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怨

来自有离十七

我做梦都不会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萧楚煜。

(一)

夏末的天气依旧有些炎热,午后的日头晒得我有些疲倦,红绫陪着我在这条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她从来都是默不作声的跟在我后面,除了我被人欺负的时候。

我扭过头和她说话:“咱们去落英阁喝酒吧!”

她不说话,便是默认了,我迅速挑了最近的道直奔落英阁。

老鸨是个会做生意的主,我去的次数并不勤快,偏生她却记得我,大概是因为我总是白日里来,不找姑娘,专喝她们家的酒。

老鸨带着我和红绫上了楼,我眼角余光瞟着四周景象,白日里这儿的人不过寥寥,大多还是宿在这里的嫖客,姑娘们也都还在房里歇着。其实我很想等到夜里繁华的时候来见识见识这纸醉金迷的奢靡景象,但不过想想罢了。

正当我在心中腹诽哀叹不能亲眼见到这繁华景象时,我见到了萧楚煜。

他恰从拐角处走出来,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惊讶不已,此时恨不得变成老鼠打洞溜走。

突然想起良娣今早破天荒的来请安,提起萧楚煜宿在外间一夜未归。彼时她楚楚可怜,一副为我颜面着想的样子,撺掇我去告状,可是我正和他生着气,他不回府我正乐得自在,又哪会想着把他找回来给自己气受。

萧楚煜的脸色很难看,他每次要和我发脾气前都这样看着我,眼神里透着一丝鄙夷,仿佛我是他多么厌恶的一个人。

他不说话,我想起我还在和他生气,也就不说话了。

前段日子他私自扣下了林暮从北疆寄来的信,还叫管家收走了林暮送给我的所有东西。他这样自以为是还目中无人,我为什么要理他?

老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应该知道萧楚煜是不能惹的主。只见她一脸诚惶诚恐地小心翼翼看他,我便气不打一处来,打算不理会他那能杀人的目光,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

他若是阻挡,我便嫁祸他一个好男风的名头。反正现在我穿着男装,虽然瞒不住老鸨,但是这楼下的街上的,可不全都是这样的人精。

好在他并没有拦住我,但我知道他现在非常火大,不过,这就是我要的结果,这样我才能解气。

很明显我低估了这个小气男人的卑鄙程度。

他把我叫住,我回头便看到他掐住了红绫的脖子。

红绫倔强,明明呼吸不上来,却只是瞪着一双眼,不肯求饶。我见她这样便心疼,“放开他”,话还没说完,我一脚上去就要踢他。

萧楚煜只是轻轻一躲,我便扑了个空,不过好在他终究是放开了红绫。

楼下的人听得动静纷纷抬头,他倒是一脸好整以暇的望着我,向我示威一般,没有他的允许,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拉着还在喘气的红绫转身便走,心中难受,嘴里却是不肯认的,我丢不起这个人。“不喝了,什么劳什子酒,还不如那城隍庙外边儿搭的破棚子里的。”

匆匆下楼,我拉着红绫跑出好远。我知道萧楚煜不会追我,可我总觉得,他那压制性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的禁锢着我。

街上人来人往,我却没了兴致,好不容易出来溜达一次,现在却只想回去,虽然那儿也是个冷冰冰的地方。

我想念爹,想念林暮,我期盼着北疆的战争停止,期盼着回到将军府。可是红绫告诉我,即使我爹班师回朝,我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二)

红绫带我翻过院墙,平娘便吩咐侍女给我梳妆,听说萧楚煜刚才派人来说今晚要到我这儿用膳。

我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任他们操纵,房内的安息香熏得我有些困。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难不成他觉得我在外边不给他面子,回来便要教训我么?

我知道萧楚煜不喜欢我,她喜欢温婉可人,美丽端方的女子,楚良娣和赵良媛都是他喜欢的,可我不是。

我生在将军府,从小便没了娘亲,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自然要放纵一些。故而我从小便和林暮在山间打闹,在军营厮混。

父亲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才发觉不妥,请了教养姑姑来约束我,可是有些东西已经来不及了。我不是大家闺秀,我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三年前,换了新王的漠北不想再屈服于我大梁的统治,不仅不再朝贡,而且屡次骚扰我大梁边境的百姓,后来甚至侵占我朝土地。

漠北是我爹最熟悉的敌人,陛下命我爹去带兵讨伐。为了安抚他老人家,便赐婚于我,将我许给了东宫太子萧楚煜。所以萧楚煜总觉得自己亏大了,取了我这样一个野丫头。

大喜的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连我的红盖头也未曾掀便睡着了。

索性我也不是那样计较的人,若不是红绫警告了我半天,我早就掀了这盖头了。

自新婚夜后他就没有在晚上来过我宫里。

不过两月,楚良娣和赵良媛便先后进了东宫。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妃不过是个摆设。

萧楚煜来的时候,我便佯装睡着了。平娘叫了半天都没把我叫醒,只得带人先出去迎他。

我听到他有些恼怒却疑惑的声音问平娘,“太子妃呢?”

平娘有条不紊地答着,“回禀太子爷,太子妃今日身子不大爽利,翻来覆去了半日才睡着,睡前还嘱咐奴婢,太子爷来时,定要叫她起来。只是奴婢看太子妃太过辛劳,故而自作主张,求太子爷责罚!”

平娘是萧楚煜故去的姨娘留下来的老人,又是皇后娘娘特意派来我身边照顾的,他自然不会罚她。

我都能猜出他的表情一定是极其宽厚仁慈的样子,我有时顶讨厌他这副样子。

与我一同进宫问安时,明明平时那样讨厌我的一个人,却硬要装出一副很是在乎的深情样。

我也知道不能再装睡了,忙起身迎了出去。

今日平娘原本是吩咐小厨房专挑萧楚煜爱吃的准备,但在我不屈不挠的坚持下,所有的菜色都准备成了我爱吃的和我起码不会讨厌的。

我原以为他不会动筷,可是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进食。

不可否认,萧楚煜确实长得的很好看,连他吃饭的姿态也是优雅到无可挑剔的。

他一眨眼,我便能清晰地看到他漂亮的长睫,像蝶翼一样纤细而浓密。

他的手修长而白皙,这双手能写出我羡慕的端正楷书,也能握住直指千军万马的宝剑。我一不小心便看得呆了。

红绫悄悄牵了牵我的衣角,我才发觉自己竟做了这丢面儿的事,好在萧楚煜好像并没有发现。

“食不言”这条规矩,他向来遵守的极好。

这一顿饭沉默的吃完,我却当真是憋的有些难受。

撤了饭菜,我见他并没有马上离开的打算,想起去年他迫于皇后的威压,笑得奸诈强迫我陪他演一出如胶似漆的戏。

萧楚煜自那日起便每日召我去书房陪他读书习字,起初我想方设法让良娣良媛留他在她们的宫殿,不曾想他竟是偏要和我作对,任她们各种手段用尽了也只管呆在书房。

他用功的时候是听不得一点声响的,我心中郁闷便偏要吵闹,他不耐烦却也不准我离去,只是每日里攻读到越来越晚,我总是陪坐到深更半夜昏昏欲睡才能倚着红绫回去歇息。

如今我也学乖了,只在一旁不动声色看他要做什么,萧楚煜随手于案上拿了一本书,恰是我最爱的一本军事古籍。

平娘早就把随侍的宫女都叫走了,铜漏里的冰块消融传来水滴滴落的轻响。我便也细细挑了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翻看了起来,心思却是怎么也定不住。

在记忆里搜寻着,从第一眼见到萧楚煜,到嫁进东宫成为太子妃,一直到如今尴尬的相处。

“太子妃不打算跟孤解释一下今天的事吗?”他猝不及防地问了我这么一句,我翻书的手便停在了那。

“太子爷想让我怎么解释?”我原本可以装得乖巧一点的,但我就是没办法在他面前装。

“堂堂太子妃不安守内宅,却出去抛头露面,甚至逛花楼。”我蓦然抬头,他提高的音调又恢复了冷静,“太子妃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他从来都对我没耐心,我驳他一句,他恨不得回我十句。

我觉得有些委屈,索性把书页合上,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自三年前嫁进东宫,我过了一天好日子吗?你成日家的给我摆脸子就算了,纵容妾室爬到我头上来,我也算了,可是连好朋友给我寄来的书信,你都要没收,如今我出去透透气你也要说我过分,你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的眉梢一沉,嘴角抿着,低喝了一句,“宋妍……”

我一定是又惹恼他了,他平常的时候只唤我“太子妃“”,如今咬着牙叫出我的名字,似是藏着深深地仇恨与厌恶。

我的不忿像是不肯被驯服的风,灌满了整个胸腔,理智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意识都开始涣散,我只是跟着心中的不忿,想要发泄个淋漓尽致,“萧楚煜,你心知肚明,我这个太子妃从来都只是个摆设,你在乎的也从来不是我出去抛头露面,而是你觉得我没有给你报备。更甚,你不过是气我撞破你在落英阁宿了一夜的事儿。”

他应是气极了,把一旁的茶碗猛地摔在地上,我看见那白瓷碎裂了一地,有细小的碎片溅到我的裙角。

他好看的眉峰皱起,眼神里藏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嘲讽道:“怎么?你吃醋了?想要孤不冷落你也行,只要你顺着孤。”

这样低沉的嗓音蛊惑一般如水波在耳边荡漾,我却只觉得可笑,站了起来面向他,“你做梦,我凭什么要向一个看轻我的人谄媚?尤其是你这样自大狂妄的人。”

他的声音变得冰冷,“宋妍,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所以再委屈也给孤受着。”

我这颗心不再飘荡,它沉到了最低的地方,比尘埃还低。

在他站起来准备离去的那一刻,我坐回了位置,“萧楚煜,如果哪一天,你可以不用和我在一起了,别把我关进冷宫,放我走吧!”

他脚步刚迈出却突然定在那儿好一会儿都不动,像是思量了许久,我终于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你生是孤的人,死也是孤的鬼。”

我不争气的眼泪直往下掉,平娘进来的时候,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抱住了她。

是我错了,我当初就不应该嫁给萧楚煜。

(三)

过了七八日,我去皇后娘娘宫中请安,她待我与往常并无二样,照例问了萧楚煜的起居事宜,问了楚良娣和赵良媛的身子,又嘱咐我安心待在东宫,与太子好好相处。

只是平日里她总是要教教我如何辅佐太子,当一个贤惠的太子妃,今日却不曾提起此事,却说:“楚煜若是再由着性子冷落你,你只管来告诉本宫,本宫定不会让他继续胡闹下去。”

皇后娘娘是决计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倒不是她老人家对我不好,而是萧楚煜在她心中太好。

皇后嘴上虽是不说,但我却知道,她一直觉得我年纪尚小且性子又直,是不适合当太子妃的,但是圣命难为,所以她也觉得难为萧楚煜了。

我有时也在想,如果我没有成为他的妻,那么他在我心中依旧是初见时的美好。

出了皇后宫里,刚走到御花园,我便被淑妃叫住了,“太子妃是刚从姐姐那请安回来吧!”

彼时,我正在绞尽脑汁思索皇后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宫中是非太多,我总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故而,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淑妃,若不是平娘在我身边帮衬着,估计我今天就得罪淑妃了。

“儿臣给淑妃娘娘请安!”

淑妃是五皇子萧楚熠的生母,五皇子平日见着我总是笑嘻嘻的模样,我对他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故而也不排斥她母妃。

虽然淑妃与皇后不合,但这宫里何曾有过特别合得来的朋友。

她向我点了点头,示意我起身,一面打量我,一面握住了我的手,叹息道:“唉!可怜的孩子,最近消瘦了不少。太子为皇上分忧,一定也没有时间顾念你。”

望了一眼她涂着蔻丹的指尖,我觉得糊涂不已,似是身在云雾之中不知身何处,但经验告诉我,顺着她的话说就不会出错,“多谢娘娘关心,太子为父皇分忧是本分也是福分,儿臣身为太子妃,是没有怨言的。”

淑妃的手心轻拍我的手背,点了点头,又说:“将军是个有福分的人,有太子妃这样懂事贤淑的女儿,想必此次也会逢凶化吉,平安无事的。”

我终于听懂了她的意思,像是解开了缠绕在一起的杂乱丝线,一切都想通了。

北疆出事了,爹爹遇险了,我看着淑妃的眼睛,里面有面色煞白的我还有她得逞后的一丝丝得意。

我紧紧攥住了平娘的手,对淑妃行了一个礼,“儿臣替父亲谢过娘娘关心,若无其他事,儿臣便先告退了。”说完再不看她那张雍容美艳的脸。

我拉住平娘,压下心里的急切,生怕自己在这深宫里控制不住要朝宫外跑去。心里像是住了一群狂奔的跑马,他们跺得我发慌,害怕。

我是在日头最毒辣的那会子见到萧楚煜的。

他和一群人在书房里商谈,我在门外站了足足一个时辰。随侍的人要通报,被我拦住了,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求他,但我知道起码不能惹恼他。

屋外的空气很是干燥闷热,汗水湿透了我的衣裳,平娘在一旁替我擦汗,还不忘嘱咐:“太子对您是有情意的,凡事顺着他点,千万不要又吵起来了。”

我不觉得萧楚煜对我有任何的情义,但我能保证我这次不和他吵。

进得他书房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凉气让我得了片刻舒畅,但冷热相交,不免又有些晕眩。

我见他看我的面色有几分古怪,似是不能置信。

是了,我平常那般会为自己着想的人,怎么可能会在这夏日的门外守那么久?

但他思维那样敏捷的人这会应也是明白了,竟然从书桌后边走了出来拉我去一旁坐下。

我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拉我的手。

平娘将书房门关了,屋子里的光线便暗了好些。我在心中将想说的话反反复复琢磨了好几遍,怕说错了惹恼他,我便什么也无法得知了。

他拿了茶杯倒满水递给我,我没接,只是抬头看他,其实我是怨他,“我爹受伤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了?”

我不敢想象父亲受了什么样的伤,但是我又止不住的要去想,能够让淑妃亲自出马来旁敲侧击告诉我的肯定不会是小伤。父亲戎马一生,本来就落下了一身病痛,如今他年岁已大,还能不能承受的住都是未知数。

萧楚煜并不回答我,只是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道:“先喝水,不然孤什么都不会说的。”

我抿了抿干瘪的嘴唇,才发觉嗓子已经干到要冒烟了,我知他是好意,便伸手接过了。

他在我旁边坐下,用指关节扣了扣额角,又转过头看我,我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一丝丝怜惜和担忧。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我不希望他觉得我可怜,遂镇定心神,道:“你说吧,我能承受,只求你不要骗我。”

他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缓缓道来,“漠北使诈,不知怎的抓了林将军,岳父大人亲率一支亲兵夜袭漠北大营,虽成功救出林将军,自己却受了重伤。”他说完似是不放心的看了看我。

他这些话里含了很大的信息量,我尽量去分析着,我与林暮一同长大,按理说他这样谨慎的人,怎么会轻易中计被俘?父亲几乎不会行冒险之事,既是夜袭敌营,肯定是有十足的把握,又怎么会轻易被发现?

但现在这些都不是重点,我一把拉住萧楚煜绣着金线的衣袖,有些紧张,所以我的声线都在颤抖,“伤在哪了?有多严重?”

她看着我红了的眼眶,干燥温暖的手掌抓住了我的手,我往后缩,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手有些潮湿,但他不肯放,“从左肩到腰腹,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时竟没法想象那血肉模糊的场景,那么长的伤口,父亲一定很疼很疼。

自我五岁那年失去母亲后,父亲是我唯一的至亲了,林暮与我虽亲,但是他只是我的朋友。

我不敢想象失去父亲的我会怎么样,那样的生活肯定黑暗,冰冷,无情甚至令人绝望的。

我的心跳的很快,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正在淹没我,眼泪不听指挥一直往外涌,我不想在萧楚煜面前将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便站了起来背对着他。

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我举起手便用袖子去擦眼泪。

突然,我的肩上一沉,背后传来萧楚煜沉稳的声音,“宋妍,你不要太担心。北疆传来的最新消息是,岳父大人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孤不是不告诉你,今日原本便是打算和你说的,只是,你先知道了。”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么温润的声音唤我的名字,平常从未有过的,所以我越发不信他的话。“我不信,如果父亲伤情稳定,淑妃又怎么会拿这样的事来刺激我?所以你一定是骗我。”

我想起他说要我顺从,咬了咬牙便跪了下去,我看见泪水滴在地上,为了父亲,我什么都愿意,“萧楚煜,我求你了,我求你帮帮我,我不希望爹有任何不测,他是我唯一的至亲之人了。”

他试图将我拉起来,可是我在等他答应我。他便半蹲了下来,理了理我的额发,郑重的朝我点了点头,“孤答应你,可是你也要答应孤,不准私自有什么行动。”

我苦笑,不是没想过飞奔出城去北疆,只是根本不可行,还没出皇宫大内的门,就会被抓住。但我同时又很惊讶,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想想其实他知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便不再多想,答应了他。

(四)

我和萧楚煜的关系因为父亲的事大大缓和了,他其实没骗我,我看过最近的几封情报,父亲的伤恢复得还算好,我也松了一口气。

萧楚煜下了朝,若不是呆在书房与人商议朝中之事,便来陪我,我提出要去普华寺为父亲祈福,他也要与我同行。

有时我也与他说说小时候的趣事,记得父亲曾带我和林暮去城外的山上打猎,有一次他的箭射中了一只通体雪白的毛绒绒的小白兔,我很是可怜它,竟然觉得特别难过,便不想搭理父亲。他疑惑不已,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搓着手在我房间外反反复复踱步,哪还有大将军的风范啊!

萧楚煜是喜欢听我说那些事的,但是他不喜欢林暮,我一提起他,他好看的眉便要皱起来。

这样看似平静的日子一日一日缓缓流走,盛夏也慢慢远了,丝丝凉风吹过庭院,吹起萧楚煜的墨发。我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但是我注意到他最近经常皱眉或者沉思,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便以为是北疆传来了不好的消息,他对我笑笑,摸了摸我的头,与我说不是。

他突然问我手臂上的疤痕怎么来的,我觉得很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手臂上有伤?”

萧楚煜看了看我又望向了园里新开的木槿,“孤就是知道。”

我见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便也不再追问,“那年我在练兵场跌下了马,划伤了手。”我想了想,又接着说了下去,“我记得爹爹那时候怀抱着我去找军医,他的心跳得很急促,脸上都冒了冷汗。”

我最近总是想起和父亲在一起的事,我真的很想去看他,看看他怎么样了。

我记得我出嫁那天,父亲头发里的白发特别显眼,日光照在他笑着的脸上,皱纹便爬满了它的额头和眼角。

盖上盖头转身的那一刻,隔着红纱我看到常年征战沙场的父亲用袖子掩了面。

“爹,女儿在这,女儿一辈子也不离开你。”我伸出手,想要去抱住父亲。

四周的人影都不见了,我突然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湖底,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模糊中看见父亲骑着枣红马头也不回的离我远去,我张开嘴大声的叫他,可是湖水迅速灌进了嘴里,这是要窒息了吗?

我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萧楚煜一脸焦急的坐在我床头,他接过平娘手中的帕子替我擦汗。

我看到他眼中的难过和无奈,觉得好生奇怪,抬眼扫了周围这一圈人,她们都一脸担惊受怕的样子。

红绫紧抿着嘴,一脸寒霜,我知道那是她极度难过的时候才会装出的样子,因为她总是不想让别人觉得她难过。

我心上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了,却始终不敢去相信,也不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我用颤抖的双手去抓萧楚煜的肩,他的表情欲言又止,我急忙别过头,“你不要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暗哑,“清早传来的消息……”

“别说。”我试图阻止他。

“宋妍,你不能逃避,你爹,他回不来了。”

怎么可能?我不相信。“日前还好好的,怎么可能?我不信,你一定是在骗我,萧楚煜,我求你了,这个游戏不好玩,换一个好不好?求你了。”我苦苦哀求,这一定是个骗局,他们联合起来骗我,不,这是个梦,我还没有醒。

“宋妍,你冷静一点。”

我看着他的眼睛,盯着他深深的不忍与痛惜,世界在这一刻对于我来说突然安静了下来,浆糊一样混沌的思维终于慢慢归位。

父亲出征的那一日骑着枣红马,他说:“妍儿,等爹得胜回朝,你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来接我。”

“爹是不是回来了?我要穿得漂漂亮亮,我要去接他,来不及了,我要快一点。萧楚煜你别拦着我,你为什么要拦着我?我要去接我爹。”我想我已经疯了,可如果能让他们的话变成假的,我宁愿永远也不要清醒过来。

父亲终究是故去了,听说那是与漠北的最后一场战役,我军大败敌军,可是父亲旧伤又添新伤,没有支撑住。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想说话,不想喝水,记忆像潮水一样向我翻滚而来,我将从记事起发生的事翻来覆去回想,生怕漏掉什么。

想到乱了,哭到累了,便躺下来歇一会,醒过来又接着回忆。我对娘亲几乎已经没有印象了,好怕有一天也会忘记和父亲有关的一切,所以我宁愿深陷在回忆的泥沼里。

伸出去去抓虚空中的影,什么都没有抓住,我的泪便再也忍不住了,“爹,宋妍从此,再也没有家了。”

房门外传来重重的撞门声响,随之而来的还有萧楚煜的声音,他应该是刚下朝,声音里都透着疲惫。

他打开门匆匆绕过屏风进来的时候,昏暗的环境像是怕日光的鬼怪,迅速退缩到了角落。刺眼的光照进眼里,我慌忙往床里边躲去。

我这样狼狈,他肯定是要嫌弃的。

他唤我的名字把我从被子里揪了出来,我的眼睛适应不了亮光便伸手去挡,却撞进了他的怀里。

我的眼睛很干涩,已经流不出眼泪了。龙涎香的味道真实而自然,我被这样让人心安的味道环绕,他的怀抱那么温暖,他的心脏有力的跳动。萧楚煜,你能给我一个家吗?

“傻丫头,你不是一个人,至少孤还在,不要再闹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岳父要是在天有灵,你这个样子他怎么可能会安心呢?”

“宋妍,生死由天定,都是命数使然,你就是把自己赔上了,也没法改变什么。”

“傻丫头,不要再让我担心了。”

萧楚煜的手一下一下的抚在我的背上,他的声音那样低沉而温暖,这还是那个处处看不惯我的萧楚煜吗?可是熟悉的龙涎香,如缎一样的墨发,分明就是他啊!

(五)

这是时隔六个月后,我再一次看到林暮的笔迹。

六个月,寒来暑往,世事变幻,屋外的寒风夹带着雪粒拍打在窗柩上,月光照耀在雪地上,借着雪色,黑夜里也亮了起来。我算了算日子,今日是大雪了。

萧楚煜自我手中抢过这封信,不准我再看,我以为他又是要没收,却不想他开口道,“孤念给你听。”

我想了想便同意了,就着昏黄的烛火,他摊开那还残留着墨香的纸张,一字一句的念了起来。

信中多是他的自责与安慰之词,但也提到了漠北再次归顺的一些事宜,还有过了年关他便准备动身回朝,倒还提到了此次有漠北的一位公主同行。

我的思绪飘得有些远,林暮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呢?

想起年少时的趣事,又不免伤感,父亲故去快两个月了,可是我依旧放不下,听说时光会冲淡一切,但我依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下,也许很快了,也许是一辈子。

萧楚煜念完了最后一个字,便把信纸搁在了案几上。他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有亮光在闪烁,不说话的样子像是能看透我的心思。

他突然将我拉了起来,我不知他想做什么,却依旧照做了。这两个月,他似是变了一个人,待我极好,良娣良媛也按时来请安,规矩的很,从来不在我眼前乱说话。

若是原来,我肯定已经受宠若惊了,但如今的心思,却早已不在乎这些东西了。

他用力拉我,我便摔进了他怀里,我拼命去挣扎着起来,声音从耳边传来,“别动。”

我被他紧紧抱着,觉得脸上热的不行,心跳的很快,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又有些慵懒,此刻这声音贴着我的脸,“宋妍,给孤一个孩子吧!”

他的话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让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慌乱中看到他专注凝视我的眼神,那里有一跳一跳的光,照亮了我。

我有些战栗,不敢看他,却不料他欺身过来,绵密的吻便落了下来。

温柔的,小心翼翼的,像虔诚的信徒一般。

我错愕不已,他瞬间便撬开了我的牙关。这个吻变得热烈而深刻,红晕蜿蜒上了我的脸。

我没法适应这样得炙热,自己似是荷叶上的露珠无所依靠,只能紧紧攥住他,跟着他沉沦在这欲望的深海里。

那一夜的安息香飘进了纱幔,他眼中迸射出的火热温暖了寂凉的夜色。

那一夜如同天降大火蔓延而来,我如同江上的扁舟停靠进港湾,又如同随风的羽毛落进了他的怀抱。

我仍记得他修长凉薄的指尖划过我的眉,划过我的肩,寸寸肌理,丝丝入扣。

我们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就好似我这一生被他紧紧攫取,无法脱身。

我终于知道萧楚煜为什么总是皱眉了。

进宫定省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皇后娘娘宫中采梅花雪水的丫头嚼舌根,说是皇上的身子抱恙,往常也是出现过这种情况的,只是今年这病拖了许久也不见好,似是越发严重了。

天空依旧暗沉沉的,铅云厚重且压的很低,巷子里穿堂而过的寒风从我脸上刮过,宫墙在这样冰天雪地的时候显得格外萧索。

平娘替我裹紧了大氅,这宫里怕是又有一场血雨腥风了。

(六)

萧楚煜回东宫的时候愈来愈晚,上朝的时候愈来愈早。

这一日,我望着院子里这小小一方天地,眼看着似是又要下雪,老远见红绫从外头进来,她的手冻得冰冷,小脸也冻得通红,我赶紧拉她到火盆这烤火。我心情颇为急切,问她:“怎么样?办妥了吗?”

她冲我粲然一笑,“太子妃放心,一切都已办妥了,明日便可开始。”

我心中这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很是欢喜,叫平娘去取了酒来温着。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是冒着大风雪回来的,我迎他一身寒凉,彼时皇城内飘着鹅毛大雪,即使屋里被炭火烤的如果暖春,我依旧能感受到屋外冷风呼啸所带来的凛冽。

萧楚煜的眉眼间都是疲倦,接过我递给他的酒,慢慢饮了,“这雪下了快十日了吧!长此以往,城外的百姓怕是要受不住这天寒地冻。”

“嗯,实在不行,肯定也得放他们进城的,到时候少不得要开仓放粮,搭棚施粥的。”

“今儿个便是在商量这事,父皇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这多事之时,孤必须做好一切准备,防范于未然。”

萧楚煜排行第三,上面有大皇子和大公主,是皇上登基前在王府生下来的。如今与他处处作对的便是大皇子与五皇子,且不管他们自己内部是什么问题,但是他们一定是一致争对东宫的,这地方向来是个是非之地。

各方人马蠢蠢欲动,是得做好准备了,毕竟这场战争生死攸关,不管是谁登上了那个位置,都没法容下他人在眼前窜上跳下。

卧榻之侧,怎容他人安睡?

我抓住他还想添酒的手,提醒他不可多饮尽。“既如此,我也有一事要与你说。”

他露出了疑惑与好奇的表情,示意我说下去。

我一边拿了银簪子拨着小小的炭火,一边和他慢慢说话,“城外已经有不少难民了,我看他们食不果腹,居无定所,便叫红绫在城外搭了一些临时的窝棚,明日便可安置一批人住进去。”

他有些吃惊,但转而却对我笑了,我便接着说了下去,“这些事已经安排人下去管了,施粥点也设了好几个,你不用担心这些。只盼着这大雪早日停了!”

他俊朗的容颜疏忽间凑到了我面前,我还是会本能反应的往后躲,他用手轻轻刮了我的鼻子,“孤倒是不曾想到,太子妃竟有如此济世情怀和缜密心思。”

这样的夸赞让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过是看老百姓可怜。

“这可不敢当,我还有事要请教太子殿下呢?我想着,这些事就不打着东宫和将军府的名头,以免有人从中作梗,等这事过了,你想怎么处置再说。”

他不说话,直接把我拥入了怀里,淡淡的龙涎香,若不是我特别熟悉这味道,几乎很难察觉。他的发落到我的脸上,我伸手去拂,拂了复又落下,我便索性不去弄了。

炭火把房子里烤得很温暖,我倚在他怀里,暖意熏得我昏昏欲睡,迷糊中我似乎听到他说:“宋妍,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要相信,我对你是真心的。”

这雪下了半月,终于停了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里露出头来,调皮的很。它不知道全城的人都曾对他千呼万唤,它不知道自己的到来扫去了多日的阴霾,他也不知道每个人都在心中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从哪传出的消息,说城外那一大片难民临时住所和施粥点都是太子吩咐人建的,在大雪初晴的时候传遍了京都,百姓都夸赞太子殿下宽厚仁慈,忧国忧民。

我在廊下晒着太阳,红绫跟我讲着百姓的赞美之词。檐上的冰雪消融,滴滴答答不停的往下落,似是拉了雨帘。我看她一脸疑惑,我笑着问她怎么了。

“太子殿下不是说这些事都挂在将军府和你的名下吗?”

“傻丫头,后宫不得干政,若有心人再歪曲几句,岂不是惹祸上身吗?况且,此事于太子而言,大有助益。”

我见她依旧有些不懂,见周围也无旁人,便让她凑过来,“萧楚煜虽然为皇上分忧解劳,但民众却不知其辛苦,只当太子爷无甚建树,此事如今满城传唱,百姓自然就会感念他的好处。得了民心,百利而无一害。”

(七)

化解了天灾却化解不了皇上的命劫,萧楚煜几乎整日整夜呆在宫里,我看见东宫的守卫越发严谨了,每日巡逻的人多了许多。

东宫里人心惶惶,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皇上薨逝的那天晚上,东宫这些防备抵御了五队人马,我整日未睡,平娘便守着我,红绫在一旁擦拭了一夜的剑。

清晨,宫里传来消息,先皇驾奔,太子殿下登基,大皇子与五皇子谋反,已经被新皇制服。全城戒严,所有寺庙鸣钟,宣命妇入宫奔丧。

离过年还有半月的时候,萧楚煜登基为帝,册封李丞相嫡长女为后,已故大将军独女宋妍为贵妃,楚良娣为贤妃,赵良媛为昭仪。

公公念完旨意的时候,平娘拉着我去接旨,耳中轰隆隆的震颤,他们后来说的话我便什么都没有听见。

恍惚中想起那一日他和我说的那句话,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对我都是真心的。

真心?真好笑,谁要你的真心,萧楚煜你真的以为我宋妍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我才不在乎你对谁是真的,对谁是假的。

妻变成妾又怎么样,你以为我会伤心难过吗?可笑,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有什么可伤心难过的。

我抬头看天,天那么蓝,阳光那么好,真是一个好天气呢!可是为什么我这么冷?我觉得心中下了一场大雪,永远也等不到雪化的那一天。

平娘伸手来扶我,眼中溢满了心疼与担忧,“娘娘,你要是难过,就进房去躺一会吧!”

我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去灿烂的笑,“平娘,我为什么要难过?

我很开心,我终于摆脱这个太子妃的称号了。”

我看见红绫的手紧握成拳,她眼中的愤怒如同燃烧的火焰,我知道她是替我委屈,忙去牵她的手,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红绫,我一点都不在乎,我不爱他。”

她很少反驳我,可是这一次她甩开了我的手。“将军一去,咱们失了背景,他就这么对你,小姐,你为什么要对他好,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

我想起了萧楚煜很久以前的一句话,“我自己选择的,苦也要受着。”

萧楚煜踏足我宫里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红绫脱身来叫醒我,微凉的指尖触到我后颈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

我素来认床,突然住进宫里,这几个晚上便没有安枕过,好不容易睡个觉又被他打扰,我偏不见他。“我睡着了,死活也叫不醒。”翻过身接着补我的觉。

红绫知道我的性子,便只是轻轻地替我掖好被角。

我听得软靴踏在方砖上的声响,心下恼他竟是不肯放过我。萧楚煜暗沉的声音传来,“你们都下去,让朕和贵妃单独呆一会儿。”

他应是累极了,说话也透着股疲惫劲,床侧一沉,“宋妍,我知道你醒了,你向来是认床的,这几日肯定没有睡好,委屈你了。”

我没有理他,他又自顾自说了下去,“你必定是生气了,又不肯理我,但你要明白我是帝王,我需要李相的支持。”

我把头藏在被子里,终于忍不住回嘴,“我说过自己委屈了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稀罕皇后这个位置,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想要当你的妻子?不好意思,皇上你想太多了,我宋妍根本不在乎这些。”

他真好骗,又生气了,一把抓过我的被子将我拽了起来,喝问道,“宋妍,你说什么?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他又变成了我讨厌的那个人,不同的是,他现在站在大梁的顶端,他是天子,可是我眼中只有萧楚煜,他曾在梨花树下替我拂去头上的花瓣,曾在我绝望的时候承诺给我一个家。

“那好,你听清楚了,我说我根本不在乎。”

他的脸色变得极其的难看,这三年我和他吵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架,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愤怒,眸子里好似有两团幽火在熊熊燃烧,我突然觉得有些害怕。

爹爹曾说伴君如伴虎,萧楚煜做了皇帝也会这样吗?

“好一个不在乎,让朕猜猜你在乎谁。”他盯了我好一会儿,突然冷笑道,“朕知道了,是林暮林将军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就扯到了林暮身上,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只听他接下去说道,“宋妍,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不就是他吗?但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别忘了礼义廉耻!”

我终于恼羞成怒了,“萧楚煜你嘴巴放干净一点,我和林暮虽是自小一起长大,但我们清清白白,你有什么证据就在这血口喷人?”

“朕是不是血口喷人,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认定我和林暮的关系,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我张口结舌,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八)

自我将她气走后,我的好日子就算过到头了!

萧楚煜只给我留了两个小丫头,其他人全部被调走,红绫手执长剑拼死留了下来,他用帝王威严而生疏的语气对我说:“贵妃好好呆在宫里反思,什么时候知错了,这些人便什么时候回来。”

我心里堵着气,便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是不肯再向他服软的。

宫中向来都是跟红顶白,攀高踩低的小人,这近一个月的软禁,我们的吃穿用度短的不是一点两点,好在平娘隔一段时间便送些东西过来,能勉强度日。

过了上元节没几天,萧楚煜突然解除了对我的禁锢,我诧异不已,原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之前调走的人又一个不落的回到了我宫里,该有的份例和赏赐也都送到了我宫里,好像我真的是风光无比的贵妃。平娘悄悄和我说起林暮快回来了我才想起那日他说的那些话,萧楚煜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在林暮的洗尘宴上,我才见到萧楚煜的新皇后,她长得很好看,是那种温婉端庄的女子,一颦一笑都透漏着大家闺秀的雅致与大气。还有好几个面生的妃嫔,容貌都是一等一的,想来他那样的人,肯定是仔细认真挑的枕边人。

我被禁足的这段日子,宫中一概人等,若是不得他的允准,皆不可踏足我宫里。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他,让我免受这一群娇滴滴的莺莺燕燕骚扰。

我进入大殿的时候一眼便见到萧楚煜悠闲地倚在靠背上,心不在焉的样子,皇后与他说话,他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

帝王的气度与风华在他身上展露无遗,恍惚中我记起那年春日,皇后娘娘在御花园设宴,我便是那日在梨花树下瞧见他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那时的萧楚煜丰神俊朗,仪表堂堂,在我心中是当得起这句话的。

林暮是和一个穿着漠北服饰的娇艳女子一同进殿的,我约莫能猜到那便是漠北的九公主,阿雅。他眼角余光向我看过来,当年的默契还在,我回他一个微笑,表示自己很好。回过头却瞧见萧楚煜对我冰凉的一抹冷笑。

席上林暮并无机会与我闲聊。倒是九公主跑到我一旁坐了与我聊天,多是问些林暮的过往,藏也藏不住的心思。

我起先并不愿理他,父亲是对抗漠北战死的,他们是我的仇人。但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子,她向我道歉,看得出她是真心的感到抱歉,我想了想,把国仇家恨强加到她身上确实不是很公平。

她比我小一岁,她的笑容让我想起春日里花朵和小鸟,那么明艳动人,让人想要怜爱。

洗尘宴第二日,有传言在宫中甚嚣尘上,自然也刮进了我耳里:前大将军的死另有原因,是先帝觉得他功高盖主,为了防止他今后拥兵自重,便借漠北人的手除去了他。

平娘在我耳边提醒我这宫里的阴谋算计,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我极讨厌每日里传闲话的人,这传言也不过是唆使我去找萧楚煜闹,然后大家当笑话看罢了,便让她安心。

与林暮说上话是隔了半个月后的一个上午,皇后娘娘突然邀我去御花园赏新开的兰花,原本这个时候兰花是还没到时候开的,只是宫中能工巧匠栽培,自然是有法子的。

我原本不想去,这些日子我乏的很,胃口也不怎么好,吃什么都觉得不舒服,想来是那一个月受了些苦,需要时间好好调养,我也就没有和他们说。这些人跟着我没有什么好处也没有什么恩宠可言,我实在是不忍心他们再为我受什么委屈。

那女官是皇后跟前得脸的人,看她的意思,我不去便要给我安一个大不敬的名头,不想与这种人过多计较,我便去了,至于皇后给我安排了什么,我也正想看看。

去了御花园游了一遭,我便看见林暮与阿雅公主从远处过来了,我心中觉得好笑,皇后原来给我安排了一场偶遇啊!

我见太后宫里的女官领着阿雅公主来见礼,奇道:“御花园里怎么有外臣?”

皇后婉约如画,“母后很喜欢这位阿雅公主,说是很像一位故人,便让女管领她来观赏新开的兰花。”说着她笑了:“妹妹你怕是不知道,这位公主是到哪都要随着林将军的。”

而后不久,皇后便推说身子不适回自己宫里了,我知她心思,本应该早早离去,但这是我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即使冒险,我也必须这么做。

“林暮,你告诉我,父亲是怎么去的?”

他轻袍缓带,曾经的翩翩少年郎变得更加沉稳,容颜上添了些许沧桑,我以为他会告诉我真相,可是他没有。

(九)

林暮不肯告诉我的,皇后却告诉我了。

我连夜跑去找萧楚煜,我要让他亲口告诉我真相。

有许多没法说出口的东西堵在心口,苦涩在嘴里漫开。

寒风狠命的朝我刮来,刮得我的脸生疼。泪含在眼中,眼前是模糊的一片水花,我难受到呼吸不过来,刚张开嘴,风就灌进了嗓子眼,喉咙里好像揉进了一大把沙子,火辣辣地疼。可是这一切,都不及我心中的痛苦。

我声嘶力竭地质问他我爹是怎么死的,萧楚煜不肯回答我,他掀翻了桌上的折子,不仅命内侍将我绑了拖到殿外跪着,还赏了我三十鞭,红绫早就被人制住了,她奋力地挣扎也挣不脱。

他迟疑地那一会子就足够表明他从来都知道其中的阴谋,可笑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还做了仇人的枕边人。

我不再掉眼泪,仇恨的滔天大火好像要把我湮灭,萧楚煜,我恨你!

夜风寒凉,侵入四肢百骸,我全身冻得发抖,鞭子抽在我身上好似要皮开肉绽,这让我清醒的感知到身上的疼痛。

腹中的难受让我心惊,之前被忽略的一些事情涌上心头,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可是一切都晚了,我看到我裙子上被血染红了一大片。

这沉重的凄惶残忍的向我压来,我像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游魂,孤独地飘荡在这个冰冷的世界。萧楚煜,你为什么这么残忍?你说要我给你一个孩子,可是如今你却亲手杀了他。

自那日过后,他来看过我许多次,他说他不知道我有了身孕,他说他只是气我与林暮关系那么好,他说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可是我与他相望却再无话可言。

这几年的岁月犹如一场梦,如今碎裂了一地,任他再怎么拼凑也不再完整。

我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我多么希望那日我不曾遇见他,我多么希望那夜我没有选择留下来,而是让林暮带我逃走。可是,我错了,再也没法补救!

我对不起父亲,我亏欠那个没有来到世上的孩子,我已经没法承受这样的痛苦,我支走了所有人,用红绫的剑了断了这一切。

我以前最怕疼了,但是这一次,我反倒觉得解脱。

萧楚煜,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永远都不要再遇见你。


(番外)

我与宋妍自小一起长大,她善于骑射,在马背上驰骋的英姿曾令三军将士感慨不已,他不同于这君临城里任何一位大家闺秀,那么特别却又那么引人注目。

即使过了许多年,我依旧记得她明艳的笑容,如同日光里最亮的一束,百花里最娇的那朵。我曾以为宋妍会一直无忧无虑,我也曾以为,有一日她会属于我。

可是这只是一场梦,梦醒在那一年梨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她从宫中回来,登上了城楼,我看到她的目光望向皇宫大内,那里灯火辉映,有斗拱飞檐。

风拂过她的脸,银铃般的声音传来,“林暮,我今天见到了一个人,我记住他了。”

我后来才知道她的那道目光望向了东宫,彼时我少年心性,嫉妒让我有些昏头,但逢见到太子,便拼命地逗宋妍笑,我用这样幼稚的方式宣示着她与我的亲密。

漠北的得寸进尺终于惹恼了先皇,他命大将军带兵讨伐,我要随军出征,宋妍被赐婚。我慌忙跑去找她,却见她闷闷不乐,原来太子让她逃走。

我默默坐在她身边,心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呐喊,“带她走。”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已经做了决定,她眼中的光仿若夜空中最亮的星,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反对。

人生无几时,颠沛在其间,念子弃我去,新心有所欢。

宋妍一袭嫁衣如火,明眸皓齿,眉目如画,嫁进了东宫。

我在北疆的日子经常想她过得怎么样,她那样天真烂漫的人,该怎么去应付那些尔虞我诈?

阿雅便是这个时候闯进我的世界的,她是漠北的九公主,可是她不喜欢战争,无意间偷跑进我军阵营的时候,我没舍得杀她,也没舍得拿她当人质,因为,她有时候太像宋妍了。

可是漠北却利用她设下圈套诱捕了我,大将军夜袭敌营来救我,不料她同父异母的兄长竟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威胁我,混乱中大将军受了重伤。

当我看到阿雅哭着望着我离去的时候,我想起了宋妍,她已经很久没给我回信了,若是知道父亲受了这么重的伤,真不知道她会怎样伤心。

大将军的死很蹊跷,敌军那时只是在做困兽之斗了,却有人射来那一箭,我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那个射箭的人。他临死前对我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嘱咐我此事要对宋妍守口如瓶,他的父亲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了。

我突然觉得宋妍这一生竟如此的悲哀,枕边人竟也是仇人。

如果我知道我回到君临城会间接害死宋妍的话,我宁愿一辈子都将自己放逐在北疆的漫漫黄沙里,可是当我追悔莫及终于失去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宋妍逝去后,我听说皇上封了她的宫殿,再不准任何人踏足。他召我进宫觐见的时候,我暮然发现他添了许多沧桑。

“她留了遗言,她说她希望你能够好好守护大梁的百姓,她还说九公主是个好姑娘,让你好好待她,她还说,红绫是她亏欠的最多的人,今后就拜托你了。”

我离开的时候,听见年轻的君王哽咽的声音:“她竟什么也不想和朕说,为什么?”

我知道这不是问我,他只是在问自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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