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花好

文/一刀斋

三月仲春天气,时气温和,湖面波痕如绸缎新皱。杨柳抽芽,冷绿如青玉。

陈璧柯新近换了一份工作,原先在办公楼里坐整日,长年对着侧方的大号龟背竹盆栽,着实已经厌烦。

人惧怕一无所恃,却往往对自己的生计所托不耐烦。

租住的新公寓落在湖心南边一道月牙弯处,此地近公园,遍植林木。逢多风的夜晚,即便窗扇紧闭,也听见飒飒有声。更见得夜深人静,以为身在山野。

她早先住的地儿紧挨着街道,离工作的地方虽近,却阳台窗推开即是宽阔马路,繁华鼎沸与此处淡然相较,顿生偏爱。

房东办喜事要收房,恰巧也换了份工作。寻觅良久,才住到朝天子这一带——

临水枕河,但见草木蓊郁、百鸟嘤鸣,合人脾气。

刚搬过来,免不了新鲜。临湖的公园一带,路傍遍植法桐,南国阳光雨露充沛,层绿的叶芯中撞开一缕缕碎金,叫人看了喜孜孜的。

虽则是春末,和风里却含着凉意,好在气息清透,刮在身上脸上不觉得裹缚。

她在镜前搭好了藏青开司米披肩,里头是一条绛色的棉质长裙。风一过,就显出她纤窄的腰身来。裙侧边开着衩,挪动间一双光致的小腿交叠往复,影绰间的风韵。

行过浮桥,脚下踩着的木板总疑心不实,忍不住透过木板缝隙看桥下的水流。扶着廊柱栏杆走,无意间手触到对面走过来的人,刹然一惊,如同受了冒犯,手急缩回来。

那人也是惊诧,两人抬眼对视,俱是一震。

“呀!陈璧柯,想不到竟见到你。你还是没有变,这样冷模样。”

她但觉眼熟,却是对方先认出了她,仍能顺畅叫出名字,叫人受宠若惊。

是多年前中学同学,臂弯里挽着粉妆玉团般的小人,一袭翡翠绿的笼纱衫衬在身上,身材虽不复当年,却有了贵太太的气韵,便知道她嫁的不错。

女同学很热络,同她站住攀谈起来。

“许多年不见了,你还是老样子。你看看我,胖许多。”对方的手微微挽住她的,晃一晃,语气很有些感慨。

她也笑应,有些局促的样子,情急下忘记对方的名。为掩饰,只好拿出十万分的热情去应付,唯恐对方意识到疏冷,多失礼。

“我嫁的早,不同你们依然读书,彼此间有话题。”女同学微微喟叹,似有遗憾。

“读书出来还不是一样替人做工,劳碌的很。”三言两语间将话题引开来,“这是你的宝宝吧,这样可爱。”

果真母亲都是钟爱孩子的,听见人提及自己心头肉,眉梢眼角都是温软的慈母意。

“他呀,磨人的很,整夜整夜闹的我睡不稳。”

口里抱怨,手却抚摸着孩子细软的皮肤,笑意折进眉梢里。碧柯也受感染,伸出手去轻轻揉孩子的肉掌。

“咦?!”孩子母亲忽然惊疑一声,眼光自碧柯手背望进她眼底,“怎么,你还未同陆铭樟结婚吗?”说着眼神又转回碧柯空落落的指根。

她一咯噔,手底下就是一颤,究竟是收回也不好,不收回也不好。面上却作淡淡的,摇摇头,笑意尚在。

“分开已有几年了。”

这回轮到对方惊诧,眼睛圆瞪,音拔高一度,似不可置信,“我原以为,你们是定会结婚的。”

“嗐……”她笑叹一声,“年轻时候哪有什么一定。”

“……那真是可惜了。”

对方像仍是未能回味过来,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探索与好奇,但毕竟许多年不见,不好直愣愣问出口。

她不喜这种境态,知道对方想问缘由,却是即便她自己想说也说不清的。恰在此时,孩子的啼哭声破空而出。

母亲的全副心神顿时集中在孩童身上,草草寒暄几句,留了住址并联络方式,约定有机会一同喝茶。

等抽身走远,才觉出方才竟是屏着气息的。心神却恍惚不宁,乱转了些路,半分景也没入心。索性坐在树荫下的木椅上,清气萦绕身畔,心境暂为之一阔。

十步开外就是一泓碧水,荷叶已抽出嫩剑,背面的叶脉如同青筋,森森冷立。几尾红鱼挤挤簇簇而来,在叶底徘徊不去。

有些话她存在心底过一过,觉不必出口。此时竟被撕开一线裂痕,露出鲜红的血肉,模糊而空泛的疼。她原也以为的,会同他结婚。

手抚弄着指根,空落落的。曾几何时,那里有一环素戒,虽一无所饰却胜在来历别致。如今取下久矣,仍会下意识抚触。仿如那环素戒如大圣额上紧箍,即便成佛化去,业已生根留痕。

她无声笑笑,从手包里取出化妆镜,瞥见眼尾肌肤仍紧致如初,才轻手抿一抿鬓角,展一展衣裙,散去些许落寞模样。

顺道便走去鸿口堂喝热腾腾的奶茶,甜食总是叫人身心愉悦。乳粉放到十足重,加红糖姜汁,辛辣香甜。别人不喜这般口感,她却钟爱不已。

配一碟红豆烧或爱玉绵烙松瓤卷,聊以果腹,叫人得以慰藉。再等一客刚出炉的蛋挞,奶皮咕噜噜鼓着泡,焦糖色的黑斑微微活动,挞衣酥脆甜香。一口咬下,滚烫的奶液滑入唇舌,是无上享受。

等不到新鲜的,宁可不要吃,冷掉的蛋挞如同一块滞腻的猪皮冻。食物尚不可将就,何况爱人?更不必说世事芜杂,远非情爱二字可以囊括。

若说何以解忧?唯衣食而已。食物是生命的原点,衣饰即是永不褪色的华章。

说及此,不能不提她近日所钟——裕泰祥的旗袍。

老师傅原先是北京居定,后来落户此地,改动些样式,更新派些。

毕竟原俗虽好,难免有人会觉得有哈喇味。但到底是手艺精湛,十分得这里太太小姐们的意。

虽以她而言,少有正式场合需隆重到着旗袍以明志,但耐不住她喜欢。故衣柜里有了一壁的各色旗袍,闲时手指抚过每一寸衣饰,如同悬挂一室的幻梦,簇织出锦缎般柔滑的情丝。

她有过鸦青镶红玉扣的、羽缎衬林雁凫水的、香云纱扣珊瑚珠的……

也曾有过一匹手绘正绢的旗袍,藕合色着浅金的纹路,绘着八重樱,如绯红的一郁轻云,直扑上人的腮边,衬的人好颜色。

陆铭樟曾以这件入过画,后来分开,想也是不存了。现如今还是颜色沉静的更可心些。

寻觅得宜的旗袍如寻觅爱人,失之毫厘,意蕴相差何止千里。

这间裕泰祥是偶然得遇,窄小一间门楣,在拥挤的一条长弄里不很起眼。进得里堂去,上世纪的烟尘裹挟着留声机里暗昧的乐声扑面而来——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悠悠晃晃的慵懒调子,好像整间寓所都浮在乐声里,人也周身发懒,如堕梦境。

燃着壁灯的四角陈列了乌木相框,里头是着旗袍女子的黑白照片。制式精良、气度傲人,眼神一径那么睥睨着。

室内一应陈设十分古简,黄花梨圈椅笼着一方茶桌,一鼎墨玉兽首熏炉袅袅升起蓝烟,一室清净而润泽。老旧的物件大多或精致或玲珑,纤尘不染,凝着旧年的温度,是积年的底蕴。

前厅并不深阔,却因无琐屑杂陈,故而十分整肃。只靠月窗的一旁立着一领未完工的旗袍,其工脚里衬、色样行针,已见得师傅手底下的功力。

待要上前去细看,从里间行出一人,使她讶然住了脚步。

男人年轻,一袭墨色长衫,眉目舒朗,身姿轩然。手里端拿着一方墨,看见碧柯,轻放在木几上。

“您好,是取衣还是定制?”

声音切进耳房,有熨帖的力度。

她还微愣,对方已经沏了茶来递上。

茶香袅袅,扑上眼睫,凝结而成的水雾湿气盈盈欲滴,仿若泪落。

碧柯艰难收回探在对方身上的目光,自觉喉咙干涩,清了清嗓子仍然微哑。

“定制,早前预约了的。”

杯子递进手里,还觉不足,紧握了几分。攥住的手心烙出晕红的印,火辣辣的疼。

“是这样,我父亲有事出门了,我先替你量尺寸。”

察觉女客情绪的波动,他停顿地看她一眼,以为她介意是他接手,又道,“或者可以等家父回来再通知您。”

“不必。”

碧柯露出一纹浅笑,手指就势拢起一把长发,露出纤幼的背颈和优美的蝴蝶骨。

“早点留下尺寸也方便你们制版,我好少等些日子。”

撩起的发丝刮蹭到对方的下颌、脸颊,他的身形显然紧绷了一瞬,很快又如常地去取用具。

等人转过身去,碧柯才追去一缕视线,飞去眼底隐秘的笑意。食指扬起杯子送至唇边,轻轻一抿,留下月牙形朱红的印记。

“还没有请教你姓名?”趁着他软尺丈量的间隙,略去心里不切实的期许,轻问。

恰此时他的手指凉凉地轻触在两肩,身躯微沉,声音犹在耳畔——

“我叫林宗楠。”

这几个字由舌尖打转而过,又如碧水游丝淌进耳廓,过电一般。她轻轻一个激灵,背后寒毛渐竖。

林宗楠定然察觉,恍惚间一声轻笑,说:“放轻松,否则尺寸会失准。”说着手下松松一按,将她僵挺的肩背压下。

碧柯这才意识到自他接近,就全身心绷直,不觉微窘。晕红一路烧进锁骨下,像胭脂揉开了的嫩粉色。

待衣领袖长等皆丈量过一轮后,她才留意到他不知何时架了副金丝边眼镜,正垂目记录数字。软尺搭在他肘弯处,随着执笔的手缓缓颤动。

一时看住了,只有留声机里上世纪的音乐声脉脉流动,半晌不得人语。黄昏一线斜晖泼洒室内,陈设人物皆镀上一层浅金,很有上世纪复古的余韵。

林宗楠用食指推一方眼镜,锐光一闪而过,眼神寻过来却是温润。

“陈小姐,尺寸我已经替你录入了,料子和制式我看您上次还未完全确定。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和我说。”

碧柯重整理好披肩,想了想又道,“我还是想按你们家京派旗袍的规矩来,不必新派改良。盘扣尽可能用红玉或珊瑚珠的,不过是否好搭配还是看你们,我只是说说我的愿想。”

“好。”林宗楠笑应她,他话不多,介于谦和与疏冷之间。可他的眼神却始终凝着你,瞳孔深深。这样的凝注,会让人有被珍重看待的错觉。

拣选料子的时候费了些时候,选择多而切,就难以抉择。

她是削肩、鹅蛋脸的古典式美人。下颌尖俏、肌肤暖玉似的,属于瘦不见骨、丰不肥腴那一类。老师傅眼睛毒,第一眼见她,就拎出一件样衣递过去。

那紧收的腰身,恰到好处地衬出丰婉的仪态。如同金瓶里一枝晚香玉,婀娜风姿,不胜妩媚。

更兼有一段粉白的颈,在锁骨下处添了一粒朱砂痣。那鲜活的意象,引逗得人不自觉想去注目这样禁忌的美感。

所以前次老师傅嘱她,礼服裙尽可以展露肩背,然而旗袍这样纤窄的就需收着来,脚背上长一寸就是一份庄重。

越是体态艳丽,越发要收敛锋芒,太过紧俏有轻浮之嫌。

于是这料子花案究竟是素淡或是深浓,就让她挑花了眼。到底还是林宗楠看不过,从里间捧出一匹香云纱的藏青蓝料子,灯光下幽蓝如一泓月光下的深潭,越发显出暗线绣着的云鹤图案深邃。

陈碧柯立时就驻了眼目,将手边不定的几匹都放下了,人上了前去细瞧。林宗楠将布匹展开,搭在她肩上在镜前细瞧是否合宜。

碧柯身量算是高挑了,在他身前仍是低婉,鬓发擦住男人侧颈,交睫转盼间两人的距离颇近。眼风过去镜子里一瞥,见两人都有些晕红上脸,便不自在地从镜前退开了。

站着又寒暄了几句,定了这料子。临离去前那杯残茶搁在木桌上,朱红明艳。林宗楠留心到,深看她一眼,似笑非笑。

回至家中,碧柯仍掩不住心口的跳动,双手去攥住,却抖动也传遍全身,连头发丝也见得着在微微颤抖——

扑通——扑通——

那个人像林宗楠,但两人又全不似。

林宗楠要更理性主义,穿长衫戴眼镜的他极斯文,眼睛里像盛着湖光。

而陆铭樟无疑是锋芒毕露,甚而是傲气的。像锐利的刀,粹出的光伤人伤己。

却实实在在叫人恍惚,垂首时不觉紧抿的唇,眼尾轻扬的弧度以及相互探寻的光和热。

她沉迷的同时,也觉得自己恶劣,讨人厌憎。可是人之私心却又按捺不住,若达到她预设的那一点,便觉出一丝小小得逞的快乐。

预约时她留过联络方式,留待旗袍的取录。若是他人有意,不必费心就能联系到,然而等了几天,连简讯也无。

想着想着竟十分羞赧,整张脸蹭进被褥里,双脚不住地搓摩,那一床褥子褶皱地不像样,如她思绪一般纷乱。

一瞬间,林宗楠最后那一抹似笑非笑的眼神就像烙进她心口,只觉自己被人看了个底儿掉,浑身都火烫起来。

晚上有宴请,是和新的同事,不得不去。于是重去收拾自己,梳开一蓬卷曲的长发,选了保守些的蟹壳青衬裙。

裙裾一直漫到脚背上,走起路来蹭的酥酥麻痒。唇妆却艳丽,扣起一只珐琅彩釉镯子,自觉齐整妥帖,安心出门去了。

地方不难寻,不费工夫就抵达。

吃的是日餐,言谈间客客气气的,什么都说,却又似乎什么都未触及。和不太相熟的人吃饭总是这样的,礼貌得有些隔膜。

吃什么也有讲究,火锅这种共享餐制是不适宜的,中餐似乎又平常了些。日餐清简精致,用餐氛围和缓,似乎是不二选择。

唯独是——经不住饿。

碧柯此时身处长街,灯火辉煌的烟火盛处,心里只这一个想法。

喝了些清酒,唇舌间微微发苦,胃里空落落的没实物感。想吃街边阿嬷的蚵仔煎、松鱼仔……

“远不如吃着烧烤喝着啤酒啊……”她喃喃。

夜色里的宵夜摊笼着晕黄色的暖光,炸着的鱼丸,滚油里“滋滋”地翻滚着,白胖的丸子渐渐焦黄,持勺一捞,淋上甜辣酱料,隔老远就闻得见香气。

炭烧烤架上烙着蔬菜生肉,剪刀咔咔剪开一堆中翅,铁钎穿中一溜,架在炭火上“滋滋”翻烤并刷涂酱汁,肉不必太枯,洒上孜然辣椒面,成了。

关东煮、八爪鱼烩年糕、铁板豆腐、烤猪蹄、蒸糕、炝土豆、红豆饼、爱玉冰……

桩桩件件都让人垂涎不已,从前读书时常和陆铭樟在此处游荡,烟火气几乎熏得她眼尾湿红,却还是一直走下去,不肯回头。

“陈小姐……?”

与人擦肩而过的瞬间,略带疑惑的一把嗓音散在风里,按理说人声喧哗至此,是不容易听见这样一声的,但她对这声音极度敏感,丝丝缕缕钻入她的意识里。

回眸的一瞬间,眼睛是璨亮的,映着他一个人的脸,期许的、复杂的、痛楚的……漫天的星辉都落在里面,盛满了盈盈的光,几乎要溢出来。

直到从纷繁的回忆中拨开一条生路,惊见是林宗楠,才轻轻松开了一口气,悲感交加近乎恍惚失礼。

“你怎么在这里?”她整理好思绪,看见他,实在也是惊喜的。

“我见个老朋友……刚才还怕是错认了人。”对方轻松笑着,眼神触到她润红的眼眶,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衬衫纽扣松开了几粒,不同于那日的温文,显见得是随性多了。

“我是有点饿了,出来找吃的。”她手指晃着手包上的穗子,漫不经心的,却因为他的出现,平顺了许多。仿佛他是一剂药,至于是饮鸩止渴还是自欺欺人,已难以抗拒了。

林宗楠闻言轻笑一声,“走吧,我知道有家店不错。”

于是一道走,他步子大,照顾着她的速度,走的慢慢悠悠。稍微落她半步,在侧后方状似不经意地替她挡着过往拥挤的行人。

他领着她越走越僻静,人声远远地传过来,灯火的辉煌映在辽远的天幕上,是微红的底泛着苍黑,路傍丛深处草虫嘶鸣,有不太真切的虚幻感。

他们一路闲谈,过巷尾时灯火人烟已经阑珊。林宗楠却忽然停步低首,气息熨上她的发心,声音低沉沉的如同鸣琴。

“陈小姐戒心这样低,不怕我是坏人?”

她知道他注视着她,抬头抬得缓缓的,疑心会撞到他的下颌,然而也没有。他的眼神湿润温沉,如同麋鹿俯首汲水,清泠泠可见底。拥有这双眉眼的人,她是不惧的。

于是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字地,说与他,“你不会的。”

她信他。这想法刹然迸溅在脑海里,撞击激烈。她细细地发着颤栗,兴奋而彷徨,手指紧紧攥住衣裙,掐出虬结的纹路。

只见过两次面的人,她这样坦荡地笃定为人,究竟是因为林宗楠本人,还是因为他们相似的容貌,使她全然放下戒心?

然而等不及想太多,她猝不及防地撞见这样的笑意——

从未见过的那一类,眉梢眼角俱是暖意,清风入怀,晖晖如朝霞举。

这是今夜,她所能忆想到的最难以忘怀的场景。

夜风中有蜜糖般黏稠的介质,耳朵里听见沙沙的响,像溪水涨满的流淌声,也像蚕食桑叶,一种充溢的快乐填满胸腔。

“走吧,不远了。”

她听见他说话,嗓音松快,含着熟稔的笑意。落在耳朵里,像隔了很远才传过来,可是踏踏实实是他。

他将她领到巷尾的一家店,日式风格的布幔,隐隐透出里头昏昏的光,蛮旧式做派,但不像是他这样的人会来的。

他笑着接过她疑惑的目光,拉开推拉门,顺手抵在门框顶上,防她撞到头。手扶着她的背轻轻一拍,“进去看看,你会喜欢的。”

微弓着腰走进,不是多敞亮的地方——

窄窄的四方台,十数个木凳子排开。灯火远不够彻亮,而是昏濛濛的,看东西都像笼着一层纱。

却实在干净,木质的桌台凳子干燥整肃,一点点幽微的演歌调子沉淀在室内,浮浮荡荡如身处舟中。

她惊喜地看他,却正撞进他的眼神里,像是一直等着她的视线,密密匝匝地网住了。

她轻一咬唇,有点不能招架似的噙着笑意避开。正巧此时柜台里闪出一个身影,沧桑的声音回荡出来,杂着爽朗的笑意。

“这么晚把人小姑娘带这来,你不道义啊。”

这是个年长些的男人,身形清癯,穿着宽博的黑色长衣,袖子高挽,蓄长的发在脑后束起,不觉怪异,反而平添江湖气。

林宗楠似乎和他很相熟,自在取过洁净茶具,替她斟茶,笑的洒然。

“你别多话,等着你的手艺呢,别砸了招牌。”

一面又离得近些问碧柯,“喜欢吃烤竹荚鱼吗?”声音放低下来,烫着她耳轮,隔外显得两人亲近。

碧柯当着别人的面,不知怎的有些坐立不安。

“喜欢。”

说出两个字就觉得脸烫起来,于是不往下说了。

老板自向里头准备,偶尔打趣几句,气氛舒缓,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像和几个多年的老友相聚,自在非常。

林宗楠看出她不排斥这里,神情也放松下来。

过了半晌,老板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汤汁浓郁,杂陈着切成两半的糖心蛋和吸饱了汤汁的香菇,洒了一层细细的海苔粉,牛肉排开架势,青菜碧绿。

“小姑娘的竹荚鱼也好了。”盛着鱼的长条碟子递过来,在桌面上擦出清脆的响。

只有一份,碧柯下意识看向林宗楠,老板自自然然接过来道,“我是专做给你的,不用理他。”

林宗楠笑着将碟子推到她的方向,“吃吧,都是你的。”

碧柯扶着面碗,兴许是热气熏蒸的缘故,眼前不觉就雾蒙蒙起来,喉咙里像哽着万千句话,此时一句也说不出口。

拉面很好味,食材新鲜,面条劲道弹牙,骨汤熬制的汤头鲜浓滑口。而深夜由这一碗面生发出的暖意,才是最值得珍视的。

她吃的干净,舌头也几乎吞掉了,老板满意地端给她一杯酒,被林宗楠一手挡下拿到自己面前,笑睨对方一眼。

“她不能喝酒。”

老板戏谑地瞧着他将那杯她的酒喝尽,几人又就着鱼生喝着清酒闲聊起来,甚至随着三味线咿咿呀呀的弦音和声低吟,简直有魏晋名士的放旷不羁。

碧柯满足地吃她独份的烤竹荚鱼,不太插口,她享受隐藏在平和的氛围背后,体味每一寸时光维度里的波动,做游离的旁观者。

也是夜深了,从店里离开时,老板递给她鼓囊囊的一个牛皮纸包,“给你带回家吃。”

她一时间哭笑不得,是今晚她吃的太多么?都当她是奶娃娃,不能喝酒不算,吃完了还得兜着走。

不知该不该推却,下意识就去瞧林宗楠,老板看在眼里,不由分说往林宗楠怀里一塞,“见面礼啊,你替她收了。”说罢帘子一掀就进去了。

林宗楠噙着笑将纸袋收在手里,“我先替你拿着。”陈碧柯则为着那句“见面礼”愣了愣,想是朋友间打趣,倒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脸微微发红,好在夜里也看不真切。

正一同往巷外走着,却有几人正往这个方向来,碧柯回头看,是进店的方向。

林宗楠注意到,向她解释,“他的店到这时候,才是真正活过来。”

碧柯认同地点点头,此时月色湛然,四周晕着黯黯的薄云,青溶溶的。路傍湖中的绿叶沙沙拂动,清风送爽,周身泠然。

“很晚了,我送一送你。”

两人是并肩走的,隔着一臂的距离,林宗楠提起那件旗袍,说还有几日。

碧柯一边听着一边将手包换了个方位,手肘就蹭到他的,不曾撞的他怎样,自己脚下却是一崴,幸而他眼疾手快托着她的臂扶稳了。

碧柯屏着的呼吸这才幽幽透出一口气来,自己也噙着劫后余生的笑,惊吓后反而较刚才活泼,“好险啊,差点跌倒……”

林宗楠等她站稳才放开手,忽然发现她手臂上赫然现出几道红痕,许是方才事出突然,男人的手劲毕竟重,这才留下来的。

他歉然地看她,碧柯不待他开口就直摆手,“不痛,真的,要是摔一跤可比这严重多了。”

他依然蹙着眉,眼神里有微微的懊恼。碧柯看着不自觉伸出手想去抚平淡淡褶皱,指尖触上的瞬间,两人俱是一震,眼神如丝般胶着在一起。

他的眼神深邃如渊,直看得她羞赧地欲避开,才低笑一声,嗓音沙沙地如低沉的大提琴,闻之酥酥将醉。

“你放心。”

碧柯偏开头轻笑,声音在唇齿间含混不清。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欲将手抽回,却不及他快,被握在手心里,像环住一只鸟雀。

之后的路程,俩人闲语少多了,可是竟不觉得僵,夜色越发浓重,露水上身,一层层脉脉的水流声淹淹的,意识像融合在一起,听得见彼此心里会心的微笑似的。

陈碧柯回到寓所,旋开壁灯后弯身换鞋。一手搭在门框上,一手去解扣环。眼睛瞄到手臂上的红痕,顿了顿,忍不住弯了眉眼。

好容易换下了,赤着脚走进卧室,将自己摊在床上,空落落地盯着一处,眼前混沌的一片绿意。看了好久才凝神过来,原来是她的湖绿暗花墙纸。

她又猛然坐起,头发乱蓬蓬地散在脸上,妆台上的镜子映出她的影——

眼睛里有幽微的深邃期许,嘴唇轻启,贝齿去轻轻啮咬下唇,细密的、放纵的,像含苞欲放的小妖精,有点坏、有点媚,却又懵懂。

并不全然的娇娆,却正是这一段天然妙目,才越加惑人心智。

她捧住自己的颈,像掐着一茎嫩枝,去抚触动脉的经络,一遍又一遍,心里已想好明天穿的衣服。

他们明天也约定出去坐坐喝茶。

眼前不觉浮现出他湛然挺秀的眉眼,她的脸又火烫起来,抚着脸蹭进褥子深处,捂出涔涔的细汗。

她想起那日初见,在离去时有意无意地扶着桌子,轻轻触到他的手指,稍纵即逝。即便如此,心里也如同鼓着酸甜的泡泡,一个一个绽裂,却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心思。

压抑到极致的思念,竟成了病态的私有的一种快乐——

隐秘的、愉悦的、腐坏的。

她已分不清孰对孰错,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诸事凭伊去罢。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天在裕泰祥的下午,深幽浮荡的调子——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

新月将圆,此时溶溶的月色洒在褥子上,一只熟睡的手腕搭过来,露出一段冻腻的玉白色。红痕淡下去,想是岁月流逝,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月色这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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