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回皖南老家过年的时候,感觉有些生疏。离家十七载,已经快成一个故乡的异乡人了,一个回故乡旅游的人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老邻居们都很感概,出门十几年,到现在我这个小闺女才有机会回转,才有时间陪伴父母多住几天。
是的,我们那些长期读书的幸运孩子们,因为在故乡获得了太多的滋养,所以应该像蒲公英的小伞兵一样飞向各地,为社会做出更多贡献,而不是固守在故乡,否则是一种资源的浪费。当我通过自己努力获得某些荣誉以后,我应该有更多自由去选择和谁、在哪里生活,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陪伴我的父母和家人。
而姐姐和我不同。姐姐是父母的守护人,也是这个故乡和家园的守护人。我虽生于斯,长于斯,然而作为典型而传统的徽州人,注定要“往外一丢”,去奋斗,去努力,否则就会营养不良。可是,血脉和水土就是如此厉害,我的根还在家里,因为我是家乡水土里养出来的。记得童年时,姐姐辛苦帮助父母拉扯我长大,现在我需要协助姐姐承担起陪伴父母的责任。感谢姐姐和姐夫婚后这十七年来一直代我承欢父母膝下,才让我有机会在上海独自漂泊和打拼,有机会从容完成学业。
其实我有两个故乡,两条血脉交织在一起,这是我从小就注意到的一个特殊现象。我的长相、体态、性格,还有思维方式,和我的同学都不一样,显得很另类。我一直感到很不解。
一方面,来自父亲这一支。父亲和重庆出生的小叔叔随着在重庆学徒和工作三十年的祖父和祖母回到皖南故乡定居,已经快六十年了。为了守护祖先的坟茔,父亲和母亲老老实实地扎根在这里,踏踏实实做人,赢得了邻居的认同和赞可,姐姐和我也向他们学习,认真的做好每一件事,用坚实的步履去丈量每一天。
另一方面,来自母亲这一支。我的山民亲外公十八岁从四川省奉节县的高山下得山来,加入川军抗日部队,出川抗战。后来当上了师长,做的是军需官的事。后来部队驻防我们安徽歙县,他藉此机会认识了亲外婆。但1947年他不幸在战场上阵亡了。虽然他给亲外婆留下了很多钱,但她很快把这些钱和房子给挥霍掉了,无奈之下,将1948年出生的遗腹子母亲抛弃在县城的城隍庙里。那时母亲出生才三天,她很幸运的被现在的外婆家收养,才有了后来与父亲的结合,生下姐姐和我两个孩子。迫于当时政治气氛的压力,母亲一直不敢在家中公开提及她的亲生父亲。母亲快四十岁的时候,终于带着我去亲外婆家认亲。记得那天我很开心的拿到了亲外婆给的压岁钱,虽然随即我就不小心给弄丢了。可是,我知道,那是亲外婆对我家的认可。虽然我们都从来没有见过亲外公,但是血脉不会断,品性不会随意改变。每个人都有他与生俱来的特质和使命。冥冥中自有定数,远在四川的亲外公不会忘记我们。
挣扎成长的漫漫人生路上,我其实有些矛盾。那么努力读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出人头地实现父亲和母亲对我的期待,是为了报答我的山民保姆阿姨和伯伯的培养和爱护,是为了有机会可以去四川寻找亲外公的坟茔。大学毕业后,几经思考,我放弃了驻留在家乡的机会,也放弃了哥哥和弟弟的一腔追慕,因为,我没法停留。就是在家闲居那几年,我也时刻盼望着离开,对那些来自异地前来徽州旅游的人充满了向往;而真正离开的时候,我又盼望着留下。我想,我既属于这里,又属于某处。
至于,在上海独居这十一年,我还安好。一个朋友好奇的问,你倒是适应的很啊。是的,命中注定,出生和成长地不一定永远适合你,“村桥原树似吾乡”,与生俱来的学习能力和渴望改变的动力,催促着我不停的往前走,如小溪流一般日夜无声无息地奔向大海。我是长江的孩子,我是山民,要把文化和文明的火种带到世界各地。我想,闲暇之余,我还可以归乡小憩。
我的故乡在哪里?在父母日常闲谈的言语中,在伯伯、阿姨居住的高山上,在朋友游历的故事里。故乡在你的舌尖上,在你的血脉里,在你的发梢,有些东西带着与生俱来的印记,无法丢弃。很快,我也会找到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家,那也会离我的父母和家人,还有朋友很近。
实际上,从上幼儿园开始,我一直努力地学习做一个别人,一个会说标准普通话的、乖巧而老实的女孩子,一个好老师,可是我知道,骨子里我是一个倔强而反叛的人,一个爱吃爱喝爱玩乐的小孩。虽然,三十五年来未曾想去背离别人的意思,未曾敢去表达我想要什么,未曾做我想做的事情。
我感谢上海这十年给我一个机会思考后半辈子怎么过,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没想到,原来年轻时我想努力摒弃的那些东西都已经成为我现在最为珍惜的了,当然,我也很珍惜今天在上海的一切。我想今后我能够不再需要看别人的眼色生活,我想不再需要耗费很多时间去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情了。背井离乡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未敢出离过我的故乡,我的亲人,因为那是我的出生地和成长地,那是我真正的家园。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一种爱可以超越父母、家人还有亲人的爱,可以有力量让你离开家乡,斩断与亲人与家人的纽带,放弃友情和亲情。无论今天身处何地,无论身在何时,一个人最不可以抛弃的是他的故乡、他的亲人,他的根。
原作于 2013-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