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剧团

#大生堂绘画笔记#

一 ,相聚

戊戌初春,也是个轻纱笼万景的日子,漁樵耕读诗意篷蓑之地,在一个城区边缘的疏林野趣的沟边,阳光直接从顶子上泄了进来。

四十年的聚首,在原梆子剧团乐队人情愫凝结里,先登春开了花。

揖拳相庆,围桌言欢,茶水互递,师徒相携。八仙桌旁谈笑起,花鼓围聚昔英才。

顷刻之间,简朴台里,无幔帐后,旧遥鼓响,笛弦丝声,四十年梨园记忆,就在这轻拨漫点里徐徐打开。

单皮鼓在架子上略斜向鼓佬,三块檀板儿时挂时舞。大锣、小锣、大钹、小钹翻飞铿锵,似晴雷雨闪。

象腰鼓的牛皮堂鼓,时而起鸣,时而低荡,替大地春雷漫行走来。

我记忆中熟悉的脸孔在这武场边闪现。春杰、王伟、王勇、俭村、小强……

文场丝弦笛琴,坐在台子的右边。金属黑色带孔的乐谱架子,挡上了他和她们的半张脸,我仍然记得他们。冯雷、金泉、秀娟、王彦、爱华……琴音滴叠,琴弓跃起,笛追月影,唢呐言欢!

想起那早就喜欢的曲牌名字,个个古老,字字烟火:小开门、溜道边、柳摇金、海青歌、万年欢、粉红莲、小太平、柳青娘、喜房赞、剔银灯、扑灯蛾、豆叶黄、风入松、鹊踏枝、朝阳歌、迎春曲、花梆子……

记得早些时候,和一个作家朋友认真记下来这些曲牌。每一个牌名的三个字,都是一个故事,一团情感,一组人生。拿出来就是一个古意长篇小说的名字。它不似词牌的矫情,却充盈了村坊街边,豆荚柳絮的农耕情怀。

厉害了,我的戏曲祖先!也是,我是先喜欢了这曲牌名字才喜欢了戏曲。

好在和我三十年前一起的旧谊乐手们,合奏了《迎春曲》,独奏了《花梆子》。无论冯雷和秀娟怎样娴熟风采,我看着,听着,还是想他们当年在乡间演出舞台上月光下的样子。

象饥饿的人永远忘不掉那饽饽的味道。

我当年是剧团舞美,盯着布景和铁坨,我总是站在后台和侧台口上。总是面对文武场上的众乐手,总是看到二位鼓佬春杰的沉稳流畅,王伟激扬跌宕,至今总也不会消失过。

所以,我在现场祝词中说,我看到的演员主角儿老是后脑勺儿,而看到整个乐队人的却是正脸儿,我记忆里的舞台,乐队众人才是我感觉到的真正主角儿!

图片发自简书App

到青衣秀芹,胡生俊荣,花旦小娟,花脸景华,小生志忠登台时候,舞台在我头脑里成了温习场,努力将三十年前的他们和乐队的琴瑟融合。可是阳光代替不了月光,岁月的转换镌刻了当年的那一刻,被琥珀般的藏了起来。我还是努力把回忆起来的大提琴在乐队里的低回,笛声的婉转,大蓬杆子上喇叭里的偶尔刺耳声,和当下的声场融合。

如果那时的月亮能升起来,我仍然感觉到武生演员们翻跟头踱在旧舞台上的咚咚晃响声,和尘土飞扬的呛鼻子味道!

舞台就是人生悲欢浓缩场。四十年的甘蔗,再甜也是往事。最柔软的是王福恒老师和刘广深老师。福恒老先生是旧天津培养出来的鼓佬,满肚子的词牌鼓曲。当他带弟子们敲击单皮鼓的那一刻起,我眼睛就湿润了。他穿着浅青色的衬衣,里面还套着一个深一点的秋衣,衬衣袖子长,是我在台下給他挽起来的。敲鼓第一下的扬手,袖子就褪到手背处,白发,竹鼓签,抿嘴,低首,杨臂………都是那老艺人对旧艺前遗的虔诚守望!

当他老人家演奏完毕,众弟子手里的家伙,换成了温暖的托扶,搀簇着走下台阶,四十年的师徒定格,也存在了这一刻。

广深先生是个文雅矍铄的人,有乐才文采。为此聚首,他特别做了曲子,听来似鸟翔野外,风度云间,散逸而脱俗。到乐曲收尾的那一刻,他亲自掌控堂鼓,一击如沙场点兵,纳风扫秋,一释情怀。

到其点诗燃情时候,即兴几句梨园旧人的问候,不经意的寒暄,一转到独自静夜来,不免思念岁月荏苒,直呼梦里唤徒儿名字时候,曲欲滴,气止流,梨园即雨,将泪众抛。

是的,几十年结下的梨园果实,始今才觉涩苦为慰藉,搀扶真路途。

想起来吾为此行而作的画作,题为满堂和气。满塘荷不为夏,不为秋,不为冬,只在混沌忽恍中,顿觉地气充盈,情襟浩荡,享众生苦乐悲欢。

二,相忆

那时的剧团在路南,中间一条路,两边两排是红砖尖頂的平房。东南角是排练厅,西南角是食堂和锅炉,电话亭子搭在会计室的外头。

那时候,传统戏刚刚恢复,下乡演出多,院子很少有人。只有到演出回来后,院子才热闹起来。晨起的吊嗓子,傍晚的家伙点儿,武生的翻飞追逐,水袖的窗前蝶舞,匆如盛春,闹似春宵。

那时的我,闲无事,听胡琴,赏乐鼓,看刀舞,辨梆腔。记得正是宗华老师导演的《朱元璋斩婿(濛水桥)》名字也记不太清,上了央视,影响很大,对剧团同仁们充满敬佩和欣赏。我当时画第一个布景是《薛刚反唐》吧,四个景片,一棵大树。勇俊荣是主演,一个姓肖的老师是导演,脸庞有些黑,嘴里有金牙,左手伸出来总有兰花指的感觉。说话慢悠悠,走路轻飘飘的。

剧团分大,小队,我算是小队了。后来在团部写材料,抄戏曲志,帮靳书记整理剧本《五鼠闹东京》,记得白天还挺忙,只有到傍晚,等靳书记走了,我才能随便去串门听戏。正式排练的戏我到看的不多,倒是爱听他们私下的唱段。一个宿舍,几个人,一把胡琴,你一段,我一句的,有些意思。

记得在最后一排房子里,总有几个演员,唱京剧。在梆子剧团,有京戏唱腔,感到新鲜。有一个琴师,说是沈玉才的儿子,他来的时候,唱的人就多,也能听到掌声,唱的多是老生的段子。

自己喜欢听京剧,也许就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剧团院子,平时有三拨人。一群是团部后勤的,我也归属到那里,一直到去大厂画《嫁不出去的姑娘》。第二拨是不跟剧团下乡演戏的,聚会在院子东边的屋子里聊天,唱京戏。第三拨是老艺人们,他们在院子进门的左边一个大屋子里。说起这些老艺人,都是津派梆子,冀派梆子的名角儿。记得有范笑三,张金秋,新钢钻,陈云芝,肖老师等。我总去陪他们坐着,聊天,时间久了,都对我很好,谁家做了好吃的,总是叫我去。感到他们天天是笑脸,天天讲旧事,时间都带着温度。

特别是新钢钻老师,当时逢落实政策,我帮她写了不少材料,她对我很好,说让我给她不当儿子,就当女婿,我们真的成了亲人。她去世在天津,我是拉着她的手,看着她老人家咽气的。

当今想起这些老艺人,是剧团院子里的宫殿,他们当今大多不在了,可惜我没有留下他们的文字记录和照片,成了我至今心里的最痛。

还记的,每到演出下乡回来,总有一个叫志勤的老乡,把锅炉烧开,在院子里喊:水开了,沏茶啦!

一口标准大城方音,总引来人们的嬉笑。人们到食堂吃饭,大多是蹲着和站立着吃的,还有溜达着,哼哼着吃的。所以,到现在我都想不起我在剧团是怎么吃饭的,吃的什么。

一大早,喊嗓子的人多,根本睡不着,也早早起来跑步,记得剧团后面有一个水坑,人们都围着水坑喊。女的细长婉转,男的短促粗壮,加上不断的咳嗽声。

白天练功时候到了,我记得最明显的标志,是男的上身光背露臂,下面灯笼肥裤子。女的下面练功肥裤子,上面带水袖的长上衣。没有小说和影视啊那样的咿咿呀呀,鸳鸯蝴蝶,有的只是烟火尘世里的味道。

但是看得出来,谁和谁是恋爱对象,一是形影不离,二是总有一个人,打两份饭端着走。

我陪着他们吃饭,听到的多是年轻武生演员们下乡,和谁打架,和谁较劲儿的事,很少谈专业。

忘不了下乡,一天两场,忙的吃不好饭,到了晚场戏散场后,团里做着夜宵,我总也吃不下去。记得在一次转移演出点儿的路上,一车人,我和演穆桂英的刀马旦凤霞倚着车梆说话,忽然车梆开断,我和她同时折了下去,我到没事,她却耽误了一会儿演出,去了医院。看得出来,她演出时候,还是腰别扭。

……

往事,就是忘不了的昨天,这些事,说起来,就象发生在昨天。

三,相约

聚会在今天,人们余兴未尽。整个下午都在一种唱弹吹拉的气氛里复习重合。尽管大家唱的多为京剧了,但是脸上的感觉,还是与旧日子重叠着。无论是景华,秀芹,俊荣,小娟,小兰,志忠,还是武场司鼓春杰等,琴师秀娟,建明的琴阮以及琵琶京二等,都将柔肠延续,聚首升华中。

直到夜幕降下,重新坐在饭桌上,众人方知道,王福恒老师说的再聚会下一个四十年他可能来不了的真实和真诚。交杯换盏里传递的是岁月,你言我语中藏起来的是沧桑。随着郑哥忙不叠的几个谢谢,连带作揖,这三四十年确实尘封和过去了。下一个四十年,也许只有几个人记忆这剧团曾有过的辉煌,曾有过的痛伤,曾有过的欢欣。而当下不可扭转的,对面的每一个人,以最整齐的速度,一起走向苍老和晚凉,这种苍老有武场的锣鼓,这种晚凉有琴笛的悠扬。

当主办人讲,五年一小聚,十年一大聚的时候,我和郑仁兄只能异口同声说,我们还在,我们还办。

终归,在自己走向第一个社会平台中,我遇到舞台,遇到这些人们,遇到这些锣鼓和琴弦。

没想到,它们推浮了我的前半生,还要涵养我的后半世。我爱这曾经的剧团,更爱这曾经剧团里的人们。


    2018  初春于子西庐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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