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的阳光已经落了满满一院子,落光了叶子的银杏和核桃树排排站着,在空旷的院子里落了一地丝丝缕缕的光影。当冬天的风翻过院墙,拨弄着那无措的光影时,正酣睡的花猫立马立起毛发,扬着爪子朝那晃动的树影扑过去,然后自己追着那满院的影子玩起来。它越玩越兴奋,时不时朝内屋叫唤一声,可是得不到任何的回应。许是玩得累了,也迈着猫步,走到葛老头的跟前,贴着正睡着的黄狗眯起眼睛。它那花色的尾巴在老葛的脚背上有意无意地扫着,可是老葛却像一个雕塑一般,感知不到外界一丝一毫的动静,那一双大而突出的眼睛像是被谁搅浑了的潭水,即使沉静下来,也依然浑浊,并且死气沉沉看不到一丝灵气。那发黄的手指之间夹着冒着星火的香烟,缕缕上升的青烟,将他那沧桑消瘦的脸模糊了许多,却显得更加的孤独和悲伤。
他从天亮就在门口坐着了,也不怕冷似的,只披着一件夹袄,点着烟朝院外望得出神。他的脸依旧是阴沉的,一年到头,他那一张又黑又瘦满是褶皱的脸大多是这样阴沉着,只有当有人到家里来做客,或是邻居进到院子里来与他闲谈几句时,他才会适当地笑一笑,即使是笑着,说话也显得快活了一些,但也总时不时夹杂着“马勒戈壁”“妈的”这样的别人听着粗鲁他却感觉良好的粗话。
老葛是个粗人,脾气出了名的暴躁,只要不顺心,逮着谁都免不了一顿骂。人们总也搞不清楚世间为何有这样容易暴怒的人,虽是不满,在包容之余,也像习以为常似的将他忽视着,鄙视着。之所以还有那么一些包容,或许是人们压抑的愤怒底下,还有一丝理性感知着老葛的善意。老葛表达情感的方式很是单一,要么是沉默,要么是愤怒,若是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就是愤怒地沉默。所以即使是他感到开心的时候,也给人感觉很严肃,很难让人接近。
老葛是个混江湖的性子,奈何却有一个江湖所不能容纳的消瘦体弱的身子,所以在他身上总有些无奈和不妥,人们尊重他,忍让他,鄙视他,他就自顾自一如往常,到后来那一张时常愤怒的脸,满满越来越多的沉默,而后演变成死一般的孤独。
正如现在这般。
已到中午,每家每户开始操办起中饭,可是老葛依旧坐在门口,半步不曾挪动。原先趴在他脚边的猫和狗,已经在他和饭碗之间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可是老葛不为所动。他机械地抽着烟,吐着烟圈,好像抽烟能管饱,肚子一点也不觉得饿。
一天前,每到这个时候,他那不大的厨房里也是翻炒的声音闹腾着,过不了多久,厨房里就飘来叫他吃饭的声音。然后他会拍拍屁股,似作回应似的咳嗽一声挪着步子朝厨房走去,这时他的女儿小可也会从房间里出来,率先跑到厨房摆好碗筷。
他则坐在自己常坐的位置上,先把那饭菜打量一番,然后拿起筷子蘸些菜汤在白米饭上也沾一沾,夹起一口尝尝咸淡,顺带尝尝米饭的软硬。
饭桌上大多时候是沉默的,三个人吃完饭,要么是妻子收拾桌子,要么是女儿收拾桌子,他只履行完什么仪式似的,摆下碗筷又点起一支烟朝房间走去。
老葛的男子主义一直是他女儿所不能容忍,每回见他若无其事地等着别人把事情都做好,自己再理所当然地接受时,或是他对母亲做的事情表示不满时,她总是心怀愤怒。她的愤怒在老葛看来似乎毫无道理,也总觉得莫名其妙,两个人也总因为这个别扭着。
在老葛看来,自己的女儿一点也不知道尊老,也不知何为孝;在小可看来,老葛是个冥顽不灵,自以为是还无所事事的典型的封建家族遗留。
没谈到此,小可总是很心疼母亲。母亲虽也不满,但手上仍忙不停。
“他被伺候惯了。”母亲每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愤怒和委屈混杂着。
只有小可是纯粹地愤怒着。
“我才不伺候他。”小可说。
“你不伺候他那你干嘛还帮他摆碗筷,还洗碗。”
“我是帮你。”
所以小可在厨房里显得尤为勤快,但是每当老葛叫她做些什么,她时常装作听不见,就算做也是板着脸极为不愿,因为在小可看来,老葛让她做的那些事情,明明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也能做的。
老葛的习性从很早就养成,男人不进厨房,不沾油盐。只要妻子在家,他可以什么事都不干,一天三都都是被伺候好的,若是心情不好或是对什么不满,也十分自然地对妻子发着脾气。
“别人做得,为什么就他做不得?”
心疼母亲的小可总是被这样的想法激怒着,于是老葛在她心里越来越难以接受。
老葛知道小可对他不满,可是总也找不到理由。因为比起妻子,他对小可还算和气。
若是跟妻子比起来,老葛真是对谁都算好脾气。
老葛的妻子是个十分能干的女人,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是人勤快,脾气好。家里里里外外打理得很好,外面的人也大多与她亲近。
人么都说她性情真好,忍得了老葛这样的脾气。老葛也以为她忍得了,并且会一直忍着,发脾气从来都是肆无忌惮。
直到妻子离开,他沉默了。
厨房再也没有动静,家里一切都十分安静着。偶尔是猫和狗叫唤着,偶尔老葛忍不住咳嗽一两声,但那之后又是深不见底的安静。
老葛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跟前烟蒂和烟灰落了大片,满院子,满屋子都弥漫着烟味。
知道老葛的妻子离开了他,亲戚邻居一个一个地来安慰他。他们也很意外,因为没有一个人会觉得那样一个温厚善良的女人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们毫不例外地都以为她应该忍受着那样的脾气,与老葛相伴到老。
若不是亲眼见到,人们或许都不会相信老葛会为妻子露出那样悲伤的表情,那一张对着妻子时总是愤怒和沉默的脸,躲在烟雾后,阴沉着,悲伤无声无息地涌动。
在问及为什么会离开,是不是又吵架之类,老葛沉默着摇头,究竟时不知道还是没吵架人们也不得而知。只是对那样一个似乎总是十分暴怒的男人,如今变得这样沉默,显得极为同情,往日那些发在他们身上的怒火和不满,似乎都已经不知所踪。
人们邀请老葛去自己家里吃饭,坐在饭桌上,别人为他斟满酒时,他才慌忙阻拦,因为想起自己身子单薄,妻子不让他喝酒。
随后又想起妻子似乎也不让自己抽烟,犹豫了片刻,刚点的烟扔在脚底下,给踩灭了。
老葛超乎寻常地,在饭桌上没有骂一句脏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吃着饭菜,那一张时常暴怒的脸,变得极为沉默与谦和。
妻子的离开不仅带走了他的生气,也带走了他的自尊一般。原来他寄托在妻子身上的一直以为的自己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是如此这般轻而易举就可以覆灭。
其实谁都知道在老葛强硬的外表之下,是一颗多么无能而且自卑的心,那颗心时而善良,时而愤怒,时而欢喜,时而悲伤,一成不变的是那永远孤独的色调。
妻子离开后的几天,他给外出工作的小可打电话,长长的沉默之后,那一向高傲且充满威严的男人,似乎放下了自己全部的底气。
当他所有的坚硬被摧毁,孤独如洪水猛兽而至时,他放下全部威严,所祈求的,不过是让小可多给他电话,有空多回家。
而小可那基于对母亲的心疼而产生的恨,终究在放母亲离开之时,得以终结。
老葛亦不可恨,只是可怜。
而小可,在自己不明所以的善良和成全里,也一如往常地,孤独着。
当一个貌合神离的家庭分崩离析时,每个人的孤独都暴露无遗,然后接受风吹雨淋,骄阳曝晒,最后,孤独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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