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作一篇,略略览之。
01
她许未薿,耗尽自己一生的岁月恨了一个人,如荒废的野草,枝枝蔓蔓,生生不息。
当她十九岁时,成为了A大的大一新生。正是那日,这是她十九个年头第二次遇到他。
A大敞开校门,新生陆续走进校园里,手上拉着的行李箱,“咕噜咕噜”地转着,不见往后岁月的悄然逝去。
夏日,校园道路旁的一棵棵树木,满是知了喳喳地乱鸣。明媚阳光透过绿叶的罅隙,斑驳的碎影渗进窗子里,灿烂日光落在微风拂乱的书页上,落在刻满了青葱年少的课桌上,落在静倚窗前随心翻阅的少年的肩头上。
教室里,“安静一下。我是你们中文系的辅导员。”模样较之这些新生是个成熟稳重的,声音也是沉稳的,“由于刚开学,事情很多,你们的新生开学典礼得推迟几天,还有迎接新生的文艺晚会……”
“导员,不用军训啦?”讲台下一道欢快的声音冒出来,整个教室的气氛也变得热烈起来了。
“正好,跟你们讲一下。我们A大的军训呢,不像其他普通大学,在开学头几天就开始。我们这地区,一到大学开学季,就拼命地下雨,这两日是风暴来之前的晴天,过几天你们就能体会到了,而且这雨非得下个够才停,所以……”王平摸了摸尚且光滑的下巴,摇晃了一下脑袋,颇有几分认真的意思,“所以啊,这军训也得推迟。”
这意思分明就是该练还得练,逃不掉的!
令众多眼含希冀的学生叫苦不迭。
“好好好,咳咳。这个班还没有班长,先选个班长再说。”王平挥手示意安静后,迅速找个话题转移学生的注意力。
说罢,讲台底下一片安静。
许未薿没有多大心情,现下也就是无聊地摆弄着手中的签字笔,一绕一回于指尖旋转,略略一瞥,不带半分拖沓,可见平日里将大部分的时光浪费在此等地方了。
“导员,我毛遂自荐。”放眼一望,起身而立的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只见颀长的背影。
许未薿眉头一皱,心中倒有几分好奇。班长这职务,不止事情烦琐要人命,一个处理不好或是立场不恰当,最易遭人诟病。手里捧着烫手的山芋,谁不是赶紧推脱呢?
辅导员一听有人自愿担当班长职责,哪里能不愿意啊?说:“好!这位同学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
“余珄,玉字旁的珄。”余珄大大方方地转身面对同一系的伙伴,谦恭有礼地说。眼珠忽地一转,嘴角绽放笑意,略开玩笑道,“以后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余珄请你们多多指教。”
顿时,课堂上只余一片笑声。
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许未薿指尖的动作蓦然停滞,签字笔猝不及防地飞出去,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发出重重的声响,混夹在那一片笑声中。
02
翌日,索性也没有几节课,大多也都是自习,比较悠闲自在。课程结束后,许未薿垂眉绞着手指,闷闷不乐地晃到了操场。有携手共逛校园的情侣,有厮杀在球场的男生,有散步在跑道的女孩子。
出神之际,不知是谁故意戏弄她,拍了她左肩膀后立即闪到她的右手方,害她转了两次脑袋才抓到罪魁祸首――江以卿。
“喂,你不会被吓到了吧!”江以卿笑着露出了小虎牙,然后仗着身高的优势,伸出他宽大的手掌摸了摸许未薿的小脑袋。
许未薿还未回答,一记篮球从空中甩过来,不过一瞬就被江以卿一手挡掉。
许未薿歪着脑袋蹙眉道:“江以卿,你无不无聊啊?”
“诶,小爷我是看你一个人在这晃晃悠悠的,过来看看你。”江以卿单手搂着许未薿的肩膀,豪气万丈地开口,不带分毫的尴尬。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玩。”许未薿掀起眼皮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江以卿。
“谁欺负你了?跟小爷说,小爷替你去揍他。”江以卿义愤填膺道,顺带着挥了挥他的拳头。
许未薿抱臂看着江以卿,目光就像看一个傻子一般,却漫不经心地说:“拜托,我只是心情不好,哪有什么人欺负我?”
“我这不是关心你?算了,心情不好跟小爷走,大中午的,小爷带你去食堂大吃一顿。”江以卿不等许未薿回答,直接拖着她的手臂往食堂方向走去,嘴里还不停地唠叨,“我跟你说啊,A大的食堂我早就看过了,饭菜是合你胃口的。等会我给你买你最喜欢吃的辣子鸡丁,糖醋排骨,酸辣土豆丝……”
食堂里,人潮拥挤。江以卿和许未薿两人各端了一个能放菜盘的长盒,只稍稍片刻,两人手中长盒中放的饭菜简直不能用丰盛来形容。
许未薿看着手中捧着的长盒,认认真真地想着,应该再点一杯汤,免得吃多了不消化。
正要往售汤处走去,不经意的一瞥,一抹熟悉的身影,长身玉立。
许未薿心中微微一颤,怔怔地停下了步伐,使得小心翼翼走在她后面端长盒的江以卿,差点撞到了许未薿。
“未薿,怎么突然停下来了。小爷我差点就撞上你了,小爷的饭菜,幸好,幸好!”江以卿作势看着他的宝贝饭菜,开玩笑地说。
许未薿稍愣半刻后,霍然转身,嘴角僵硬地挤出一抹笑容,说:“江以卿,我、我突然想起还有一道菜,我现在特别想吃,就是……就是那道西红柿炒鸡蛋。”
还没说完,许未薿便慌慌张张地大步离去。
“咦?你从来都不喜欢吃那道菜啊!未薿,走那么快,等等小爷我。”江以卿皱眉不解地喊着。
许未薿低头看着那一份食堂大师傅舀出来的一盘西红柿炒鸡蛋,黯然神伤。
她从前是极为喜欢的。可当她第一次尝试炒这份菜时,不懂如何更好地将西红柿切成饱满色泽的一片片;不懂磕破鸡蛋后,加一小勺温水,再兑上三滴料酒,鸡蛋炒出来后会更加鲜亮美味;不懂在鸡蛋与西红柿滑入锅中,洒入的盐少许,盐是几何?添入的水少许,水又是几何?
她差点烧了厨房做出来的西红柿炒鸡蛋,鸡蛋勉强入口,而那西红柿,她尝了一小口,只觉酸得甚是厉害。酸得辛辣,酸得呛了肺腑,酸得一江雾气盈眶。
从那之后,她再也不尝那道菜,再也不想遇到那个当年酸得如西红柿一般的人。
许是冥冥之中,那一抹长身而立的身影,忽而回首,眸色复杂。
“余珄,瞧什么呢?” 旁边站着的一个朋友顺着他的目光问着。
“没什么,只是觉得……似曾相识。”余珄颔首淡淡地回答。只是那四个字,婉转于唇齿之间,不过一声淡淡的叹息。
03
第三日的清晨,宿舍里。
阳光铺洒在床前,许未薿眼神惺忪,枝桠上的鸟鸣啁啾,一点点沁入许未薿的耳朵里。
许未薿趿拉着拖鞋慢悠悠地走到阳台,抬首望着白云飘荡的蓝天,倏尔颔首苦笑,青葱岁月怎可回首?不过一场南柯。
今日的新生开学典礼,许未薿夹在众多女生之中,倒不显得引人注意。当然,最令新生大感兴趣的还是今晚的迎接新生晚会表演。
不多时,夜色沉沉,学生陆陆续续走进晚会表演大厅,座位选择并不拘束得过严,纪律安全是为首要。
刚进入的许未薿,望着这偌大的大厅,竟不知该选择坐哪了?
“未薿,这儿!这儿!”江以卿高声呼喊着,挥手示意傻呆在原地的许未薿。
许未薿听到有人喊她,四处一寻,看见是江以卿,便十分自然地挥手,遂挤入人群中,向江以卿的方向走去。
在许未薿挤入人潮中后,与辅导员聊天的余珄恰巧走进大厅内。
“对了,这次班级人员你统计一下……”辅导员神色严肃却不失和蔼之态。
“好的,导员。这件事我这两天就做。”余珄谨慎地点头道,而后语气轻松地说,“导员,我先和朋友去落座了。”
辅导员点头,和善地笑着说:“你去吧。”
“欢迎大家来到迎接新生文艺晚会表演……”一对主持人慷慨激昂地开幕式演说。
随之便是热烈的鼓掌声。
舞台下的某排。
“许未薿,你能不能少吃点,快胖成猪了。”江以卿愤愤地说,他刚想拿点从校外买的爆米花吃,乍一低头,只见自己手中的爆米花桶,已然了了。再往他右手方瞧去,可不是都被许未薿给偷偷抢去了。
“你瞧漂亮的小姑娘跳舞,我吃爆米花,天经地义啊!”许未薿挺胸抬头,一副“我乃正气之人”的气势,分毫不见歪理的存在。
江以卿猛地凑近许未薿的脸庞,手臂枕在她的背倚上,眉一挑,戏谑道:“难不成你吃醋了?”
而此刻的许未薿,缩了缩身子,刚才那副气势已然大江东去。但许未薿凭着“威武不能屈”的信念,朝江以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黑眼珠子都没有的。
“我嘛,吃,当然吃。”许未薿翻完白眼后,眼珠子溜溜地一转,故意顺着江以卿的想法走。
江以卿听完果然得意不已,仰头便是哈哈大笑。刚要低头,一桶爆米花全砸进江以卿的嘴巴里、鼻子里,样子好不狼狈!
“哈哈哈,江以卿,爆米花全给你吃。”许未薿瞧着江以卿的狼狈样,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着。
“……”江以卿扒拉掉粘在脸上的爆米花,怒视着许未薿,“好你个许未薿,皮痒了是吧!”
“啊啊啊!不跟你闹了,我要看表演了。”许未薿正襟危坐,佯装一派认真模样。
“……”江以卿斜眼瞟了许未薿一记白眼,到底是谁先开始闹的。
04
舞台上,“锵锵锵……”没想到这晚会表演竟然有唱戏曲的,那副念唱作打的模样是个有板有眼的。
虽说这京剧是国粹文化,偏偏许未薿对此兴趣尔尔,甚至到达了一种一听就犯困的境界。
江以卿偏头托腮静静地看着打盹的许未薿,仰靠在椅背上,双眼半寐,小脑袋摇摇晃晃的,频频作小鸟啄米般点头。
“这样子睡觉会落枕的,枕在小爷的肩膀上,看在你是小爷的……”江以卿伸手拢了拢许未薿鬓角处懒散的发丝,轻声地哄着,他的睫毛扑棱一闪,眼神晦涩不明,语气颇是温和,“青梅份上。”
江以卿扶着许未薿的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绕弄着许未薿额前的碎发,见她唇角沾上了刚刚玩闹的爆米花粒,拇指微抚,轻轻拭去。
不经意的一抬眼,远远一瞥,斜对方处,江以卿只见一双眉眼紧紧盯着他怀中的许未薿。
江以卿嘴角一抿,又稍稍勾起,坏心眼地一笑,拇指轻轻按在许未薿的唇上,低头一口吻向她。
定定一瞧,那斜对方处的某个人,是余珄。
原来啊,这余珄离许未薿的距离,也就隔了两排的斜对方,视野刚好能清楚地看到许未薿和江以卿。
此刻的余珄,乍听到“许未薿”的姓名,视线一转声音的来源,忽得目睹了许未薿与江以卿的打情骂俏,以及江以卿的小捉弄。
余珄蹙着好看的眉,紧抿着双唇,按在椅子扶手的修长十指,骨节泛白,青筋微露。
他从未想到,会于这种时刻这般境地遇见她。
终于,晚会表演接近尾声,在热烈的掌声中圆满地结束了。
又是阳光灿烂的一日,只不过柔白的云朵漫布,似有“鱼鳞”之状,连从树叶里窜出来的风儿,也比昨两日的疏狂放纵。
教室里。
“大家安静一下,我待会发几张表格,大家根据上面的内容来填写。”余珄站在讲台上,敲了敲讲台桌子。
说罢,几张表格便发了下去。班级里的大部分同学由于好奇心作祟,外加上课堂气氛不像高中那般严苛,便纷纷张望讨论。
而许未薿,从开学见到余珄后,这几日都是刻意坐在班级后排,企图降低存在感。
可万万没想到,就在此时,余珄步履从容地向她走去,一步一步,一分一秒,似是穿越了大半个世界。
如果可以的话,许未薿恐怕都要把头埋进课桌里了。
“你,到现在还没有认出我吗,许未薿?”余珄倚着课桌俯身靠近许未薿,哑着嗓子,一字一字缓缓说道。
埋头的许未薿自然看不到余珄此刻的表情如何,只是感觉耳边的声音除了低沉,似乎有几分掩饰的怒气。
“怎么会不认识?”许未薿开口,面上却强颜欢笑。
余珄默默不语,可表情愈发冷峻,刚又往前附身二寸,身后便传来一声喊叫“班长,表格这里怎么写”,余珄回首一眼,弯着身子凑到许未薿鼻尖,四目相对,说:“自习结束了,等我。”又顿了顿说,“我想,我们该谈谈。”
余珄起身便往来处走去。
许未薿回过神来,猛拍胸口,哀叹一声“狭路相逢啊”,这最后的勇者她可做不到。所以,最后她采取的战略政策便是,能躲就溜。
铃声一响,自习一结束,许未薿凭着放假如脱缰的野马般的速度,夺起书包慌乱逃走,不带走一丝天边的云朵。
05
接连几日,果真如辅导员所言,这地方,简直不辜负“江南水乡”之称。
正在听课的许未薿,望了望窗外,南风轻狂,树木疏斜,从清晨的蒙蒙细雨至此时已是滂沱大雨。灰扑扑的云朵,大风呼啸而过,吹得云朵颜色晕染广阔天空。
而在这大雨倾盆的几日,却有些余珄对许未薿穷追猛打的小片段。
占座位时,许未薿刚踏进教室,余光悄悄一扫,瞄到余珄坐在她平常坐的位置。
余珄似是感觉到许未薿的目光,掀起眼皮,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许未薿一愣,立即闪了身子到人群较多的地方落座。
还有去食堂的路上,“许未薿,你站住。”余珄半路拦截。
“啊?是余珄同学啊。”许未薿吓得往后一退,嘴上说得跟唠家常一样,眼神却东张西望,忽见一人影掠过身边,急中生智,拽着那人疾走而去,还不忘回头和颜悦色地跟余珄说,“那啥,我跟同学约好了一起吃饭,我就先走了,拜拜。”
还未说完,许未薿慌忙离去,只留余珄于茫茫人群中无奈地望了望那逐渐消逝的背影。
“唉唉唉,同学,我不认识你。”被拽来的那人奇怪地看着许未薿,在许未薿道过歉后,那人临走时还不忘嘟囔一句,“神经病啊。”
吃完饭后回到宿舍,许未薿整个人如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无力地瘫在床上,闭着眼睛苦想,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她只是不想看见他,他的种种所有,都在告诉她内心不忍揭开的过往。
她从一个小镇姑娘,经历了多少人情世故和波折,变成了一个适应大城市生活的平凡女孩。
她的心,不如当初那般勇敢无畏以至愚蠢的境地。她,爱不起。
就这样,一直到了开始军训的日子,天空明朗,云朵柔柔,树影婆娑,一派夏日好风光。
操场上,乱哄哄的大一学生,陆陆续续地朝着教官的方向晃去。
“一字排开!男女分开,按个头来排!”教官严厉地喊。
按照个头来排的话,许未薿这刚好一米六的身高不得不站在女生队的首排,而余珄则是站在男生队的最后一排。
正是如此,许未薿好奇地看着其他系。
忽然瞥见隔壁队伍里有人背着手跟人打招呼,许未薿蹙眉,这打招呼的方向好像是她这里。再抬头一看,江以卿那小子趁着教官转身的瞬间偷偷跟她打招呼,还不忘露出一张坏坏的笑脸。
许未薿朝江以卿翻了一个白眼,脑海里一闪而过一个念头,便悄悄地用手跟他指了一个方向,正是大食堂的方向。
江以卿眯眼笑着回了许未薿一个ok的手势,便在教官杀死人的眼神里装模作样站直身子。
而那后排的余珄在许未薿朝着隔壁系的教官和男生队伍里看的时候,就已恼火不已。
跟上次晚会表演不同的是,余珄清清楚楚地看到许未薿和那个男生热情地互动。
余珄往许未薿指的方向一看,拳头攥紧,忍住想要揍人的冲动,食堂,又是食堂,她到底想躲他多久。
不等教官开始训练,天空忽作颜色,灰暗阴霾,泼墨大雨倾斜而来。
教官挥手示意回教室,众人皆奔跑而去。
互见雨中一高高瘦瘦的身影,拽着一身材娇小的手腕往一避雨处而跑,而后面一人却蓦然停步。
“余珄,你放开!你拽着我干嘛?”被余珄拽着手腕的许未薿,挣扎地呐喊,完全不顾什么淑不淑女的形象。
余珄将她拖到避雨处,只是抓住许未薿的手,举到她耳畔。
雨水漫过余珄的发丝,滴落在他的脸颊两处,眼眶隐隐泛红,他攀在她肩膀,哽咽地说,“许未薿,你到底还要躲我到何时?”
许未薿一愣,看向天边灰扑扑的云朵,突然无力,就像曾羡慕紫薇花开的时候,最后看着它从繁花绽放到朵朵枯竭,说:“余珄,这样对我们都好,回不去的终究回不去。”
余珄将身子埋向她的肩膀,发狠般地咬住她的肩膀,后凑近她耳畔,粗哑着嗓子说:“我偏不!”
许未薿咬着唇,忍着肩膀的疼痛别过脸,说:“没用的,余珄。以后,你我就如陌生人。”
余珄伸手抚摸着许未薿的脸庞,指间摩挲着她的唇她的嘴角,一点点地亲吻,碾转于她的唇上,将她的挣扎声淹没在大雨中,湮没在他口中的“不可能”里。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男声突兀袭来,却有几分冷意。
许未薿连忙使劲推开余珄,却不知道该对那人说什么,只低头不语。
“是你。”余珄舔了舔唇,虽有一副正经的气质,此时却有几分邪气。
“江以卿,你先离开,这是我跟他的事。”许未薿轻声地说,这一段往事,自此至终,她都没有告诉江以卿,也就除了这一段往事。
江以卿没有理许未薿的话,大步上前揪住余珄的衣领,狠狠地揍了余珄一拳,破口大骂:“混蛋!”
余珄也不是个软豆腐,摸了摸被揍的脸,呵呵一笑,握紧了拳头揍向江以卿。不多久,俩人你一招我一拳,激烈地厮打在一起。
许未薿揉着额头看着这两个人,着急地说:“不要打了!能不能不要打了!”她看着眼前晃荡的身影,忽地身子一歪,躺倒在地。
那两个厮打的两人反应过来,急忙跑到许未薿身边。
“放手!”余珄怒视着抱起许未薿的江以卿。
“比起我来,她醒来恐怕最不想看见你。”江以卿咬牙切齿地看着余珄,不等余珄有何动作,便飞快地跑向医务室。
胸膛起起伏伏的余珄,看着江以卿抱着许未薿的身影,喉咙一哽,发怒似的掏拳捶向了避雨处的墙壁,一阵阵不属于江南地处的凛冽寒风袭入骨髓。
06
医务室。“小小年纪就不注意一日三餐,有点贫血的症状,还有啊,她最近比较紧张有压力,等会我给她打吊瓶输点液。”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和蔼地说道,打好吊瓶便转身回到医务办公室,还不忘嘱咐一声,“好好照顾你女朋友,输完液来叫我。”
江以卿连忙点头,回头便给许未薿掖了掖被角,擦了擦潮湿的发丝,又细细看着许未薿的略微苍白的脸庞,一向话唠的他,此时竟然寡言如斯。
抬头看着一点一点缓慢滴落的输液瓶,江以卿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不多久他怀中裹着满满一大袋的食物,运动鞋奔跑着踩在雨水里,溅起水花。
“要不要喝水?”江以卿看着醒着发呆的许未薿,在她点头之后,扶起她的身子慢慢靠在立好的枕头上。
“你怎么买了那么多东西?平常我抢你吃的你不都是不愿意吗?”许未薿试图打破两人尴尬的气氛。
“你还说我,你不是很能吃的吗?最近怎么都不吃东西?”江以卿故作恶狠狠地质问许未薿,不忘将水杯递给她,又塞了一堆食物给她,眼神一黯,还是将心中所想一问,“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许未薿喝完水,掩饰般地浅浅一笑,说:“你想知道?那我讲给你听。”后轻声哀叹,“那是一段很短暂的却对我来说,是很漫长悠久的过往。”
那一年,是零九年,是汶川大地震伤痛过的留给家属伤其余生的下一年,是普天同庆奥运会留下一丝余情的下一年。
那一年,如果没有上一年的所有,毫无意义。就像许未薿如果没有遇见余珄,此生毫无意义。
作为还不知“留守儿童”为何物的许未薿,呆在爷爷奶奶身边已有多年。
而在城市里苦苦打工数年的父母,手上终于有些积蓄,看着城里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一咬牙一跺脚,便坚定决心,将女儿许未薿接到身边,让孩子有了个作为借读生的机会。
许未薿跟着爷爷坐着一天一夜的汽车,而对她来说,她的身体和心理都不适应,就这样吐了一路。而之后适应了大城市的她,无论是拥挤的公共汽车还是疾速而飞的轿车,她全然无感,反而有一种那些过往消失殆尽的感觉。
“就是那一年那一天,我遇见了他,余珄。”许未薿缓缓俆说,眼睛里不禁露出一丝温暖的光芒。
那一天是过了开学几日的一个艳阳天,许未薿顶着蘑菇头,因为买不起校服,便先穿着在乡下土土的衣服。
她在农村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什么三六九等,大慨她跟她的小伙伴都是一样的,一样很穷,一样是“留守儿童”。刚开始,她被眼前漂亮的衣服惊艳,她那时候心里虽是艳羡,但终究是孩子,还是玩耍更好玩。
那一天,许未薿遇见了他,余珄。
“我叫余珄,玉字旁的,你叫什么?”下课十分钟玩耍的时间,余珄向她走来,彼时的她还不认识什么人,只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她不是不想出去玩,她虽然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但如果孩子之间不能一起玩耍,那么很大的可能就是讨厌某个人,而她,就是被讨厌的。
许未薿抬头看向那个男孩,有些拘谨地说:“许未薿,我、我写给你看吧。”看着余珄疑惑不解的眼神,许未薿怕眼前的男孩跟她喜欢的紫薇花,未至秋日便已凋零,急急忙忙地抽出纸张写下她的姓名。
她的名字,是她那个身处乱世宁折不弯颇有墨香风骨的太姥爷取的,“黍稷薿薿”取成长如黍稷茂盛茁壮之意,因为人这一生,活着不易。
躺在病床上的许未薿寐着双眼,浅浅地说:“其实那时候我还没有喜欢他,因为当时面对他,我没有什么自卑的感觉,只是觉得至少有一个人在你左右,虽不能与你感同身受,却很温暖。”
之后的大半年,许未薿感觉到那是她未来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偶尔一次排座位,两人成为同桌。许未薿无聊地偏头看着她旁边的余珄,细碎的阳光洒在他的脸庞,他认真写字的模样,让她跳动的心脏忽得漏了一拍。
她还没有清楚那种感觉是什么,就已经在夜晚的梦中期待明媚日光下,能看见他。
“他呢?当时他喜欢你吗?”给许未薿削苹果的江以卿听到这,刀一顿,捏着苹果的他淡淡地问。
许未薿抚摸着输液的左手,愣愣地说:“我喜欢得太早,而他,我不知道。时机终究是不对。”又缓缓地说:“幸好。时间,既是毒药,又是解药。中毒不深者可解。”可她渗入骨髓,扁鹊尚不能解顽固之人,更何况她这种偏执之人。
江以卿低头,十指紧扣放在唇下,闭上眼睛想,那你呢,是不是不可解不能解不想解。
许未薿陷入回忆,自顾自地说:“江以卿,你知道我从来不吃那道菜的,从我回来之后。而他,爱好这道菜。你肯定没有想过只会吃的我,竟然会为了一个人轻飘飘的一句话,搜罗食材卷起袖子下厨。”刚笑颜逐开的许未薿却又沉下笑脸说,“可我不知道的是,他就如那正在结蒂未熟的西红柿,酸涩得很,可我还是尝了一口。我紧紧地握住不想松手,可最终……”
可最终,太酸了,始终都酸,是他让她不得不放下。否则,酸死的是她。
在那里,许未薿从头到尾是被讨厌的,不是因为她这个人,而是她的背后一无所有,才成为他们嘲笑谩骂的笑柄。
她不明白的是,当一个美丽的女孩靠近的时候,许未薿想着她能和自己做朋友,而那个女孩却颐指气使地看着许未薿,大声地叫喊着“你是个小偷”,招来了无数的旁观者和谩骂声。
她僵站着被那个美丽的女孩搜身,身上搜不到就搜课桌,突然,一件不属于她的高档物品出现在许未薿眼前。
一瞬间,时间犹如停止,她似乎听不到周围任何人的声音,她不知道,她没有,她甚至不认识这个美丽的女孩。
在许未薿慌乱无措的时候,她迫不及待地追寻那道少年的身影,她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他,她以为他相信她不会的,一个安慰的眼神就好。
可许未薿下一秒看到的却是余珄皱眉厌恶的神情,她刚要举起来想要他带她走的手,沉沉地垂下。
之后怎么样了,许未薿都不管了。
终于挨到放学了,她走过长长走廊,一路嘲讽风雪漫。一场场风雪没有埋了许未薿,而他,一点冰雪足以葬了她。
“余珄,我没有偷她的东西,你信我。”许未薿努力地追上余珄的步伐,卑微不堪地说。
余珄不耐烦地停下脚步,回头说:“许未薿,你真令人厌恶。”看着她还跟着他,他冷笑一声,眼神不屑地说,“许未薿,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跟条哈巴狗似的。我可不想跟小偷做朋友,以后,离我远点。”
许未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最后留给她的,竟是掸去衣袖的动作。
明媚日光再也照不进她的心里,痛哭的她,只有满身的落日余晖,就连云霞也成翳。
“江以卿,你信我吗?”许未薿一笑置之,似是在讲旁人故事。
“信,我信!你这么笨,怎么会?”江以卿恨不能将刚才那余珄再揍一顿。
“可他不信,我就离开了,实在不好待。现在,他又招惹我,他是明白得太迟,还是想来道歉,或是再一次不遗余力地羞辱我。”这么多年,从一开始她就不懂他,且这么多年,她现在记得最深刻的就是,落日余晖下他的不回头。
抵不住困意的许未薿,蜷进被窝里枕着枕头沉沉睡去。在梦中,好像看到她生日那一天,余珄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小蛋糕,点亮蜡烛让许未薿许愿吹灭。
许未薿的愿望是,她想要和余珄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而在医务室外面,余珄倚着墙,点着烟,狠命地吸吐着,抽着抽着呛进了肺腑,眼眶盈满了泪水。
等许未薿输好液,江以卿送她到宿舍歇好才离去。
07
暮色四起,校园晕黄的灯光穿透树叶,倾盖行人满身。
江以卿站在树下,抱拳而立,一半阴影一半明亮。他注视着走近的余珄,二话不说,大步上前便是掏出拳头呼啸而去,一记脚勾将余珄绊倒在地,有力地臂膀压着他的胸膛,最终放弃地瘫倒在余珄的身旁。
“你有病吗?”余珄转身以江以卿刚才同样的姿势压在江以卿的身上。
“我要是真有病就好了。我过来除了揍你,还想说一件让你后悔的事。”江以卿笑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你竟然不知道,你害得她得了抑郁症!她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还是今天那女医生跟我单独说的。我真的不敢相信,你知道不?她在我眼前那么喜欢笑,原来是因为我是她发小而没有设下心防,在我和别人看不到的时候,是没有笑容的,就像、就像看尽了世态炎凉。还有……”
“还有什么?不可能,她最近……”余珄揪住江以卿的衣领,后颓废垂眼,他看见过,她最近有些食不下咽,走路漂浮,还有,她有个小动作,不自觉地爱咬牙。余珄以为天气的原因或者食堂饭菜的不合胃口,他原以为爱咬牙是在思考事情,没想到,她自己都不自觉地露出紧张有压力的动作,而他竟丝毫没有深思过。
“特别后悔吧,哈哈哈。”江以卿苦哈哈地大笑,眼角都是泪珠,推倒余珄起身说,“以后,最好不要出现在她眼前。”
“不可能,我要和她在一起,我爱她!”余珄起身走到他眼前。
江以卿抡起拳头爆揍余珄,狠狠地说:“你爱她?如果你想让她死的话。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你爱招谁招谁去,别招惹她!”
余珄弯身摸了摸嘴角的鲜血,垂下头用宽大的手掌捂住嘴,只余肺腑起伏,还有那一点一点滴落的声音,滴在昏暗的灯光里。
五年后的婚礼上,许未薿穿着华丽的婚纱向对面那个人走去,巧笑嫣然。而对面的那个他递给她的,是一对戒指还有一封信。
“未薿,我知道你知晓我的心,可是如果你不爱我,你嫁给我,会开心幸福吗?”江以卿递给许未薿一封信,示意她打开看看,他继续说,“你知道这是谁给你的,你看看,再做这关系到一生的抉择。”
许未薿微颤着双手打开那张纸,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描摹着“余生为你情长,余珄许未薿一世情长”。
江以卿伸手用指腹抹去她的泪水,笑着说:“选择好了就勇敢去追吧,看在你是小爷的青梅份上。”
许未薿走上前拥抱着江以卿,破涕而笑说:“去你的。还有,谢谢你。”
手中的信纸飘飞,她提着纯白的裙摆,踢掉熠熠发光的高跟鞋,勇敢地追随自己的内心。
那一路紫薇花开的深径,那一抹长身玉立的身影,捧着一颗焦灼的心,等待属于它的人的到来。