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酌山花开 | 春山可望

春风沉醉的一个下午,柳姑娘走进酒坊大门,穿着一套紫色毛绒绒的睡衣,头发随意拢在后面,用发夹夹住,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没洗脸没梳头。她走进酒坊说的第一句话是:“这里有酒对吧?给我来两瓶,我要坐在这里喝。”

我和眼儿坐在亭子里剪辑视频,见到她走进来,也只是淡淡打了一个招呼,没想她说要喝酒,我起身去取酒。

我去取酒时,她问眼儿:“我想参观一下院子,可以吗?”

眼儿说:“可以,你可以随便看看。”

她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走到亭子里坐下来,坐在我和眼儿对面。我已经把酒放在桌上了,她熟练的打开酒瓶,给自己倒满酒,很自在地小酌起来。我和眼儿继续讨论视频文案,三个人都很自在,并没有尬住。

柳姑娘小酌几杯之后,她缓缓说道:“我听说了牧鸯的故事,听隔壁民宿老板说你是个不婚主义,就立马跑过来认识了。刚才看到你们书架上的书,对我胃口,我知道我来对了。”

随后,她介绍自己:“我住在隔壁的民宿,刚从英国留学回来,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写论文,我舅舅推荐我来这里的。”

后来柳姑娘的舅舅也来酒坊参观过一次,他对我说:“我外甥女她那个人怪得很,屋里的人她和谁都说不来,和你又说得来。她从你这里回去后,和我说,‘舅舅,你做什么都不靠谱,唯独推荐了住的地方蛮好,让我我遇见了牧鸯。’”

我笑,年轻一代和长辈有代沟是正常的。回想柳姑娘来的那天下午,她坐在院子里,喝完一整瓶红米酿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天晚上她又来酒坊,我们坐在亭子上煮茶,闲聊岁月。她约我第二天清晨去爬山看日出,我答应了。我好久没有兴致勃勃地起早去爬山看日出了,应约看日出,大概是我这一整年唯一一次规行矩步的日子之下的意外闲笔。

因前一天晚上喝了一些酒,第二天早晨5点半起床,去八角寨,坐在车上,我晕得厉害,或许是胃里残留的酒精作怪,整个人像烂泥巴一样,摊在车后座上,横竖不舒服。好不容易捱到八角寨门口,天还未亮,大门紧闭。我下车后找了个台阶坐下,实在难受得厉害。柳姑娘见景区大门没开,又听到大门内有人讲话,便大声喊开门,要爬山看日出。

喊了好一会儿,里面的人才姗姗来迟把门打开。我在一旁坐了一会儿,清爽多了。在大门口,还遇见两位邵阳来的女生,年纪约莫和柳姑娘一般大。我们结伴同行,一同上了山。那天是一个阴天,去之前的头一天晚上,柳姑娘约我的时候,我知道天气不佳,不会看到日出。我还是愿意去,愿意去是为成全,只为有情皆满愿。

柳姑娘在离开山中的前一天,她又来酒坊,我正在忙。她在酒坊坐了一下午,独自看书饮酒。那天即便忙到脚不沾地,我还是留柳姑娘吃夜饭,她答应了,虽然中饭没吃的她,下午开始,便饿到前胸贴后背了,她还是很安静的在一旁看书,自得其乐。


暗夜里,我生起炉子煮了火锅,我们一起喝酒,聊了很多话题。爱情的,留学的,社会的。最后还是聊文学。毫不掩饰的聊到文学的老路上,像两朵盐水浸泡过的樱花,两块蒙尘的玻璃,聊文学是自我擦拭。为什么是樱花,不知道。因为染井吉野樱细小的花朵,淡粉渐白,特别明媚。

音箱里播放着《客从何处来》,一如既往地喜欢燕池歌词里的江湖深远,相遇简单,相守很难的顿悟。

那夜,她一人喝了三四瓶青梅酒,最后离去的时候,摇摇晃晃,她说:“牧鸯姐,以后如果你想去哪里旅行,你约我,我们一起去。”我说好。我送她回民宿,我搀扶着她踉踉跄跄地走在深夜的乡间小道上。

好多年前,我也这样,与萍水相逢的人讲故事,真诚而坦然,我喜欢柳姑娘,犹如我喜欢那时候的自己。与人讲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故事;陪你微醺,陪你粥可温,陪你立黄昏的情意绵绵,没有不敢许的承诺。讲着讲着,明亮的双眸雾气蒙蒙。

其实后来才真正体会到,“情非得已”、“身不由己”、“言不由衷”这些遗憾的词是怎么样的境况。就像从前我们听信过的那些誓言一样,惊艳又动人却转瞬即逝。因为人的情感是会流动的,爱意也会转移。所以,不必把所有人都请进生命里,渐行渐远渐无书是常态,珍惜当下即可。

回过头,春风沉醉的晚上,只听到燕池唱:“不辞而别的朋友,一见如故的路人,客往何处去?”

去往春中,春山可望。


牧鸯:从天气开始聊起。

牧鸯:今天天气很好。

柳姑娘:是啊。我觉得云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每一片云都有着不一样的心情。

牧鸯:我也喜欢看云。2018年我回到家乡做酒坊,酿完酒没事的时候,站在廊檐下,看屋后的山,被梅雨洗过的青山格外翠绿,像换了一身衣裳,真正是“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亦如是。”那是第三种绝色。

但,天气放晴的时候,再看屋后的山,又是另一番景象,想起的是: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柳姑娘:白云会让人心情变得很好,这是大自然给我们的馈赠,但是,就算是阴雨天,也有它独样的美。

牧鸯:我在北京工作了十多年,每当雨季的时候我十分怀念南方,怀念南方的下雨天。我说我要回南方去。北方的雨太平铺直叙,直勾勾扑面而来,像战马一样,冲撞到你身上。南方的雨很温润,春风细雨,润物细无声。

柳姑娘:所以,在不同地域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性格也是不同的。这都是天然的。

牧鸯:一方山水养育一方人。我有个做食材的朋友,他说过一句话,我很喜欢。他说:“我们不管走到哪里,我们的味蕾会顽固的提示着我们,故乡在哪里。”

就像你,从邵阳这个小山城去长沙念书,再去四川读大学,最后远渡重洋,去英国留学。但不管你走多远,在哪里,你的味蕾会告诉你,你是湖南人。我们是湘妹子,我们喜欢吃辣椒,无辣不欢。

柳姑娘:是的。尽管我们适应能力比较强,什么菜系都能接受,中西餐也没问题。走出去时间长了,以为自己的口味融合了所有,但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偏爱,会让身边的人震惊:你原来这么能吃辣。其实对于我们来说,这都是家常便饭。因为我们从小生活的环境,大家都是这么吃的。我们就没有觉得自己是特别能吃辣的。

我还发现湖湘人有一个非常大的特点,就是地域自豪感非常的强烈。不管我去四川也好,还是去国外也好,尤其是湖南人,对于家乡的名人、美食、风物如数家珍。你从他的话里话外,每一个字,说每一句话的语气、停顿都可以感受他对家乡非常地热爱。

牧鸯:说的好。家乡是我们的身后身。你这个本子很漂亮,是你的日记本吧?

柳姑娘:那是我的随笔,及一些摘抄。日记,不至于。写日记是我小时候干的事。

牧鸯:不是日记本,那就好。我可以看看吗?

柳姑娘:可以。有一些是随笔,有一些是我看书的摘抄。你翻的那页是我看芥川龙之介的书做的笔记。

牧鸯:我读一段?

柳姑娘:好啊。我经常会在本子上与另外一个人对话,这个人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它可以是世间万物。我会拟人化一些东西,我幻想着有一个人会满心期待地看我的东西。

牧鸯:我懂你的意思。和我写信一样,不一定要给谁看。以信件作为创作题材,能突破一些枷锁,与自己对话,会把内心深处想要表达的东西全部勾出来,会毫无遮拦的示弱,也会与读者拉进距离。

柳姑娘:我觉得文字它像一种穿越机器。他人在不同时机遇到我,都是不一样的。文字的记录可以让他看见过去的我,这是灵魂的一种相遇。

牧鸯:对。这段写的蛮好,是日常的记录。我读一下:

最近实在是有些懈怠了,忙着生活的同时,又不断给自己加固牢笼,像个自由的困兽。果然,一旦把思绪和一个人捆绑在一起,相不相爱倒是另说。但日常总会有很多七上八下,我不知道为什么选择这时候动笔报告近况……

牧鸯:你以前也写文章吧?

柳姑娘:小时候经常写,也发表过。

牧鸯:坚持写下去吧。听说,你马上要去旅行?你去旅行的时候,我们通信吧。

柳姑娘:好啊,好啊。我觉得。我特别喜欢旅行,走出去,能够认识到这个世界的多样性。我觉得这是因代码里面非常美好的一件事情。

牧鸯:在路上遇见不同的人,听别人的故事,就会体验到不同的人生。

我做酒坊这两年,对于文艺创作几乎为零。我的时间全部用在如何做好一款酒,及所有接待上面了。无止境地与人闲聊,于我而言一点好处也没有,对于我来说是消耗的。我需要沉淀下去,安静地生活。多阅读,不断输入,汲取营养。

你刚才说的旅行,我以前也常去旅行。我出版的其中一本书,就是我以前旅行时遇到的人和事。那时,我还称自己是一只随季风迁徙的候鸟,看一季接一季的花开,听一声紧一声的浪涛。

但现在的我只想做一棵树。我把自己比作一棵树,就在这里扎根,把根扎入大地深处,吸收养分,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柳姑娘:我可能还要一些时间吧。

牧鸯:今天你妈妈也过来了,你和你妈妈关系很好吧。

柳姑娘:我跟我妈就像好朋友一样相处。举个例子,我邀请好几位同学去我家玩,我喜欢其中一位,我妈看我的眼睛就知道,哪一个是我喜欢的人。她特门清。现在,我们就以成年人方式沟通,交流。我们家不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那种父母与孩子之间的身份、权利压制。其实我觉得这个东西不是我的成果,是得益于我父母对我的教育,我们家的家庭教育算是比较独树一帜的。

我从小就是被放养出去的,我爸妈也不会因为我的成绩浮动或不稳定会对我说教,但他们会从我的品格进行培养。比如说,我好吃懒做,不守信用,丢三落四等,他们会从这些方面,进行引导。

牧鸯:是从提升一个人的修养、气质和品格这些方面着手。你父母更注重你的三观塑造,审美教育。了不起的父母。

柳姑娘:是的。比如说用文字记录这件事。像我这一代人,用笔去记录生活的人没有那么多。我喜欢阅读,喜欢记录,都是受我爸的影响。我爸爸是作家出身,常阅读写作,我从小耳濡目染。我爸和我妈是有共同语言的,我们一家人在饭桌上吃饭,讨论的话题多面,可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是八卦,但更多的是文学作品或艺术层面的一些话题。他们会因为持不同观点各抒己见,发生争执也常有的事情,但那是积极向上的讨论。

比如说:我爸爸喜欢余秀华的诗,我妈妈就会觉得余秀华有一点哗众取宠了。他们两个讨论余秀华的诗,为此还吵了一架,说是吵架其实是争论,就诗歌本身进行讨论发生争执。当时我大概四五年级吧,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快过去十年了。我特别感谢我爸妈对我的教育及影响,使得我也养成很好的习惯。

牧鸯:你爸爸的思想还是比较前卫的,妈妈也有自己的格调,能各抒己见是最大的宽容。余秀华能收获那么多人喜欢,是因为她敢于打破她所处的环境,她在争取她作为人的权利,哪怕遍体鳞伤,头破血流。她的经历就如她写的诗一样:

我不能象她们一样,穿上高跟鞋,在明媚的阳光里读书,我只能在泥土里爬行。

柳姑娘:也是与我们从小的教育和环境有关系,一个人与自己不同时,会有很多误解和批判。在我们还没有是非观,在还没有完全独立的思想年岁的时候,只是人云亦云。如《轴心时代》,万物都有尺度。当下时代的痼疾——信仰缺失、价值混乱、暴力横行都基于这个。或许我们进入了另一个轴心时代了。

现在跟以往的任何一个时代不一样,他的信息是很杂揉化的。包括甚至每个国家的历史进程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还是要以宏观的历史观角度去看这个问题。

牧鸯:你觉得会越来越好吗?

柳姑娘:我们人类可以进步的维度很多。从科学、生物各种方面来说,人类本身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只是我们现在国家政策是这样,但是人类的文明都是往高处走的。大家都在说,历史倒退,经济倒退,我看也不见得,它是平衡的一个东西。

牧鸯:就像人,人在经历低谷时,不可能说是倒退了,对吧?

柳姑娘:是,经验和知识累积在那里,不能往后走的。

牧鸯:或许是在蓄积能量,等待下一次腾飞。不知道那个腾飞的点在哪里,不知道是哪一批人或哪部分人抓到这个机会?

柳姑娘:都在找风口吧。从历史的发展进程来说,它肯定是一直向前的。我觉得历史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科目。读懂历史,会抓到未来,未来一定是基于历史的,它是有一定的顺序和规律的。可能生命,就是一个周期,一个闭环吧。目前来看,我觉得我们还是依然可以有一些美好期待的。

我看《圆桌派》有一期讨论的话题是:人类的基因代码里面有没有爱?我相信一定是有爱的。有爱这个世界就一定会进步。爱是人和人之间的,也是人跟世界的。或者是万物和万物之间的,它一定是有充分的联系的。所以我觉得只要有爱在,就有进步的可能。

牧鸯:我也记得那期。尹烨说,没有科学的人文可能是愚昧的,但没有人文的科学必定是危险的。

柳姑娘:他说,如果生命是一组代码,我相信人类的代码当中有爱。我也相信。

牧鸯:你看,太阳落山了,云立马消散了。

柳姑娘:云是跟着太阳走的。

牧鸯:你在山里面住,这个感觉怎么样?

柳姑娘:我喜欢的。大自然是一种不确定的力量,有些人能感受得到,有些人感受不到。一旦感受到了,那种力量是无穷的。说到这,我想起苏轼,我喜欢苏轼的达观。

牧鸯:我们坐在十八罗汉的山下院里,想起的不应该陶渊明吗?(笑)

柳姑娘:不一样。可能我是一个稍微有点野心的人。陶渊明,他更多的是一种生活态度吧。在我看来是一种生活态度,可能每个人对待事物的看法不一样。陶渊明是一种最美好的向往。苏轼给我的感觉是,哲学的飘渺感。苏轼真的很厉害,是对于天地的顿悟感让我佩服。

牧鸯:有具体喜欢的作品吗?

柳姑娘:《赤壁赋》。那种豁达的宇宙观和人生观,乐观和随缘自适的状态,很喜欢。

牧: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江山无穷,风月长存。有机会我们也一起相约喝酒,不知东方之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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