特别生气。将小暖炉还给掌柜的,转身打开门,一阵风雪把她吹倒了。
毫无预兆的,千屿哇一声哭了。
掌柜耳朵一震。
哭声一高一低,没完没了。
掌柜地赶紧把暖炉给她,小心地问,“小哑巴,你家到底在哪儿啊?伯伯送你回去好不好?”
小嗓门可高了,“我不是哑巴!”吼完,肩膀一抽抽地,瞪着大眼睛,犹如愤怒的小鹿。
这一瞧,大家都乐了。不是个哑巴啊。七嘴八舌,问她家住哪儿。
千屿又不说话了。
这时木门又被推开了,吹进来一阵风雪,千屿脸上挂着泪珠,本能地转过脑袋去看,这一眼就呆住了。
身穿黑裘的少年手里执着一把长剑,长剑上淌着血。掌柜见状,赶紧把千屿抱进怀,躲进高柜后面,仅剩的食客立马作鸟兽散。
千屿只听见那人走路,咚、咚、咚,剑尖摩擦地面,刺啦刺啦。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那人道,“掌柜的,上酒!”
声音嘶哑难听。
小二早就吓没影了。掌柜心底暗自腹诽,招谁惹谁啊,开张这么多年第一次遇见杀人的,还这么明目张胆,真是……
“掌柜的,上酒!”
只好应声而去。千屿见他一脸灰败,她也觉得害怕,可一双眼总溜到柜台边沿偷瞧。
所以,当掌柜去地窖取酒的时候,她偷偷从高柜溜出来,一个翻身骨碌坐在那人对面。
滴血的剑还在桌上呢。少年老早就察觉到她了,见她不害怕,心底一冷,便道,“无知小儿。”
他说话了,千屿便不怎么怕了,这少年长得好看,她喜欢。指指长剑上的血,脆生生问他,“这是人血么?”
少年阴沉地嗯一声。
千屿眨巴眼,“这是你的剑?”
少年阴测测地注视着她。手指慢慢挪向剑柄。
千屿轻言细语,“送我回城主府,我叫我娘给你银子。”
城主府?
剑柄已然在握,剑尖扬起,对准她,“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
少年阴冷一笑。
千屿耸耸肩,“你受了很重的伤,这皮衣也不是你的,根本不合身,这血也不是人血,不过是条狗的血罢了。”
少年愣住了。
小姑娘跳下凳子,“送我回城主府,我就给你药。”
掌柜磨磨蹭蹭,取酒出来,发觉酒楼里已经空无一人。
胡翰睡到半夜被人叫醒,穿上衣服来到厅堂,郭明婉儿气得要杀了他。
“怎么了怎么了?”他还没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事。
郭云凯睡眼惺忪,却还是清醒的,声辞恳切,“胡将军,你们的国君要走我的小儿子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偷偷掳走我的小女儿?”
婉儿更是忍不住,几乎要欺身过来,“你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
胡翰登时脑袋没整全乎,好半天,脑袋一叮,“看我做的好事!我把千屿落在酒楼了!不是,大哥,我真没偷您女儿!我真没——”
出了酒楼,少年走在千屿前面,给她挡了一些风雪,她还拒绝了他抱她的好意,小短腿走得费力却不拖后腿,绕了几个弯儿,就看见了城主府高大的前门。
千屿脚步不停,“我们走后门,跟我来。”
少年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后门很快就到了。千屿推开门,这时候大家都睡了。带着他进了院子,指了指柴房,示意他可以去那里过夜。
少年抗议。
千屿努努嘴,沾血的剑还在他手里呢。
柴房的门开了,又合上,千屿赶快跑回了厢房,轻手轻脚,房里居然没有人,她从小柜子里取出金疮药,小心地绕过还在走动的仆人,来到柴房前。
刚准备敲门,里面一阵风就把她裹进去了。
黑暗里,少年的眼睛闪着光。
“药。”千屿递给他。一只比三哥哥大很多的手掌包住了她的小手,暖和极了。
接着是一阵狗嗅声和一句疑问,“这是金创药?”
千屿坚定地嗯。柴房里都是干草味儿,她连打了三个喷嚏。生怕她再弄出动静,少年赶紧捂住了她的口鼻。
“小姑娘,我伤的比较重,能不能多待几天?”
千屿小脑袋直摇。
少年倒是无赖起来,枯哑的嗓音像是一把破旧的胡琴,“就多待两天。你给我送点馒头就好。”
千屿的头摇得没那么厉害了。她觉得他的声音值得同情。
黑暗里千屿看不清他在做什么,她只能感觉到少年脱下了皮衣,血腥味儿立刻散开。
味道好大会儿才消失,金创药敷好了,少年摸摸她的脸,这小姑娘,真是可爱得紧。
“小丫头,你快回去吧。记得明天给我带吃的来。”
轻轻一推千屿的肩膀,他就将她送到门外,木门悄然掩上。
前厅里大人还在争吵不停。
胡翰一边赔着道歉一边使人去找千屿。婉儿伏在城主怀里,哭号不止,大厅里闹哄哄一片。
千屿站在飘雪的前院里,默默注视着大厅里的每一个人。下雪的院子静静地,桂枝压弯了腰,细碎的落雪声随风骀荡。
婉儿娘细碎的哭泣,爹爹无奈地叹息,还有胡叔叔满脸的尴尬。
她杵在院子中央,片片雪花把她铸成一个小雪人。
站在婉儿身后的李妈密切注意着主子的争吵,头也不怎么抬,三两次的低头抬头让她瞅见了院中央的小不点。
一动不动。
就那么站在那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李妈小心地戳了戳城主夫人的腰,“夫人,小姐在院子里看着呢。”
她声音低,婉儿把脑袋往外别了别,颤音如秋风落叶,“千屿?”
“千屿,你站那儿多久了?快到娘这里来!”
郭云凯闻言抬头,小小的人儿一动不动,冻僵了?
胡翰也惊得一身汗,扭身朝院里走,大冷天的寒气,他穿着厚袄都觉得通体发寒,更别提杵在院里的小孩子了。
胡翰一把抱起她,摸摸她露在外面的小手,冰凉无比,一双长睫遮住了眼底,抱着她,她一点也没动。
婉儿很快上前抢走了千屿,又是一阵哭号。郭云凯叹息,这孩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好歹也是个可爱的小娃娃,这天里在外待半个时辰都要伤寒,他上前摸摸千屿的额头,冰凉凉的。
转头吩咐,“李妈,快去烧热水,给小姐泡个热澡驱寒,将姜汤也备上。”
千屿小声抗议,“我不想喝姜汤。”
婉儿紧紧抱着她,“听话,喝了才不会染病。”
千屿无奈地瘪嘴,“我想吃烧鸡。”
婉儿哄着她,“好,明儿叫爹去买。”
胡翰搓着手,“要不我去买吧!”
婉儿瞪他,抱着千屿回了房。
接下来五天,千屿每天吃了一只烧鸡,准确说是半只,另外半只都偷偷塞给了柴房的少年。只是第四天的时候,少年说他伤好了,得离开了。
他问她可有什么事要帮忙的。千屿想了想,就写了三哥的名字,让他帮忙找。
“找到可有什么奖励?”少年笑眯眯地摸摸她的脑袋。
千屿一躲,没躲过去,“你能找到他再说。”
这一夜之后,过了一个月,正月结束的时候,传来了圣上亲临青州城的消息。
一个月里,千屿什么消息也没有收到。胡叔叔在她病好以后也不见了,府里安安静静。她的风寒轻,没几天就拿着小木剑跟着爹爹练习招式。
婉儿忙前忙后,小皇帝要住城主府,作为城主夫人,她得尽快安排仆人收拾院落,洒扫庭院。
大哥二哥小妹妹丈夫,四个人都挤在后院练招,婉儿看得气鼓鼓的。
夺过丈夫手里的剑,呼呼道,“别教他们了,快给我帮忙去。”
郭云凯虚扶一把亲亲夫人,“不是有仆人嘛。”
婉儿不讲理,“凭什么就我一个人忙?”
郭云凯偷偷掐一把婉儿的腰,“哎呀,这不是孩子要学习剑法嘛!”
小姑娘的声音冒出来,“哥哥,我们去给娘亲帮忙吧。”
千屿放下木剑,提着小裙摆走到婉儿身边,“娘亲,我可以帮忙的。”
“哪里要你帮忙呀。”婉儿亲昵地蹭蹭她的鼻尖,转头对云凯道,“那小子快来了,你也不小心点儿。”
娘亲说完,牵着千屿的小手,又说,“小姑娘学太多武不好,自保就够了,知道吗?”
千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子路子言瞧一眼若有所思的父亲,纷纷丢了木剑,跟着娘亲回屋子里去了。
大冷天的,也只有千屿那个傻丫头会跟着爹爹练剑!
郭云凯一瞧俩儿子跑了,手一挥,又无可奈何地垂下,一想到两天后这府里就得供着一尊大佛,脑瓜儿不禁隐隐作痛。
离青州城百里,雪地里奔驰的宽大马车上端坐着年仅六岁的小皇帝。他中午刚睡醒,一脸的不耐。九皇叔拨弄着暖炉,木炭噼噼啪啪的响,他听着烦。
“九皇叔,别弄了,吵死朕了。”
九皇叔非常年轻,青黑的下巴,突出的喉结,也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可在这六岁的侄子面前,他也只好装出成年人的饱经沧桑,“陛下,天子不可轻言死字。”
小皇帝不屑,“朕是皇帝,朕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皇叔有什么意见吗?”
九皇叔能有什么意见?把暖炉塞入塌下,从柜子里取出一叠书来。
那书无非又是什么治国安邦之策,百家名言之流,九皇叔没读几句,小皇帝又喊困了。
马车里一大小孩和一小小孩大眼对小眼。
“微臣能不能问陛下一个问题?”九皇叔端正态度,虽然皇嫂嘱咐自己要时时教导侄儿学习,可这侄儿太贪玩,没几句就听得不耐烦了。
小皇帝鼻子皱一下,这就表示应允了。
“青州城地鄙民穷,陛下为什么要去呢?”
这是个好问题。小皇帝耸耸肩,“九皇叔真是愚笨,有他国君王亲临我昭云,我作为昭云皇帝,怎么能坐在皇宫里等着他们来见我呢?如果那样,岂不是说明昭云傲慢无礼,欺人太甚?”
这话也对,只是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儿。
“陛下是说几个月前递交国书的海盗国?”九皇叔恍然大悟。
小皇帝打个呵欠,下了榻,掀开窗帘望向外面的雪色,总算是南方沿海,空气比北方软和多了,皇爷爷临走前再三嘱咐他一定要去一趟青州城,一定要了结郭家人的性命。
不知道皇爷爷为什么那么害怕郭家。六岁的小皇帝念着皇爷爷的训导,虽然暂时想不通,但这天下,是他北家人的天下,既然皇爷爷如此要求,他也只能这么办。
青州城。
今天是小皇帝到来的日子,郭云凯带着一家人早早来到城门口迎接,唯独少了千屿。婉儿以风寒为由不要千屿出城,外面天寒地冻的,小丫头冻着了该怎么好。
等到日午,远远地,一行护卫队出现了。四列黑骑卫,共两百人,马蹄声笃笃,直震得大家摇晃不稳,光听声音都觉得震撼。
打头一人扛着一杆旗,旗上绣着镶金的花纹,仔细看是个北字。队列愈发近了,瞅清了马上身着盔甲的士兵,一个个神情肃穆,活像地狱修罗。
有些胆小的孩子已经躲在娘亲的裙子后面哭泣起来,大人们面面相觑,一丝丝不安在心里升起。
等到黑骑卫近在眼前,百姓才纷纷跪下去,郭云凯打头跪,后面是婉儿,再是子言子路,哗啦啦跪了一地。
两手着地,腰部弯曲,脸面朝地,毕恭毕敬。打头的两百黑骑卫跑完,后面再是黄金骑卫和烈焰军,跪足了半柱香,小皇帝的銮驾才羞答答地露面。
婉儿心底不安,偷偷揪着丈夫的衣角,“小皇帝怎地带这么多兵?”
郭云凯也不知,只好摇头。
那銮驾跟阵风似的,没几眼就从他们眼前晃不见了。
又跪了老大一会儿,队伍才跑完,一溜骑兵飒飒而来,奔到郭云凯面前,下马抱拳的是禁军统领徐延亮,生的白净面须,与郭云凯同军不同营。
好歹也算战友,徐延亮也不客气,下马就给郭云凯一个熊抱,婉儿看得掩嘴一笑。
郭云凯问,“你怎么来青州了?”
徐延亮振振衣袖,牵着马,“说来话长。云凯兄,老弟快马加鞭风餐露宿,小皇帝催得紧,这刚下马就来找你,晚上可得好好喝一顿。”
忙点头,“那是自然。”
徐延亮挥挥手,后面牵来三匹马,让郭云凯家人上去,“圣上等得急,城主大人快些去!”
偌大的城主府,大气质朴。三重屋檐,四进院落,飞檐浑圆低矮,小皇帝下了车,门内跪满了人,小小的人也有威仪,九皇叔牵着他下马,一步一个脚印地踏进了城主府。
开阔的前院清扫得干干净净,树叶上落雪也无,全府的仆人都跪在前院空阔的场地里。
密密麻麻全是人头。个别仆人冻得手指通红,小皇帝都瞧得一清二楚。抬头看向高大的前厅,廊柱上镶了一对对联。
上联:四海安居居无可居敢问来者几人
下联:天涯九州州鄙之地唯吾坚守海防
横批:位卑未敢忘忧国
“好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小皇帝抚掌而叹,“郭城主呢?”
九皇叔怔了怔,他还是没太习惯六岁的小娃娃发号施令,清清嗓,“回陛下,徐统领去城门接人了。”
小皇帝点点头,便举步朝内院走去,身后跪着的下人纷纷站起来,乌泱泱一大片。黑骑卫黄金骑兵以及烈焰军已经守牢了城主府。看热闹的百姓早就缩回了脑袋,如果他们不想掉脑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