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前年离世的,那一年她98岁。
奶奶,确切地说,是老公的奶奶。
曾听算命的说过,奶奶要活到105岁,因为奶奶一生爱做好事。
奶奶的提前离世让我对卜卦算命的准确性产生怀疑。
奶奶娘家是自贡大山瀑人,15岁那年外出挖野菜,被人贩子骗到内江,躲了一个多月。就在人贩子准备把奶奶卖出时,奶奶的哭闹引起一个绸缎庄老板的仗义相助。
奶奶被救下后,却忘记了回家的路。绸缎庄老板就为奶奶寻一门亲,这样奶奶就来到爷爷家。
尽管那时时局动荡不安,但爷爷在内江百货大楼一带都有店铺,日子过得很滋润。
爷爷是一个性情中人,曾把家里的钱大量借给一表兄。这表兄是一个赌鬼,借来的钱全进了别人的腰包。
当时城里出现过短短的骚乱。城里人有门路的都找门路躲了。爷爷的表兄因为无钱还账,加上他家在乡下,就把土地作抵押,给了爷爷,账两清。就这样,奶奶一家从城里转到乡下。
后来城里恢复平静,流民都回城了,可爷爷和奶奶想到农村有土地做,就不愿回去了。就这样,爷爷一家就彻底成为乡下人。
奶奶一共生养9个小孩,养活6个。可以说是历尽艰辛,死里逃生。公公和伯伯们很小就下力,而今都落得一身的病。
后来爷爷得了老寒腿,渐渐地不能干活,就成了一方能活动的石人,天天坐在屋门口喊饿,家里所有的重担都落在奶奶肩上。
奶奶42岁那年,爷爷因为长期挨饿,离世前两天,总喊着要吃饼,奶奶从亲戚处拿来一堆饼,爷爷吃了两天,第三天便离世了。
奶奶说:“他去了,解脱了,却把苦难都留给了我。”
奶奶望着空空的粮仓,眼泪一滴都没有了。她咬紧牙关,为了眼前一堆儿女,使出了山寨女王的霸气,终于熬过了那一段让人没有指望的日子。
在这期间,有很多好心人都前来求奶奶把儿女抱出去,说是放娃娃一条生路。奶奶想,要死娘儿俩死在一起,免了牵挂。就谁也没有答应。那时候,送给别人,娃娃日子也未必好过。自己留着,好歹在自己眼皮下。
那时奶奶的家很破旧,颓废的墙,像患了关节炎一样,无时不在风雨中摇晃,逢年过节时从那腐朽的正梁上,还时不时出现几条长虫,不停地吐着信子,吓得一家老小都不敢睡觉。
那时奶奶娘家失了联系,就连看一眼娘家人都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就更不要说指望娘家接济了。
在那一段辛酸的岁月里,忍饥挨饿是老百姓家常有的事,很多人患上水肿病。奶奶也成了其中一个,被一个好心的医生推荐去了肿病院。
在肿病院的日子里,奶奶双眼肿得见不到光亮,整天就是一碗照得出影儿的稀饭喝下后,就或坐或躺,熬过了三天三夜。待到好转,就转回家来,看看娃娃们出没出差错。
这样有上顿无下顿的日子一直熬到土地下放,包产到户的新政策到来。这正策如天降甘霖,让大伙有了奔头,不缺吃不缺穿的日子,终于来了。
这时奶奶的大孙子都有10岁了。尽管能吃饱穿暖,但因从小就受尽苦难,奶奶已经养成节俭的习惯。
奶奶爱整洁。一头白发总是绾成髻,用一个黑色发网罩着,拉紧边线,那发髻就紧紧实实的了。粗布旧衣,她从来不嫌,只要整洁;粗茶淡饭,她也从来不弃,只要填饱肚皮。
奶奶经常帮助别人。有一次,一个做服装生意的跨了,卖衣服卖到我家门口,那些衣服灰头土脸的,我不想买,奶奶二话不说就买了两件,又拼命地劝我买:“你看,人家生意折了,困难,你就当做好事。”拗不过奶奶,随手买了一件,转手就送了人。
八十多岁时,奶奶依然背不驼,腰不弯,耳不聋,眼不花,三家有栽秧打谷的事,她照样帮着煮饭,晒谷,装仓,邻居说她是一流的高手。她谦虚的说:“不行了,老了”。
其实奶奶在我心中,似乎从来就不老。在我家住的那些日子里,洗自己的衣服,扫自己住的屋子,拔几家人房前屋后的草,赶集,从没有让自己闲着。
她每一年的福利:女儿,孙子等给的零花钱,全送给市上卖饼的,卖水果的…换回来一背歪瓜、裂枣、饼干、糖果,一份一份的全颠着双脚送到儿、孙、末的手中。
儿、孙、末、也不推辞,高兴地享用老人家的福利。老人看到这种场景,脸上深深的皱纹就会舒展开来,像阳光下的向日葵,光芒万长。
好几次我提醒老人:“您买好吃的留着自己吃吧。”可奶奶说:“一个人吃着没味,你们大家都有吃的,我心里才踏实。”
奶奶90岁时,走路依然像一阵风。只是开始出现话唠,唠她小时候的事,少年时候,跟了爷爷的日子,还有爷爷死后被村里那些泼妇欺负的事,说东道西,说南到北,常常断片,虽然话不连贯,但我喜欢听,好象倾听一首歌,饮一壶老酒,韵味深长!
95岁那年,老人家身体欠佳,那些年留下的伤疤开始发作,老人总叫嚷着这疼那疼,这时羽绒服等一些厚重的衣物下水后拖不动了,开始找我这个帮手。我说:
“放那儿,我给你洗。”
“不,你帮我拿上来,我自己搓。”
“我不会给你洗烂的,”我知道老人把戏:
“你们天天洗,衣服就是被你们洗烂的”
我这个可爱又可敬的奶奶,仍然忘不了当初的苦难日子。
奶奶满过97岁后,一天晚上,我梦见和奶奶走到一座山顶,奶奶说:“你回去,我就在这儿,不走了。”说着奶奶就坐在了那座高山顶上。
后来没多久,奶奶就走在乡间的毛草埂上,不小心摔一跤,重大的灾难就从此开始,直到离世。
闭棺时,我看到她老人家瘦削的脸变小了,但神色依旧,很安祥,仿佛睡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