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沐流年】
【一】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江文清手执画笔,一手挽起宽大的袖衫,唇边噙着温和的笑意,不时抬头看着池中的莲花,执笔的手在画纸上游移。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胸有成竹的气势,为他那不甚出众的容貌倒添了几番神采。
封敛臣手提两坛酒,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想去城外找他的好友叙叙旧。路过池塘边,看见亭中有人在作画,倘若放在以前,他肯定会撇撇嘴,并且不屑的说句,“故作风雅。”可是,当他看见江文清时,他脑海中涌现的却是“君子如兰”。
封敛臣暗暗打量了一番江文清,首先,样貌不甚出众,堪称平平,不过,瞧他那作画时那儒雅的姿态,外貌就可以忽略了。身着青色的大袖衫,脚着木屐,一头青丝用红色的发带高高束起,发间别了跟木簪,许是作画时过于认真,一缕青丝划在脸颊旁,额间隐隐可见几滴汗珠。封敛臣就这么静静地站在离亭外,看着江文清作画,自己额头一直冒汗也未曾察觉。
差不多一炷香过后,江文清放下笔,拿起画纸细细欣赏,眸中洋溢着自豪,不时轻笑几声。忽然,余光瞥见亭外有人直直地盯着自己看,想到自己方才那般,只觉脸上微微泛热,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封敛臣方才沉迷在江文清的笑声中,那声音给他一种在竹林间,嗅着淡淡竹香,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舒心,以至于失了神。
待回过神来,便看见江文清低着头,耳廓泛红,封敛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无奈手中提着酒,只好走进亭内,将酒放下,朝江文清拱手以礼,道:“在下封敛臣,方才看见先生作画,便站在一旁瞧了一阵子,若是打扰到先生,还望先生莫要恼怒。”
江文清闻言,连忙摆摆手,抬起头看着封敛臣,一阵心惊,又垂下头,而且脸比方才还要红。他知晓自己有断袖之癖,瞧见好看的公子便会脸红,封敛臣长相可是至今为止,他见过长相最俊的一位,再想想自己,脸更红了。手攥紧了刚才的画,纸都皱成一团,而江文清丝毫没有察觉。
封敛臣看着江文清的动作,只觉好笑,“先生这般,莫不是不屑与在下交谈?既是如此,那在下便不打扰先生了。”说着,便提着桌上的酒,打算离去。
江文清闻言,连忙抬起头,眸子对上封敛臣的双眸,只见他眸中满是笑意,这才知晓方才封敛臣那番话只是打趣之辞。这回他没低下头,眸光瞥向一旁池中的莲花,嗫嚅道:“公子多虑,小生未曾怪过公子。”
封敛臣笑了笑,迈开步子往亭外走,江文清连忙扔开了手中的画,上前拉住封敛臣的袖子。封敛臣转过头,看着江文清,又看了看被拽住的袖口,眸里满是不解。
江文清被封敛臣看得心头直跳,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好一阵子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莫不是小生方才无意之中得罪了公子,公子便急着要走么?若是有什么不对之处,还望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封敛臣微愕,随即轻笑,“先生哪里话,在下只是去寻友人喝酒,时辰不早,若是再晚些,他定会埋怨我的。”
江文清眸光不自然的闪了闪,很是尴尬,慢慢松开了拽着袖子的手,朝封敛臣道了声抱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封敛臣朝江文清微微点头,重新迈开步子,向前方走去。
“小生江文清,不知公子名讳是何?”江文清那弱弱的略带紧张的话语从身后传来。
封敛臣转过头,勾了勾唇,柔声道:“封敛臣。”
“封敛臣,封敛臣……”江文清站在原地,轻声呢喃着封敛臣的名字,眸子发亮,宛若琉璃般夺人眼目。
【二】
待行至友人处,已经是日暮时分。
林彦瞥见封敛臣一脸桃花般的笑容,打趣道:“你这臭小子,瞧你笑得春光灿烂的,莫不是遇见了好事?”
封敛臣轻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对上林彦那一脸促狭,随即想到之前遇见的江文清,唇边笑意更甚。
“说!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了?”林彦用力的拍着桌子,一手指着封敛臣,激动的说着。
封敛臣道:“老子成天到晚跟你在一起鬼混,你说老子哪里去找姑娘?”
“谁说姑娘,公子也行啊。”林彦悠悠地说着。
“噗!”封敛臣刚入口的酒吐了出来,脑中却浮现出江文清害羞的神情,不由得一阵口干舌燥,想着是这酒的缘故,于是便拿起一旁茶喝了起来。
林彦见封敛臣那恍惚的神情,眸中划过一丝了然的神情。脸上却故作伤心道:“想我辛辛苦苦一天到晚守着你,你还是在外头有了人,你要是真喜欢,我就去替你讨回来,大房是做不了,二房倒是可以的。”
封敛臣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之前在江文清面前那番言辞恐怕是他这二十多年来最斯文的一次。听到林彦这番言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竟起了恼意,毕竟以前林彦也开过不少这样的玩笑,他也未曾在意过,甚至在一旁附和,林彦这个大房做的不错。
由于林彦坐在自己对面,封敛臣抬起脚,就朝他坐的凳脚踹了过去。林彦根本就没想过封敛臣会生气,此时瘫坐在地上,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回过神来后,便立马站了起来,指着封敛臣大骂道:“你今天是发什么疯!”
封敛臣冷冷看了眼林彦,道:“你言语太过。”
“胡扯!老子以前都是这么说,你都没有生气,你今天这番又如何解释?”林彦先是恼怒,后来便凑到封敛臣身旁,一脸好奇道:“说,你瞧上谁了?改天带来瞧瞧。”
封敛臣笑着摇摇头,“你多想了,我与他今日才初见。”
林彦不赞成道:“一见钟情的多的去了,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分明就是被那人勾了魂魄。”林彦边说边摇头叹息。
一见钟情?封敛臣细细思索一番,他只是对江文清有着莫名的好感,江文清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汪清泉,干净,舒适。至于情,根本就算不上。
林彦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封敛臣几番讥讽都没有用,于是,直接动手,两人便在院中打了起来。
“封敛臣!你就会欺负老子,别让老子看见你瞧上的人,不然,老子弄死他!”林彦立于离封敛臣一丈之外,揉着脸上的痛处,气急败坏地说着。
封敛臣没有再说什么直接走过去,拽着林彦的衣领,就往门外拖去。
林彦这才意识到封敛臣生气了,连忙喊道:“封敛臣,你发什么疯,你要带老子去哪?快松开,听见没有?”
封敛臣就这么拖着林彦走了一段路,晚风吹来,封敛臣身子抖了一下,这才清醒了,许是喝了酒的原因,此时觉得头有点昏沉。松开了拽着林彦衣领的手,将他从地上拉起,对上林彦布满恼意的眸子,封敛臣低下头,“抱歉。”
林彦与封敛臣二人从小玩到大,交情自然不必说,虽然之前封敛臣的所作所为令他恼怒,但听到封敛臣这话,便也释然了。伸手掸了掸下裳上的尘土,一手勾上封敛臣的脖子,“走吧,回去喝酒去”
封敛臣沉吟片刻,然后点点头,两人又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回去喝酒去了。
【三】
夜间,封敛臣着了身水墨长袍,手执折扇,精致的五官在街道两旁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柔和,侧颜眉眼无邪,唇边笑意清浅。一副翩翩公子的装扮惹得姑娘们秋波暗送。
封敛臣并未在意旁人的动作,依旧自顾自的走着。他刚从林彦那喝完酒回来,正欲打算回府,却被桥边的人群给吸引住了。
透过人群,依稀可以看见被围住的人大概模样。不过人越来越多,视线被挡住了,封敛臣只好走过去。
“各位姑娘可是要买画?”一句温和的话语从人群中传来。封敛臣站在最外层,细细想了一番,这声音,他似乎在哪听过。
“不是”众人回道。
“既然姑娘们不买,可否让开,小生在做生意呢。”里面的人无奈道。
“你这画会有谁买?”一人不屑道。
“就是就是”其余人附和道。
封敛臣想都没想,出声道:“我买!”
众人皆回过头看着封敛臣,封敛臣慢慢走到人群里,看到江文清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先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江文清看见封敛臣,白皙的脸颊又泛起红晕,好在这是夜间,街道旁的烛火也不算明亮,看的并不明显,“一切安好。”
封敛臣看着江文清的画作,目光定在那幅莲花上,伸手指着它,道:“这幅画,在下要了,不知多少钱?”
江文清沉浸在方才封敛臣的问候中,听到封敛臣这话,心头一跳,意识到自己的失神,脸上红晕更甚,期期艾艾道:“小生与公子相识一场,这画便不要钱,就当小生赠与公子。”
“不可,既是相识又怎能白拿?”封敛臣眉心微皱,从腰间掏出一锭银两,牵起江文清的手,将银两放于他手中。
手上温暖的触感传来,低头便瞧见封敛臣指节分明且修长的手指正覆在自己手上,心跳的厉害,连忙想把自己的手扯出来,不想被封敛臣紧紧握住了,整个人只好羞涩的低下头。
封敛臣眼带笑意的看着江文清,不知道为什么,江文清特别容易害羞,不过看着他这害羞的模样,倒是挺有趣的,于是便一直拽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众人早已散去,画摊前只有江文清二人。
转眼便到戌时末,街道上的人渐渐稀少,江文清看了看封敛臣,欲言又止。
封敛臣看着江文清的神情,挑了挑眉,问道:“先生,怎么了?”
江文清道:“要收摊了。”
封敛臣站起身,走到江文清身旁,道:“我要做什么?”
“什么?”江文清疑惑道。
封敛臣笑了笑,“自是要帮先生收摊了。”
“不不不,不用了,小生一人可以的,如今时辰不早,公子也该早些回去了。”江文清连连摆手。
“这么多东西,先生一人打算搬到何时?”封敛臣问道。
江文清低下头,弱弱道:“差不多半个时辰。”
封敛臣也不和他说那么多,将画卷起来,抱了大半的画卷在胸前,“走吧。”
江文清也不好再推脱,抱了剩下的卷轴,走在封敛臣身前带路,不时转过头看看身后的封敛臣,又连忙转回去。
江文清在一处木屋前停了下来,想伸手解开门扉上的锁,无奈手中抱着东西,怎么也够不着,情急之间,额间冒出细汗。封敛臣走上前,侧身挨了挨江文清,“走开,我来。”
江文清点点头,想讲钥匙给他,刚伸出手,便看见封敛臣抬起脚,就朝木门踢了过去,“嘭”的一声,门开了,锁飞了,江文清呆住了。木门吱呀吱呀的摇着,似乎在诉说着封敛臣的暴行。
封敛臣走至院中,看见江文清还待在原地,便唤道:“先生还不进来?”
江文清尴尬的笑了笑,连忙走了进去。
【四】
自那以后,江文清与封敛臣渐渐熟稔了。也不再什么“先生”“公子”之类的谦称了。
适逢下雨,江文清便没有出去摆摊,而是坐在家中,静静作画。
当最后一笔画成之后,江文清放下毛笔,细细的看着画,画中人身着水墨长袍,手拿折扇,一脸温和的笑意。江文清伸出手在画上细细摩挲,眸中爱慕之意愈发强烈,不过转瞬间又被懊恼取代,浑身充斥着悲伤。
“嘭!”
门扉被撞开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江文清一惊,立马把画收起来,放于身后的暗格处,转过身便看见封敛臣提着酒走了进来。
江文清敛去方才的思绪,眉心微蹙,颇有抱怨道:“封敛臣,你就不能好好开门么?那门迟早会毁在你的脚上。”倘若放在以前,江文清定当不会这么说,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与封敛臣的关系愈发好了起来。
封敛臣不甚在意的摆摆手,“不会,你那门瞧着破败,实际上可牢固了。”
封敛臣还想继续说下去,可看见江文清那越来越黑的脸色,便立即住了嘴。
“来来来,喝酒喝酒”封敛臣在一旁坐了下来,直唤江文清。
江文清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身子打了个哆嗦,他不会喝酒,上次硬是被封敛臣连哄带骗的喝了一杯,之后便不省人事,第二日醒来头痛欲裂,浑身不适。
封敛臣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看见江文清还没有过来,转过头看去,只见江文清靠在书架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纤长白皙的脖子露在空中,看得封敛臣口干舌燥,只好又喝了一杯酒,以来缓解。
“文清,傻站那做什么,过来。”封敛臣温和道。
江文清抬起头看着封敛臣,摇摇头,嗫嚅道:“我不喝。”
封敛臣倒了杯酒,拿起酒杯朝江文清走近,轻声道:“来,喝一口,这酒不比上次那般烈,这次只是果酒。”
江文清沿着书架,缓缓后退,封敛臣慢慢逼近,江文清还想退,身后却是墙角,已经无路可退了。
“怎么不退了?”封敛臣调笑道。
江文清瞪了眼封敛臣,不再说话。
封敛臣走上前,单手环住江文清的腰身,将他拥入怀中,江文清的头贴在封敛臣的胸口,顿时面红耳赤,“放……放开我”
江文清的声音细弱蚊虫,加之他心里本就不愿推开封敛臣,所以,封敛臣根本就没听到江文清的话。
封敛臣一手还拖着酒杯,低头对江文清说道:“来,就喝一杯。”
江文清把头埋在封敛臣胸口,手紧紧的抱住封敛臣的腰身,无声的拒绝。
封敛臣一口饮尽杯中酒,将酒杯扔开,双手搭在江文清肩上,将他从自己胸前推出,低头将唇覆在他唇上。
唇边温热柔软的触感让江文清瞬间愕然,嘴里充斥着酒香,封敛臣的舌尖在自己嘴里游转。顿时只觉身子发软,整个人靠在封敛臣身上,一时之间仿佛坠入云间,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一吻罢,江文清趴在封敛臣胸前,艰难的呼吸着,脸色酡红,比姑娘们涂的胭脂还要艳烈,煞是好看。
“文清,我喜欢你。”封敛臣低沉的嗓音从上头传来。
江文清闻言,眼眶泛红,一时之间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久久没听到江文清的回复,封敛臣托起他的头,只见他满脸泪痕,顿时心疼起来,细细将他的泪珠吻干,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文清摇摇头,想止住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他一直把自己这份情感藏于心中,他害怕封敛臣知晓自己这份肮脏的心思后用鄙夷的眼光看着他。害怕封敛臣知道后会远离他,便一直小心翼翼的藏着掖着。今日听到封敛臣的话,一时之间委屈,兴奋各种情感充斥着自己。
封敛臣抱着江文清坐到书桌旁的椅子上,静静的看着他。良久以后,江文清止住眼泪,勾着封敛臣脖子,在他脸上飞快的轻啄一下,“我也喜欢你。”
封敛臣先是楞了一下,随即便笑了,二人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的抱着。
【五】
七月初七,邻家嫁女,一片喜庆之色。
江文清坐在院子里,听着隔壁吹吹打打,心中一阵悲凉,他与封敛臣二人同为男子,成亲大抵是不可能了。他是孤儿,即便不成亲也无事。可封敛臣不同,他家底殷实,身为独子,定是要继承家业。想着想着,心头没由来一阵烦躁。
这时门又被踹开,封敛臣走了进来,手提着一坛酒,放在石桌上,道:“这个邻家送的酒,他们自酿的女儿红,要不要尝尝?”
江文清此时心头本就烦闷,根本不想说话。
封敛臣走过去,伸出手勾起江文清的下巴,凑过头去在他唇上重重一吻,柔声问道:“因何事不开心?且说与我听听。”
江文清侧过头,闷闷道:“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封敛臣加重了手上的力,逼江文清转过头来,对上江文清清幽的黑眸,语气不甚好:“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还是你在外头又找到什么人,所以才想把我踢开?”到后面,封敛臣的语气愈发激烈。
闻言,江文清眼里泛起雾气,泪水奔涌而出,“你我二人同为男子,且不说相守一生,你是家里独子,要继承家业,定是要成亲,你我根本不可能,纠缠越深,以后便难脱身,倒不如现在就分开。”江文清说着这话,只觉胸口被人硬生生的撕开般疼痛难忍。
封敛臣这才知晓,邻家嫁女刺激到江文清敏感的心思,只好抱着他,轻哄道:“你信我,我断不会娶别的女人,要娶也娶你。”
明知封敛臣这是哄人的话,可江文清还是愿意相信,因为除了这样,他还能做什么?
“为什么是你娶?要娶也是我娶。”江文清不满道。
封敛臣挑了挑眉,“你娶也行啊,不过娶我的话,聘礼可是要很多的,你给得起么?”
江文清想想自己,声音闷闷,“那你娶我,我也要很多聘礼的。”
封敛臣低头在他唇上又亲了一下,“自然会的,你是唯一,当然要把最好的给你。”
江文清低头轻笑,眸中却是一片悲凉之色。
封宅
封敛臣跪在祠堂,上衣被剥去,身上不满红色的鞭痕,血还在滴着,脸色雪白,几近透明,双眼紧闭,微微起伏的胸口表明这人还活着。
“孽障,老夫再问你最后一遍,娶还是不娶?”封父拿着鞭子,怒不可遏的指着封敛臣问道。
封敛臣虚弱的睁开眼,看着封父,眸光微微涣散,不过依旧坚定的说着:“不娶。”
封父气的吹胡子瞪眼,再一次扬起鞭子朝封敛臣身上抽去,封敛臣硬是咬住下唇,一声闷哼。后背上鲜血淋漓,简直是触目惊心。
封父又何尝不心疼他,可是他只有这一个儿子,所有家业等自己百年之后都要交于他手中,可是他竟然对自己说,他不喜欢女人,喜欢男人,而且要娶男人,这让他怎能不气?
封敛臣体力不支,昏了过去,待重新有意识的时候,便已经是七天后。
【六】
封敛臣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头顶上的青纱帐,嘴唇干裂的难受,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封母,身子素来不好的她此时瞧着愈发消瘦,鬓角的青丝不知何时都成了银雪。双眼轻阖,秀眉紧蹙,整个人看起来很是憔悴。
移开目光,又想到了江文清,眼里满是温柔。想到自己这么久没有去见他,他肯定会担心自己的。于是便起了身,背上忽然一阵刺痛,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封母素来浅眠,听见声音,立马睁开了眼,看见封敛臣要挣扎起来,连忙上前按住他,“你这是要做什么?”
“母亲,我想去看看他。”对上封母关切的眸中,封敛臣平静道。
封母早已从封父那知晓所有实情,听到封敛臣这番话,顿时忍不住轻斥:“你现在都伤城这样,还想着那个人,不准去,等伤养好后,立马与李员外家的姑娘成亲!”
封敛臣静静地看着封母,用着嘶哑嗓音一字一句的说着:“此生,吾独喜他。”
封母闻言,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她辛辛苦苦带大的孩子,对她说他爱男人,不知是气还是怒,整个人晕了过去。
“听到大夫说的没有?你娘她时日不久了。”封父看着床上虚弱的封母,对封敛臣说道。
封敛臣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心中却思绪万千,想到年幼时母亲带他放风筝,给他做桂花糕,教他识字等等,可是如今也是因为他,命不久矣。可是他又想到江文清,总是害羞的低着头,轻声细语的与他打趣。封敛臣抱着头蹲了下来,手覆在脸上,泪水顺着指缝流出,肩膀微微颤抖,涩然道:“我成亲。”
封父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是时候该承担一些责任了,成亲后你就去江南吧,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回来。”
那一晚,封敛臣发了疯似的哭了很久,他抱着上次从江文清那买的画,静静地坐在书房的地上哭。他拿着一张红色的单子,伸出手在上面细细摩挲,那是他写好的聘礼单,那都是他想要给江文清的聘礼,如今,再也用不上了。纸张撕碎的声音在静寂的夜间响起,伴随着细细的抽泣声,显得愈发凄凉。
封敛臣的婚事并没有大办,一来封母身体不适,二来封敛臣要求如此,不然便不成亲,封父也只好无奈应了。
成亲不过三天,封敛臣便带着新婚妻子去了江南,在此期间,再未见过江文清一面。
林彦早已知晓江文清与封敛臣的事,且与江文清亦成了好友。
林彦推开木门,看见江文清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直直地盯着门口。林彦无奈的叹了口气,想到封敛臣,心头一阵暗骂,转身关好门,走到江文清身旁,看着他这颓败的模样,出声道:“敛臣他去江南历练了。”
江文清闻言,这才动了动身子,转过头看向林彦,问道:“多久?”
“不知。”林彦摇摇头。
“哦。”江文清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封敛臣自上次离去之后便再也没有来寻过他,之前还以为他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不过听林彦这么说,便松了口气。
【七】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转眼间便过去了十一年,江文清还守在破旧的木屋,每天盯着木门,希望有一天能听见熟悉的门扉碰撞的声音,看见那个熟悉的人提着酒,骂骂咧咧的说着趣闻。
江文清这十一年浑浑噩噩的度过,他活在与封敛臣的那些回忆里。书房,卧室挂满了封敛臣的画像,那都是他偷偷画的。
这些年好在有林彦陪着他,不然他真的会闷死的。
寒食节至,天气渐暖,江文清坐在石桌旁揉着面团,打算做艾果,他刚从邻家那学的,打算做做,顺道请林彦尝尝。
林彦轻车熟路的来到了院内,看见江文清揉着面条,这么多年过去了,江文清虽然不说,可是他知道江文清有多思念封敛臣,虽然有他看着,可是江文清的身子还是愈发纤瘦。想到刚刚得知的消息,不禁皱眉,看着江文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不想说了。
江文清抬起头,看见林彦站在不远处,一副欲言又止的看着自己,不禁问道:“林彦,怎么了?”
林彦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你这拿笔的书生,还会做这样的东西,倒是有趣了。”
江文清撇了撇嘴,“莫不是小瞧了我?你就等着吧。”
这时,门被敲响了,林彦打开门,只见邻家大娘端了碗艾果站在那,林彦侧身让大娘走了进来。
“江先生,还在做呀?这是我做好的,拿来给你尝尝。”大娘热情道。
江文清洗净了手,接过大娘手中的东西,笑道:“谢谢大娘了,我这也还在做,待会还打算给大娘送一点去呢。”
“跟我还客气什么?咱俩都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了,就算你不送,我也肯定是要来你这讨几个去的。”大娘笑道,“对了,我方才在码头瞧见以前和你一起的那位公子,十多年没见了,今日瞧了一眼,发现他比以前更俊了不少。”大娘还说了很多,可江文清一句也听不进去,他连忙朝码头奔去。
林彦看见江文清的样子,又想到封敛臣,叹了口气,便连忙追了上去。
码头
封敛臣身着玄色锦衣,怀中抱着一位五六岁姑娘,那姑娘不知在封敛臣耳边说了什么,惹得封敛臣大笑。旁边的妇人跟在封敛臣身侧,温和的看着二人。
江文清赶到码头时,便看见这样一副和睦的场景。
他想跑上去,拉住封敛臣,问他为什么去这么久,问他怎么成亲了,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可是他顿住了脚步,静静地待在一旁看着封敛臣。泪水不受控制的流出来,心里一阵撕痛,他宁愿一直等封敛臣,也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
林彦看见江文清,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关心,“不上前打声招呼么?”
江文清迈开脚,可是又收了回来,转过身往回走。
“为什么?”林彦跟着他身旁,不解的问。
“没有为什么,走吧,回去继续做艾果。”江文清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八】
送走了林彦,江文清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怀中抱着一坛酒,这是封敛臣最喜欢的酒,他专门学着酿了几坛,想等着封敛臣回来后和他一起尝尝,可是现在没机会了。
打开封条,浓郁的酒香围绕在鼻尖,他学着封敛臣以前喝酒的样子,抱起酒坛就喝了起来。许是酒太过烈,喝了一口就呛出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江文清扔开酒坛,双手抱膝,将头埋在腿间放声痛哭。
他一直在原地等着封敛臣,等着他提着烈酒,踹开木门,和他说着风花雪月的故事,等着封敛臣带着他所说的聘礼来娶他。他想了很多,他想一直等着封敛臣,就算等多久都没问题,可是封敛臣回来了,却再也不是以前的封敛臣了,再也不是了。
忽然,只觉胸中一阵闷痛,喉中一片腥甜,“噗”鲜红的液体吐了一地,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恍惚之间听到林彦关切的话语,“文清,怎么样了?文清?”
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林彦一脸关切的神情,江文清虚弱的回了句,“没事。”
“大夫说你郁结于心,你有事都闷在心里,莫不是没把我林彦当朋友,什么事都不与我说。”林彦没好气的说着。
江文清摇摇头,嘴角艰难的挤出一丝弧度,“没有的。”
“既然你也看到了,那我就直说了,敛臣当年迫于无奈,成了亲,你也不要怪他,如今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你也不要再过于放在心上,该放开了。”林彦语重心长的劝道。
江文清闻言,眼角泪又滑落,无声的落入枕巾,打湿了一片,“我早已爱他入骨,若是要放开,除了死,别无他法。”
林彦只当他这是一时胡话,叮嘱了几声便走了。
翌日,当林彦再次来到木屋时,发现林彦又坐在门槛处,靠着门框,怀中抱着一坛酒,脸上还有泪痕。轻唤几声,江文清并未回答,林彦心没由得乱了节奏,颤抖的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连忙出去找大夫。
“大夫,如何?”林彦忧心忡忡。
大夫看了看林彦,摇摇头,便收拾药箱走了。
林彦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靠在门框边的江文清,怔怔的说了句,“痴儿”,随即泪水夺眶而出,大骂,“痴儿!”把江文清横抱起放在榻上,静静地看着他,大笑几声,无奈的摇头叹息,“痴儿。”
林彦为江文清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寻来几人将他葬在城郊不远的竹林处。
【九】
林彦回到江文清的那间木屋,用锄头挖出了墙边泥下埋着的那几坛酒,那是江文清亲手酿的,说是等封敛臣回来喝。
林彦眸色黯然,搬出仅有的两坛,将坛外的泥土用清水洗净,提着两坛酒,去了封宅。
封敛臣正带着女儿在花园嬉闹,听见来人说林彦来访,便立即让其带进来。
林彦细细的打量封敛臣,岁月在他身上并未留下过多的痕迹,他就像那烈酒,时间愈久,愈发浓烈,香醇。随即想到江文清,心头一阵悲戚,他为江文清不值,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告诉封敛臣,江文清已逝的消息,可是看见封敛臣正一脸宠溺的望着自己的女儿,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毕竟他只是个局外人,斯人已逝,何必过多纠结。
“这两坛酒是文清亲自酿的,我特意带来给你尝尝。”林彦敛去心头的思绪,笑道。
听到江文清的名字,封敛臣身子微顿,良久方才问道:“他,可还好?”
林彦沿着石桌旁坐了下来,眸光瞥向远处,声音缥缈,“挺好的”不会再因你牵肠挂肚,也不会天天守在院中,呆呆的看着木门,等你回来看他。
“这酒味道清香,浓郁,喝过之后唇齿留香,想不到文清还有这手艺,林彦,你怎么不喝?”封敛臣掀开封酒布,抱起酒坛,豪饮了起来。
林彦摇摇头,唇边笑容愈发苦涩,这酒承载着文清对封敛臣的爱,太厚重了。
“文清呢?近年来,他可还好?”封敛臣放下酒坛,沉吟了片刻,低声问道。
对上封敛臣那暗含思念的目光,以及这番小心翼翼的神态,林彦顿时释然了,或许封敛臣对江文清终究还是不一样,嘴角微微扬起,轻声道:“文清他,四海游历去了。这两坛酒是他临走之前托我带给你的。”
二人不再言语,日头西斜,林彦起身要走,迈开步子之前,他听到封敛臣那饱含无奈与痛苦的叹息,“我终究是负了他。”
林彦没有回头,也没有打算安慰他,依旧朝前走着。即便知晓封敛臣负了自己,文清也没有任何责怪。或许,文清的爱太过深沉,深到大概他此生也到达不了的境界。
从封宅出来,林彦提了点香纸来到江文清的墓前,静静地站在墓碑前,道:“文清,我不能带敛臣来看你,抱歉了。我这闲人,倒也不会做什么,偶尔给你清清杂草,烧烧香倒是可以。”
微风掠过,竹叶随风飘起,给人一阵清凉舒适的感觉,一如江文清给人的感觉。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