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尘丨周练作业

张幺婶走的时候,手里紧紧攥着一只鼻烟壶。蓝绿色的壶身上,交错着两三棵竹子。

陶阿哥赶来时,屋里的大夫嘴里直念叨:“节哀顺变。”

“陶哥哥……”我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的脸上已没有昔日的温笑,泪水从那双眼中争先恐后地流出,满脸悲戚。

他脚步蹒跚来到榻前,死命掰扯张幺婶的手指,却怎么也掰不开,只好作罢。陶阿哥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一声呜咽。

张幺婶是带着那只鼻烟壶下葬的,葬在了十里坡,张家祖坟。

我听府上杂役说,陶阿哥自出了府邸,直至十里坡,再回府邸,不一会又出去了。这时间里,他从未说过一句话,也从未见过任何人。

是夜,我提着灯笼站在府门前望着巷口,期望能看到那个身影。

“小姐进屋歇着吧,张小爷怕是要晚些回来了。”阿果塞给我一只手炉,为我披上一件斗篷。

我望着不远处挂着白布的宅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索性抱着手炉坐在门槛上。

第一次见着陶阿哥是七年前,他就站在那宅邸门前,背对着我。许久未曾抬脚跨入那道门槛,却在转身时与我对上眼。

我那时吃着肉饼,瞧见他看我,许是觉着他生的好看,便屁颠屁颠跑过去将手里咬了一半的饼送到他嘴边。结果自然是被嫌弃了。

七年前的陶阿哥总是一脸高傲,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鄙夷。

七年前的张幺婶总是笑吟吟对我说:“阿满做我张家媳妇最适合不过了。”

我那时对“媳妇”的理解,应该就是像娘亲一样,每晚都会帮爹爹洗脚,偶尔还会帮爹爹搓背,总之就跟丫鬟一样。

是以每到这时候,我都会哭着喊道:“我不要给阿陶哥哥搓背!”

惹得让人大笑,尤其张幺婶。陶阿哥总是红着脸,转身就走。

张幺婶是陶阿哥的母亲,我每次去找陶阿哥,都会吃到她亲手做的甜点。偶尔一次,我经过张家荷花池时碰见张幺婶。她坐在池边,手里捧着那个鼻烟壶,看得仔细。直到我走近,她才有所察觉。

犹记那日,张幺婶捏了捏我的脸道:“莫要让阿陶知晓,否则他又该恼我。”

我自是不明白,但也不甚在意,不一会就忘却了。

我想着昔日种种,抬眼看见巷口的身影,便抱着手炉,借着月光拼命跑去。

陶阿哥站在巷口动也不动,我近了才发现他只着一件绒外衣,便将手炉塞进他手中。那双手没有温度。

陶阿哥目光呆滞看着我,眼睛空洞无神,被他这样盯着,我有些后怕,唤他几声才有反应。

“阿满。”

陶阿哥温笑道:“我以后只有你了……”

我心里一抽,抚上眼前这被寒风吹得冰冷的脸,踮起脚尖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他的:“阿满在,阿满在……”

阿满在……如同几年前,阿陶哥抱着我说:“阿陶哥哥在,阿满别怕……”

我一向是怕黑的。有一年元宵节晚,我与陶阿哥跑去市集逛灯会。途中我看中了一盏兔子灯,吵着闹着要陶阿哥买下,陶阿哥嫌那兔子灯丑,不肯。我当时抽泣地看着陶阿哥,拗不过他,一气之下转身就走。

元宵节的市集最为热闹,出了市集就是一条主路和各个小巷。人们都在市集赏灯游玩,市集以外的其他地方没几个人。

待我反应过来时,已身在小巷中。偶尔听到几声猫叫,令我头皮发麻。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修长,身后隐隐有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十分急促。

我低头看到一个影子向我靠近,惊呼一声拔腿就跑,却被身后人拽住手臂:“阿满!”

是陶阿哥。

陶阿哥提着一只兔子灯笼,似是急着寻我小跑过来,呼吸有些许急促。刚才紧绷的神经在见到陶阿哥瞬间瓦解,许是方才被吓着了,抽泣中时不时打嗝,连话都说不清楚。

只感觉我被人揽在怀中,耳边传来一声叹息:“阿满别怕,我在……”

回忆着往事,不知不觉中便走到张家宅邸门前。

陶阿哥停下脚步,望着大门迟迟不肯动作。

我想到张幺婶走的时候,手里握着的那个鼻烟壶,忍不住问道:“陶哥哥,那个壶……”

“什么?”陶阿哥转过身来看着我,似是愣了一下,苦笑道:“罢了。”说完便嘱咐我早点歇息,送我回去了。

那晚之后,陶阿哥变得忙碌起来。我去找他时总是见不着人影。却时常看到一些人自张家府宅进出,也有马车停在门前。

今日,我像往常一样带了陶阿哥喜爱的吃食准备给他送去,想着碰碰运气。正准备出门,只听阿果在我身后幽幽道:“小姐,奴婢打听到,张小爷……似是做了官……”

做官?我愣住。

犹记那年夏日,他对我说:“官有什么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还不如去书堂,做个教书先生。”

先前,他是教书先生不假,可这教书先生一下变成了朝廷官员。

我提着食盒进入张家府邸,心想朝廷也忒小气了些,不给陶阿哥重新划个宽点的宅子。

我绕过大堂,直奔书房。书房的窗子开着,隐约见着一个人影。

我将食盒放在桌案上,打量着眼前这位男子,啧啧道:“果然人靠衣装,陶哥哥穿着这身官服,到底是不一样。”

陶阿哥抬眼温笑:“听着脚步声就晓得是谁家姑娘。刚回来,还未来得及换下。”

“不知苏小姐来,所为何事?”陶阿哥放下手中文书,看着我问道。

眼前这人,皮囊没变,声音没变,用我最熟悉的表情,说着让我最陌生的话。

我一时语塞,气不打一出来冷哼道:“几日不见,张大人竟如此神气了?”

“阿满……”陶阿哥叹了口气唤我。

我打断他,打开食盒递到他跟前,转身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兰花问道:“那晚,你说罢了,是什么意思?”

许久没有得到应答,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的眼睛开始隐隐作痛。正准备转头时,眼睛被蒙住。

陶阿哥站在我身后:“阿满,有些事情,你不需要懂。安安心心做苏家小姐,安安心心过日子。”

我突然不认识身后这个人,相处七年,我似乎从未了解他。很多事我不问,他不说。这次我问起,他也不说。

眼泪止不住涌出,他似是有所察觉。只听到耳边一声叹息,陶阿哥抚上我的肩膀娓娓道来。

张幺婶十八岁那年还未出嫁,按照律法,是要婚配给指定的兵卒人家。张幺婶就是这样嫁入了张家。

张家家主是驻防将军,说是将军一职,却只是个挂名,并无实权。

家主十分珍惜疼爱张幺婶,一有空就带着她四处游玩。好景不长,家主被临时任命边防,临走时带走了张幺婶送他的鼻烟壶。

再见时,未见人。一名信使将鼻烟壶交于张幺婶手中。

“尸骨无存。”

陶阿哥望着我,苦笑道:“其他战死的将士都入土为安,唯独我父亲,尸骨无存。”

“朝廷发放了慰问金,把我们安置在这里。”

“阿满,我曾想过和母亲安稳度日,不涉及朝政。但是母亲去的那一天,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

他看到了?看到什么了?

张幺婶走的那天,我来找陶阿哥。又心心念念张幺婶做的点心,便跑去找她。只见张幺婶趴在圆桌上,手里握着那只鼻烟壶,没了生息。

从张家府邸出来,太阳快要落下,余晖染红了半边天。路边的野猫凄凄惨惨叫着。

张家到苏家并不远,但我好像花光了所有力气,走了很久。

自那以后我再没见陶阿哥,他似乎比以前更忙。

我只有每天傍晚蹲坐在门前看着张家大门,看着他出门上朝,下朝回来。有时候独自一人,有时候却是与他人结伴。

直至某个休沐日,他来找我。

我坐在秋千上,陶阿哥在一旁看书。就像以前一样。

“许久不见张大人如此清闲了。”我调侃道。

陶阿哥看我几眼,放下书册。从旁边的矮几上拿起一只橘子并向我走来。

“阿满,你醋什么。”

我吃着他剥给我的橘子,瞪他一眼。只见他温笑着,便忍不住多瞧几眼。

若每天都是这样,我怕是做梦都能笑醒的。

我自以为陶阿哥是喜欢我的,坚信他会在某一天骑着高头大马,抬着轿子来迎娶我。

可一切仿佛事与愿违。

张家府宅挂上了红色绸缎,我看见陶阿哥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面,后面是喜轿,里面坐着王家小姐,吏部尚书的掌上明珠。

鞭炮声响起,门前的红灯笼格外刺眼。

我进屋坐下,看着镜中的自己,忽觉可笑。

那日我得到消息,急冲冲跑去找陶阿哥。刚好撞见他准备出门,身后一箱箱随礼。

“张漌,你当真是铁石心肠!”我指着陶阿哥骂了许久,泪水涌出滑落脖颈。

他就站在那里任我发泄,自始至终不言不语,只是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果进来的时候,我在拆那盏兔子灯。隐约听见她说张小爷出事了。

我放下剪刀跑出去,只见张家宅子前围满了官兵。里面有女人的尖叫哭喊。

见此景,我第一反应就是陶阿哥,奈何官兵不让进,我被推倒在地,看见陶阿哥被押出来。便不管不顾地哭喊着。

陶阿哥杀了人,他杀了吏部尚书。

这是我从大理少卿那里得知的。

审讯室里,少卿看着我道:“苏小姐去看他吧,我不拦你。之前张侍郎帮过我不少。”

我跟着他来到关押陶阿哥的牢狱门前,看到陶阿哥坐在地上,没了昔日的风采。

陶阿哥见着我,走过来温笑道:“这里阴湿,晦气,你不该来。”

我隔着铁杆望着他,不说话。

“阿满,还记得那个故事吗?”

那个故事,张幺婶的故事?

“王佐立,他杀了我父亲!”

“那年,父亲无意中知晓王佐立私下通敌。王佐立怕事情败露,事先向上面推荐父亲驻守边关,后在战场上派人趁机杀了他……”

“母亲走的那天,他来过张家……我不知道他来做什么,更不知道他与母亲说了些什么……”

陶阿哥很平静,好像是在讲述与他无关的事情。我握住他的手,突然觉得他离我很遥远。

“阿满,”手被他反握着,眼前这个人看着我笑道:“对不起。”

应大理寺少卿的请求,陶阿哥被葬在十里坡,张家祖坟。

我站在坟前,抚摸着碑铭。似是这几日哭的久了,连碑上的文字都十分模糊。

“苏小姐?”

我转头,便见王雅站在身后。她走到我身边,看着这座新坟。

“你告诉他的?”

我的声音沙哑,眼前这女子让我隐隐厌恶。

王雅看着我:“是我说的。”

“自我记事以来,王佐立那厮日日夜夜打骂我的母亲,而我,却成了我母亲泄愤的工具。叫我如何不恨他?”

王雅看了我一眼,从手袋里摸出一个物什塞进我手中,便离开了。

我看着手中的木头小人,是个吃着肉饼的小女孩。眼睛一热,却无法流下眼泪。隐约间听见他在我耳边说:“阿满别怕,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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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南文学社出品

周练主题:鼻烟壶

作者:步闲庭

封面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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