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三人都住在羊角镇上,周依琼便热情地约着我和林棠放学后一起回家。尽管林棠对周依琼颇有微词,但毕竟也曾经是故友一场,也便不表示什么异议。
周依琼说话喜欢手舞足蹈,之前我们在肯德基吃汉堡时,她就在座位上坐不住地左右摇摆。现在她推着一辆自行车,也控制不住地要蹦蹦跳跳,自行车被她大幅度的身体动作带动得叮铃乱响,说到激动处,她还必须得特意停下,冲着我们比手画脚,语调高昂,就像一个战地记者般在一股激情澎湃中热火朝天地报道如火如荼的战事。
“我现在简直要被逼疯了,教室就在办公室旁边也就算了吧,为什么班长是我同桌,物理课代表是我前桌,学习委员是我后桌?我的妈呀,我跟你们说我现在的处境完全就是十面埋伏啊。”周依琼说完左右甩了甩自行车龙头,撞在与她并邻的我的自行车车筐,我赶紧扶正,转头对她:“你别撞我的车篮子了,本来就要摇摇欲坠了你还瞎撞。抱怨什么呀,这说明命运安排你好好学习。”
周依琼撇撇嘴:“什么好好学习啊,我像是会好好学习的人嘛。”
“你不学干嘛要进一中呢,白白还占了别人一个名额呢。”走在我右边的林棠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我觉得这话可能有点唐突,正打算说点什么冲缓一下林棠的冷气,但周依琼显然并不在意,她轻叹了一口气便说:“我也知道我投机取巧,但是我还小嘛,这是一条几乎所有人都走的路,我也不是什么富家子女,尽管不想读书不爱读书,但也不敢随便就拒绝这条路的,我很贪玩我知道,但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改正过来呢,万一以后我突然长大了懂事了,知道要好好学习了,却没有机会了,那不是很惨嘛。”
“对嘛,所以这正是一个好时机啊,你就在办公室、班委、班长的十面埋伏里给自己一点成长的压力吧哈哈哈。”我倒是对周依琼有如此觉悟颇感意外,林棠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推着车走。
“算了算了,我也只能自求多福了。不过呢,换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我的班委们不是那么呆板的老师走狗的话,那么我这个位置就还是很有利处的。”
“噢?”我歪着头饶有兴致。
“唉呀你笨死了,如果我能够和这些权威同学们打好关系,成为好朋友的话,这样我的各科作业不是就能够有保障地按时并且优秀地完成了嘛。”周依琼狡黠地笑,她的脸白而圆,眼睛大,在嘴唇右下角露出一个小而深的梨涡,配着右边的一颗小虎牙,就像一只从洞穴穴口处探出脑袋的小兔子。
我和林棠秒懂了周依琼的把戏,不由都笑了出来:“好吧好吧,那这就看你笼络人心的本事了。”
周依琼的家在离镇口不远的地方,我和林棠与她分道之后,再继续往前骑行。过了周依琼家,很快就到了羊角镇小学,这是我和林棠、周依琼、韩固一起上过的小学,事实上我们这几人的相识的起点也正是在这里。
我突然想起小学时代,不记得具体是几年级了,有一次周依琼和高年级的同学逃课出去玩,一整个上午都没有来学校上课。老师联系家长,他们在镇子里四处问询,无果。正当大家焦头烂额,周依琼兴奋地哼着歌跳进教室里。老师赶紧通知了周依琼的家长,后来发生的事情大概让学校所有人都难以忘怀:周依琼的爸爸怒火攻心地冲进教室,一把抓住周依琼的长辫子就把她拖拉出去,一路拖一路骂一路打一路踢地把周依琼带回去了。
我依然记得幼弱的周依琼在她爸爸威严高大的身影之下,一下跪一下走,一下又在拳打脚踢下踉踉跄跄地往前爬,隔着很远,也能听见周依琼撕裂的大哭声和求饶声。
我想起这件事,就像想到一幕曾经看过的电影画面,它泛着记忆的古旧和隔岸观火的安静,我回头看看从学校通往周依琼家里的这条青色马路,来来往往的车辆和疾走的脚步,夕阳碎金般的色彩打在路面,灰尘洋洋洒洒地在其上起伏跌宕,世俗的动与时空的静在这里结合得天衣无缝,这条路上已经没有任何痕迹,它本身就是痕迹,如同大海般喧闹又沉稳地包容一切岁月,一切眼泪。我莫名感激起周依琼的笑脸,并且原谅她所有的漫不经心和幼稚快乐。
“哎,想什么呢?”林棠拉住我的龙头,我被迫撑脚停住车,回头看见林棠困惑地看向我,我才意识到自己骑过了头:“噢噢,没事,只是想起以前了哈哈。”
我和林棠通常都会在小学对面第二家小卖部面前停下,买点零食吃,这是从初中开始养成的习惯了,两个人从四中放学回来,一路骑过城市中心和喧嚣马路,慢慢骑进一条越来越清冷越来越狭小,也越来越熟悉和亲近的街道。
林棠说这是我们的驿站,为我们的长途补充一下能量。我则摇摇头并不赞同,说这明明是冲锋红带,告诉我们此次征程已经圆满结束,我们是在为自己的长途结束犒赏一下自己。林棠笑笑表示认同。
小学学校如今成为家的标志。
对于我们来说,小学是很多事情开始的地方,对于小学时代的记忆成为某种起点般的深沉,并不是说它是完全纯澈或者完全无邪的,而是那份人生启蒙之代所特有的孩童气息,除却单纯快乐,也包含着孤独、困惑、无趣、痛楚等压抑的负面情感记忆,这些记忆由于与早期的意识初醒结合,便构成了一种难以准确定义和分辨的粘稠情绪,类似于黄昏时分橘红色的怅然,类似于未语泪先流的乡愁。
“哎!嗨喽啊!”韩固骑着一辆藏蓝色山地车冲到我们面前:“又吃零食呢!”
林棠撕开一包薄荷糖,斜着眼睛瞅了我一眼,把一颗饱满的白色圆糖扔进嘴里,叉着手不说话。我抿抿嘴,对着韩固莫名产生狐假虎威的做作:“怎么了,又没有吃你家的零食!”
韩固笑着走到货铺上,从琳琅满目的零食里拿了一袋子杏仁碎果,然后又走到我和林棠面前,将杏仁果在我俩每人手掌上倒上一些:“来,请你们吃坚果。”
林棠噗嗤笑了一声:“都是高中生了,怎么还和小学生一样分着吃零食。”
要是可以,我多想一直停留在小学时代。
我看着眼前的韩固和林棠,我们三个人围在一起,吃着同样的零食,面对着同样的黄昏,形成一个小小的圆圈,好像是《西游记》里孙悟空为唐僧画下的那个圆圈,边线闪着金色光芒,我们站在里面,很安全,什么妖魔鬼怪都不能靠近。
要是可以,时间就一直停留在现在也行啊。我们三个,就这样围成一个安全的小圈,谁也不出去,谁也进不来。
斜阳天外,各家各户都已开火做饭,厨房里锅铲瓢盆的撞击声与饭菜的香味一同在镇子的宽街小巷上如水波荡漾。在日落的浅红天晕里,镇子上统一的一栋栋灰色水泥居民楼整齐排列,两楼之间背光之处则布有一片浓重的黑色阴影,使得它们整体如同一块巧克力夹心饼干,甜腻的质感。
“说起来,好像自从上初中之后,我们就没怎么在韩固家的米粉店吃米粉了呢。”我和林棠继续往镇子深处慢慢骑着,橘红色的阳光在车轮下碾碎又复原。
“对啊,实在来不及了,学校那么远,早上那么赶,哪还能像小学那样,每天都在门口慢悠悠地吃一大碗汤粉呢。”林棠的左手前边出现一条小巷,通过这条小巷就是林棠的家了,我们也要在这里分道了。
林棠在转入小巷之前,突然回头对着我笑得一脸贼兮兮:“初一上整个学期,你不是每天起得老早跑去那里吃米粉吗?现在你也可以嘛,明天开始,5点起床。”
我顿时羞得无地自容,心里直悔自己为什么要自取其辱,只好对着林棠潇洒而去的背影一通叹气,在狭长的小巷里,林棠骑着粉色自行车稳稳当当地往深处而去,转角之后,我便只隐约听见自行车车轮摩擦地面发出的闷声回响,像是薄荷糖在林棠嘴里来回滚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